- 帝國與文學生產:美國文學中的帝國想象與民族敘事
- 王建平
- 10106字
- 2019-12-13 20:46:56
一、民主與帝國的悖論
民主與帝國的張力是近年來美國研究學界尤為關注的問題,這種關注與民族主義問題研究的政治學傳統是一脈相承的。例如,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把如何認識和處理民族問題置于十分重要的位置,通過對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性質、內涵與功能的細致考察,質疑民族主義隱含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及其可能導致的種種危險。民族主義具有兩面性,這是當代民族主義理論一個基本的共識,因為民族國家對于社會革命和人類解放而言是一個狹隘、扭曲和異化的組織形式。同時,又在清算民族主義的大背景下為它做了審慎的辯護,肯定民族主義在結束殖民統治制度中發揮的進步作用。[1]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承認革命的民族主義在反對殖民主義方面厥功至偉,是“成功的政治力量”[2]。民族主義在反帝反壓迫過程中有著積極的歷史作用,但它極易墮落為反動的官方民族主義或侵略擴張的帝國主義。民族主義的局限性,作為一種普遍性、規范化的權力體制,一旦走到極端,會導致極權主義和種族主義。因此,民族主義是一個極為矛盾的政治現象,包含和潛藏著極權主義、專制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因子,可能釋放出排外、沖突和對抗的負能量。20世紀80年代以后,特別是在后現代主義思想和解構主義哲學背景下,民族和民族主義在理論上被去本質化,確定性被消解、解構,但毫無疑問,在當今世界,民族主義仍然是能夠將社會群體凝聚團結起來的意識形態力量。這個時候,民族所具有的強大的政治功能就顯現出來,它不僅能夠把個體組織起來形成一個集體,而且能夠為這個集體設定一個共同的理想并為之奮斗。民族主義思想中所包含的烏托邦、集體尊嚴與利益等也成為一種道德觀念或政治倫理。所以,一方面,國家內部團結需要一種基于公民身份、以國家為中心的民族主義;另一方面,對多民族國家來說,民族主義也是一柄雙刃劍。國家內部存在文化多樣性的事實,破壞國家內部團結的一種力量來自基于族群身份、以特定社群為中心的微觀層面的民族主義。族群認同始終具備成為一種政治工具的潛力,特別是在社會運動的組織上。族群認同幾乎是天然的社會運動的基礎。因此,從國家治理的層面,在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下,國家利益與公民權益和群體利益之間的沖突在所難免,這時候國家民族主義極有可能上升為大一統的國家政治,秩序與非秩序、統一與多元、中心與邊緣的矛盾將上升為主要矛盾。這時,國家治理的主要挑戰來自國家內部的文化與族群多樣性。現代國家始終面臨一種兩難的處境:不僅需要在族群認同問題上建構、維持和鞏固一個全體國民共享的國族認同,而且需要承認不同族群各自的身份認同和公民的集體文化權利。與此同時,國家必須避免族群固化自身的認同,或將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對立起來。
在《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特別指出了帝國構成中潛藏的極權主義、專制主義和殖民暴力的能量,這種能量一旦得以釋放,將產生巨大的危害。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即便民族—國家是有效的武器,它也帶有一系列壓制的結構和意識形態。[3]在國家和帝國的建構行為中,共同體的同一性是建立在一個想象的層面之上的,該層面隱藏或消除差異,而它又同種族壓迫、社會清洗的現實層面相呼應。構造共同體的第二種行為是讓一個擁有霸權的集體、種族,或階級代表全部人口,一次性掩蓋內部的分歧,而這第二種行為亦得到了第一種行為的幫助。代表群體是有效的國家概念之后的活躍動因。法國大革命中的熱月政變到拿破侖執政時期,國家概念展露出它的本質內容,它就如一劑解毒藥,中和了革命的概念和暴力。社會的秩序性必然設定目標的統一性和手段的協調性。在法國革命的早期歲月里,國家概念為大眾霸權建立過程中提出了第一項假設和一個社會階級所做的最后公告。當國家概念把自己展現為革命之時,它的反動性也達到了頂點。然而,革命尚未結束,歷史也未終結。從革命性活動到建構國家和人民這樣的精神建筑,這一發展歷程是不可避免的,也存在于概念自身之中。
哈特和奈格里都指出,包含民主和帝國兩個側面的共同體國家兼具國家主權的進步、正面意義與壓迫性、暴力的兩面性。國家主權和大眾主權成了精神建筑,也就是同一性的產物。它聚攏起、固定住已完成和實現的東西,在霸權的永恒之光中為它們大唱頌歌。帝國等級就是權力:國家是它的總體化代表,人民是它牢固的、自然的基礎,國家主權是歷史的頂點。因而,資產階級的革命歷史超越了一切異于資產階級霸權的歷史選擇。這一資產階級國家主權概念的公式遠遠超出了先前的一切現代主權公式。國家特性成了潛在的共性,長期發展中的一切線索現在都被編制到一起。在國家和人民的同一性中,也就是在它們的精神實質中,有一片包含文化意義的領域,一個共同的歷史,以及一個語言共同體。但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個階級的勝利的鞏固,有穩定的市場,有經濟擴張的潛能,有投放資本、文明教化的新空間。簡而言之,國家同一性和帝國的剛性需求再次達成一致,帝國的建立保障了共同體利益的合法性不斷得到加強,也保障了不可褻瀆、不可壓抑的統一的權力。在哈特和奈格里的帝國機理內部,主權是鏈接民主與帝國的中性概念。主權概念的發展過程是一個決定性的轉變。憑借同國家概念和人民概念的結合,現代主權概念轉變了自己的中心,從沖突和危機的調和一躍變成為國家—主體,成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共同經驗。在這一點上,帝國主權與國家主權實現了微妙的重疊。國家始終需要采取有效的文化手段,促進社會成員在個體層面同時保持多重的身份認同——既要有對國家公民身份的認同,又要保持其自身族群身份的集體歸屬感,社會需要尊重這種多重認同的每一個維度,這是國家治理的理想狀態。能否實現這種平衡,是區別于民主與帝國的根本點,這在國家利益發生危機的時刻尤其如此。
關于共同體的民族主義趨向,詹姆遜從全球化的語境為其找到了正面的價值。在詹姆遜看來,在全球化語境下,民族主義的復興也具有一定的積極和正面意義。全球化將資本主義的邏輯蔓延開來,滲透到一切領域與空間之中,而“文化和民族的自我肯定也同樣構成了對帝國主義、標準化和由全球化引發的民族特性的消亡的抵抗”[4]。所以,作為共同體的國家和帝國具有兩面性,也就是說,當想象中的國家尚不存在時,當國家還只是一個夢想時,民族主義的共同體想象具有積極的、正面的因素。一旦國家開始形成,成為一個主權體,它的先進性就開始消退。隨著民族的解放和民族國家的建立,現代主權的所有壓制功能都不可避免地全面釋放出來。
在這方面,后殖民批評的理論資源對本書討論的民族主義議題有著重要啟示,其中最為關鍵的是來自后殖民批評對殖民關系所做的歷史性考察。印度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阿吉茲·阿罕默德(Aijaz Ahmad)主張深刻反思民族主義潛藏的局限和危害,采用歷史的觀點,拒絕用抽象的理論來評判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本身并不帶有某種預定本質和價值的統一體,而是存在著形形色色的民族主義,有些是進步的,有些具有危害,有些階段是進步的,有些階段是反動的。“一種民族主義作為一種特殊的物質性力量,能否產生出積極的文化實踐,取決于那些掌握和運用它的權力集團在建立自身霸權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政治性質。大多數民族主義的邏輯反對文化上的多樣性、包容性和差異性,而主張排他性、純正性。民族主義往往成為種族主義的同類品,極具復仇性和攻擊性”[5]。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甚至會達成共謀。
關于民主與帝國的張力問題,詹妮弗·皮茨(Jennifer Pitts)在《轉向帝國:英法帝國自由主義的興起》(A Turn to Empire:The Rise of Imperial Liberalism in Britain and France)記述了歐洲17、18世紀自由主義興起過程中發生的“帝國主義轉向”,并嘗試從政治學理論層面解釋這種奇特的歷史現象。雖然皮茨主要關注的是歐洲的情況,但她對西方自由主義思想演變過程的考察對于理解美國這樣一個從立國之初就以民主為理念的國度而言應該說具有一定的啟示性。不僅如此,歐洲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民主與帝國之關系問題上的爭論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延續性,我們可以借此探究美國自由主義政治家以及美國知識分子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變化。皮茨所探討的問題是從《論美國的民主》的作者19世紀法國思想家、政治學家——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和《論自由》的作者19世紀英國思想家——約翰·斯圖亞特·密爾對英帝國主義的態度切入的。皮茨的問題是:為什么托克維爾和密爾都曾強烈地支持本國的帝國主義對外擴張政策?他們為什么持這種立場?這種立場對他們的自由主義思想意味著什么?托克維爾早在1833年(《美國的民主》上下卷之間)就寫了《如何使法國獲得好的殖民地》,從法國人的國民性中找出了法國未能建立強大海外殖民地的原因,呼應了其在1830年《論美國的民主》(上卷末尾處)中的感慨,“在一個時期,我們也曾有可能在美洲的荒野上建立一個大法蘭西國,同英國人在新大陸上平分秋色。但是,一連串不勝枚舉的原因,使我們失去了這筆客觀的遺產。”1837年,托克維爾發表了兩篇文章,分析法國如何能在北非阿爾及利亞地區維持統治。1839年,當選國會議員的托克維爾對法國在北非的殖民統治興趣日增。1846年他兩次訪問北非,一如在美國一樣,留下大量筆記。托克維爾在1837年《阿爾及利亞信件》中明確表示,“我毫不懷疑,我們有能力在非洲海岸樹立起一座象征著我們國家光榮的豐碑。”自由與帝國:一邊是溫文爾雅、追求自由和自治;另一邊則是征服、壓迫和暴力。而且,托克維爾寫作的時間發生于法國大革命以及人權宣言頒布的很多年以后,自由、平等、人權的觀念存在知識界的語言中。這是同一個思想家嗎?如何解釋矛盾?皮茨將“帝國自由主義者”(imperial liberalist)放在更為廣闊的政治思想史脈絡中,尋找一些歷史變化模式,進而探索這一變化的意義所在。比托克維爾早的自由主義思想家貢斯當(Benjamin Constant)、狄德羅(Denis Diderot)和邊沁(Jeremy Bentham)都是反帝國主義。皮茨把這些18—19世紀自由主義思想家對帝國主義對外征服的態度做了歷史縱向比較,從中發現了一個重大的轉變:
皮茨使用了“自由帝國主義悖論”(paradox of liberal imperialism)這樣一個奇特的矛盾語,但正如她在書中所闡述的,帝國與民主并不矛盾:自由主義強調普適性價值,自由、平等和個體尊重。這種價值被用來反對帝國主義對外征服和擴張,然而,在另一些時刻,又可以用來為帝國主義辯護。對普世價值的過分強調往往導致文明話語的單一性和文化等級觀念,對外征服可以被解釋為更高級的文明向外擴散的過程,這一過程雖然需要借助于暴力和強制,但其目的卻是世界大同和普世自由。《簡·愛》中的牧師約翰·里夫斯正是遵循康德所謂的道德律令,前往印度去執行文明使命的。在這樣的情勢下,自由主義往往持有狹隘的進步觀,無視地域中文化群體的特殊性,這使它天然具有一種帝國主義的傾向。西方帝國主義在信念上的基礎正在于此,他們相信帝國主義政策是正當的。皮茨認為自由主義是歷史中不斷發展變化的一個思想形態,并不存在一個客觀的自由主義理論,反帝國主義的自由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自由主義就是極端的例子。
皮茨指出,18世紀下半葉至19世紀期間,國際形勢的幾個重要變化可以說明自由主義思想的矛盾和困境。英國對印度、南非進行殖民擴張。同時,法國失去北美和亞洲大片殖民地,試圖從非洲找回一點面子。不過,隨著歐洲向東方的擴張,文化交流并沒有加深文化間的理解,相反,卻加深了文化間的隔閡。歐洲人對于歐洲文明的普遍的優越感以及當時流行的兩元對立觀也影響了知識分子,這種學術氛圍也影響了政治家和文人的態度。自由主義的普世主義價值觀在19世紀已經讓位于單一、封閉、線性的普世主義進步觀。托克維爾非常強調共同體的價值,但當時法國在大革命后因專制和動蕩面臨前所未有的分裂。因此,法國亟須加強國民凝聚力和共同歸屬感,于是對外擴張、發動戰爭,借此來凝聚民心。這使他倒向民族主義立場。由于在自由與帝國的概念中,自由也包含共同體的獨立和自主。在托克維爾眼中,如果法國被降為二等國家,整個民族將淪落到被其他國家支配的地位。這一結局與法國人的自由觀相悖。在這個意義上,自由與帝國似乎并沒有乍看上去那樣相互矛盾,而這種自由主義觀念似乎更符合馬基雅維利的共和主義傳統。斯圖亞特·密爾也曾支持帝國主義擴張政策,從道德和文化層面論述這一政策的合法性,認為專制主義是對付“野蠻人”的合法的統治方式,目的是讓他們進步,所采取的手段因這種目的而合法。從歐洲思想史、政治史的例子中,可以發現貫穿在不同時期民族敘事內在的張力,具體體現為民主與帝國之間的緊張,或許這也構成了民族敘事的悖論。從這個意義上看,皮茨發明了“帝國自由主義”(imperial liberalist)這一矛盾詞語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美國的歷史進程中,民族國家并不是一個連貫的統一體。按照流行的現代民族和民族主義理論的研究,共同體作為一種建構的產物始終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在其定義、想象、締造和實現過程中,各種矛盾和張力在國家主體逐漸顯現的漫長過程中并沒有消失,而是以潛在的方式埋藏在共同體的構造之中。在共同體的兼容性與排他性、中心與邊緣、內部與外部等一系列關系中都包含著緊張的要素。由民主共和的理念所支撐的民族國家的建構需要強制性手段甚至國家暴力的支撐,在關鍵的時期,需要兼容性的措施和手段,而在另外一些時期,為了鞏固共同體的基礎并使其得以延續,則不得不采用排他性的政治、經濟和法律等手段。對于前者,作為共同體的建構原則,與集體記憶和核心價值觀的建構相關的民族身份認同是不可或缺的。同時,這些建構原則在確立之初需要排他性來實現。在共同體的建構過程中,記憶和忘卻屬于兩種不可或缺的強制性行為。在想象民族國家這個政治統一體的過程中,暴力不可避免,又必須被忘卻或掩蓋。歷史和文學研究的任務就是昭示政治和社會秩序形成中發生的暴力行為,盡管這些行為的結果可能對后人有益。從這個意義上,當代民族主義理論家把“強制性忘卻”視為民族國家的起點,揭示“同質的、空洞的歷史時間維度”(homogeneous empty time,本雅明語)中“民族國家作為一種敘事策略”而產生的結果。美國文學就其發生學的意義而論,通過記憶與忘卻的強制行為建立完整的民族話語和歷史敘事,反映了民族國家/帝國的歷史行程。民族國家的觀念肇始于忘卻的時刻,“忘卻以便記憶”,霍米·巴巴將其稱為“文化現代性的閾限時刻”(liminality of cultural modernity)。這個閾限時刻可以用來解釋前面提到的帝國話語與民族敘事的三種呈現方式。
正是由于共同體建構中民主與帝國之間或含混不清、或緊張沖突、或相互交織、或相互借用的復雜關系,美國文學中的民族敘事也呈現出復雜的情況。作家、藝術家和詩人在不同的創作階段對這種復雜關系的態度和認知也需要做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某些作家的整體創作中出現前后矛盾的情況,甚至他們在同一時期、同一部作品中表現出自相矛盾、焦慮困惑的情況,可以歸咎于美國人對不同時期政治文化的歷史語境的認知和理解而導致的混亂或差異。總的來看,在美國歷史上,“想象的共同體”中的復雜性與多元文化構成之間的張力貫穿在各個時期。一方面,美國人需要想象民族國家的統一體,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多元化的格局。由于社會構成的多元性,民族統一的愿望十分強烈,這就要求建構的主體克服甚至壓制多元主義中潛在的分裂傾向,維護社會統一性,這時候,帝國本身的內在特質和剛性需求就會乘虛而入。
在美國的民族敘事中,美洲大陸的殖民經歷是最為令人不安的歷史階段,成為美國人一段揮之不去的集體記憶,導致沉重的集體負罪感,滲透在民族敘事之中。拓疆殖民與國民性的歷練、民族國家的建構和民族文學的形成不僅同步發生,而且相互影響。這種負罪感凸顯了民族敘事的局限和身份話語的矛盾。美國文學史也是一部充滿了張力和矛盾的歷史。愛默生、惠特曼、梅爾維爾、馬克·吐溫、亨利·亞當斯、杰克·倫敦、弗羅斯特等的創作都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方式體現了這種緊張的沉淀在民族文化心理的底層或潛意識。例如,在馬克·吐溫從19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90年代對帝國主義的態度轉變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國文學中的民族敘事與帝國想象相互交織的情況。在這一時期的美國文學中,焦慮、困惑的懷疑主義與樂觀、自信的愛國主義并存,有時候,關于帝國的想象會強化甚至主導民族敘事的主體,還有些時候,令人不安的歷史記憶也會滲透并困擾著原本自信的愛國主義情愫,修正甚至瓦解著美國民主政治的理想和自命不凡的宏大敘事。從美國文學史的發展歷程中,我們既可以看到作家遠距離審視這一矛盾時的高度自覺,又能夠體察到特殊歷史時期對統一體和民族身份的渴望所導致的民主與帝國理念的緊張。
本書并不是關于19世紀美國文學史的考察,或者對19世紀美國文學特定主題的個案研究,而是專注于共同體核心價值與核心文本之間在多重語境下和多重媒介中的解析。這樣一種關注與過去20年間美國研究學界的走向是一致的2000年以來的跨民族美國研究最重要的議題就是圍繞民主與帝國在構造美國民族國家核心價值觀和國家本體形成過程中的矛盾和張力展開的。2006年10月至2009年10月之間南加州大學、自由大學和波茨坦大學、洪堡大學分別召開了幾次美國研究學術會議,美國學界的重量級學者(包括John Carlos Rowe,Donald Pease,Winifried Fluck等)都悉數參加。這些會議的主題就是跨民族美國研究的重要性以及跨民族美國研究的地緣政治語境以及問題領域,涉及跨民族美國研究(transnational American studies)概念的功能定位。跨民族轉向導致美國研究領域的重新想象。跨民族已經成為一門顯學,也是過去20年來美國研究協會年會上主旨發言的潛在文本或主題,以及無數學術會議的論題及多個學術刊物和系列學術專著的思路和主題。“美國”一詞雖然仍然是美國研究學會中的核心詞語,但“跨民族”一詞已經取代了“多元文化”“后殖民”、和“后民族”而成為最頻繁使用的修飾詞。[7]“跨民族”的這種學術地位已經取代或囊括了所有關于美國研究的時間和空間范疇和主題,成為美國文化研究的歷史性轉向。跨民族視角改變了美國研究學者想象他們與其著作、研究對象和學科規范以及所研究的領域的關系。本課題研究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跨民族的學術對話,來強調美國研究中的歷史意義和跨民族視域。
首先,“跨民族”與“全球化”有著近似的含義,這兩個概念都是用來分析社會經濟狀況的概念。跨民族并不受制于特定的具體的社會經濟語境,從而具有一種普遍性指向。在美國傳統詞典中,“跨民族”有兩層含義:作為形容詞,“跨民族”指的是介于或超越民族疆界、包含多個民族或種族的概念實體;作為名詞,“跨民族”指的是跨越國家邊界。在21世紀,跨民族還與其他若干個詞語相聯系,如:跨文化、跨階層、跨地域、跨地區、跨差異,描寫全球經濟機構、非國家因素和非民族進程中的跨界現象。跨民族并沒有語義連貫性,也不包含社會態度,并不代表始終如一的政治態度或主題整一性,它可以在不同的句法層面指涉不同的特征,既可以指實際狀況,又可以指一種闡釋框架。作為形容詞,“跨民族”還指涉身份的不確定性、雜交屬性和流動性。無論作為批評性的概念還是描述性的概念,“跨民族”都可以作為一個宏觀范式,用來思考西方社會的不確定性、民族身份和文化指向等。
具體而言,在美國研究領域,跨民族與其說是一種話語,不如說是一種視域,旨在探索潛藏事物、群體和地域之間的相關性,這種相關性抵制甚至消解任何一種關于身份的連貫性和整一性。對于有著不同歷史背景的族群而言,跨民族概念質疑民族歸屬和文化認同的意義。跨民族視域并不否認人們對于歷史的再現,它強調的是在新的時空秩序下重新思考民族性和文化本體問題。跨民族視域旨在拆解民族敘事的整一性,分析其中的矛盾和斷裂。跨民族不同于國際化,因為它提供了一種開放的可能性,即民族不是單一封閉的實體。在民族中,領土和人民是合一的,在跨民族體系中,民族是開放的。但跨民族又不是民族的對立面。作為對整一化(對話語、民族國家、文化和身份)的消解,跨民族并沒有起源和終點,而是始終處于動態的過程之中的。在美國研究領域,跨民族視域是觀念的轉變,它把美國同時置于全球經濟體系多個原本互不兼容的系統中,生成一個動態的領域,重新整合既往的主題、再現、意象、概念、方法和問題領域。在關于疆界的思考中,美國的內部和外部被重新界定,與其他文化共同體或秩序相融合或并置,多種地域、傳統和實踐同時并存,跨民族思維改變了學界和美國研究學者們關于各自學科目標和實踐語境的思維方式。當然,跨民族美國研究有著多種形式。作為一個動態的范疇,跨民族話語可以使學者超越民族國家概念自身的限制,指向一個多元的領域,各種學科方法、區域、研究對象和實踐者都處于持續不斷的動態關系網絡之中。
一方面,跨民族視域興起于多元文化和后殖民范式的衰落;另一方面,跨民族美國研究的出現應該說是當代全球政治經濟巨變的表征。跨民族視域之所以成為一個關鍵的認識論框架,其背后的地緣政治背景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地緣政治背景下,國家的疆界、領土主權、移民潮、人口地理、族群形成和社群意識發生了巨變。[8]在美國研究領域,部分學者把多元文化視為抵御種族國家同化力量的重要基礎,也有人認為多元文化與新自由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有著某種共謀關系。對多元文化持批評立場的學者認為,多元文化不過是跨民族國家在后福特時期經濟體制下的不同運作方式,體現了全球化背景下美國文化中的差異的再現。相當一部分美國學者認為,在美國歷史進程中,美國并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是一個殖民帝國。如果避而不談殖民主義作為一種經濟掠奪和政治統治的方式,新自由資本主義是無法理解的。其實,財富分配的不平等使得一部分理論家把全球化等同于“隱形殖民主義”,是歐美全球殖民的第三階段。[9]
關于民主國家的內在矛盾,美國學界近年來出現了頗有洞見的研究,這些研究從法律和政治學的角度切入國家本體的實質性問題,特別是對于民主國家的體制性構造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質疑,完全改變了傳統美國研究的方向和問題領域。例如,安妮·羅拉·斯托勒(Ann Laura Stoler)認為,美國國家帝國和殖民管理方式是建立在主權的等級制度之上的,在包容和排斥的問題上采取多樣化、龐雜的運行機制和標準,決定人民、種族、土地、主權、身份的問題。這些自相矛盾的標準需要持續不斷的政治和法律調整。美國國家管理體制中存在著自相矛盾的法律體系,在這個體系內部,種族和文化差異基礎使得特殊的族群可以享受特殊的法律政策。[10]美國國家的設計者們締造了許多美國例外論的空間,這些機構、體制、空間或概念或隱或現地存在于美國的政治肌體中,啃噬著民主的肌體,因為這些異質性的存在超出了共同體的同一性原則,使得民主共和的政治理念處于懸置或“混亂”的狀態(anachy,Amy Kaplan):印第安保留區、邊疆、未納入聯邦的領地(unincorporated territories)、內部墓地、保護國(protectorates)、中轉站(transfer stations)、囚禁中心、委托人制度,還有那些屬于州但卻不屬于美國整體的占有地等,這些另類空間構成了美國的多元化和多民族統一體。關于這些另類區域或群體的設定,美國有著龐大的法律和政治決策機制,為這些例外群體獲取例外的保護和合法性提供了支撐,但與此同時,作為美國民主體制和核心價值基石的憲法也因此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跨民族美國研究認為美國國內的文化和經濟問題取決于美國在全球范圍內的運動。在跨民族美國研究的想象視域中,全球化是一種兼有領土化與去領土化特征的歷史進程。一方面,權力和抗爭總是以空間的形態表現出來的。空間通過命名機制劃定領土的身份。另一方面,美國研究學者更加關注想象的空間概念和地緣政治,取代按天然疆界劃分的民族國家和地區圖譜,并據此重新測繪美國與美國各地區之間以及與其他帝國占領地之間直接或間接的關系,這些關系構成了想象的地理譜系(imagined geographies)。[11]這些跨民族地理譜系反映了地緣政治區域內部的權力網絡結構。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研究正在經歷研究對象的轉變:研究對象不再是美國例外論框架和形式范疇之內確立的本體或實體,而是超越美國民族國家領土疆域、超越美國例外論框架去探討美國特性問題。[12]跨民族美國研究導致了研究視域和學術想象的重大調整,把目光聚焦在美國在國際政治語境下的關系和互動,這些問題包括民族性、國民性、文化身份、傳統、美國例外論、清教倫理、邊疆等。這樣一種轉變迫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整理和評價美國研究的學術史考察,以及美國研究從傳統范式走到跨民族視域的必然性。
注釋
[1] 胡俊飛:《民族主義: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的質疑、辯護與重釋》,載《外國文學》,2015(3),120~128頁。
[2] [英]特瑞·伊格爾頓:《文化的觀念》,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 [美]邁克爾·哈特、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4] [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全球化的文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5] Aijaz Ahmad,In Theory:Nations,Classes,Literatures(London:Verso,2008),p.65.
[6] 段德敏:《詹妮弗·皮茨:〈自由主義思想家的帝國時刻〉》,載《讀書》,2015(1),15頁。
[7] Winifried Fluck,Donald E.Pease,and John Carlos Rowe,eds.Re-Framing 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Hanover,New Hampshire;Dartmouth College Press,2011).
[8] J.Samuel Barkin and Bruce Cronin.“The State and the Nation:Changing norms and the Rules of Sovereign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48(1994):pp,107-30.
[9] Arif Dirlik,Global Modernity:Modernity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Boulder,Co.:Paradigm Publishers,2007).
[10] Ann Laura Stoler,Haunted by Empire:Geographies of Intimacy in North American History(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57.
[11] Paul Gilroy,Postcolonial Melancholia(New York:Columbia Press,2005);Jose David Saldivar,Border Matters:Remapping American Cultural Studie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Craig Calhoun,Frederick Cooper,and Kevin W.Moure.Eds.Lessons of Empire:Imperial Histories and American Power(New York:New Press,2006).
[12] Donald Pease,New Americanists:Revissionist Interventions into the Canon(Durham:NC:Duke UP,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