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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杜維明《人性與自我修養》序

杜維明教授讓我給他這本《人性與自我修養》寫一篇序,我很高興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也許是國內對他的學問比較了解的一個人。我認識維明是在1981年初,是由另外一位美國朋友舒衡哲(Vera Schwarcz)介紹的,以后我們便成為朋友。維明到中國來或我到美國去,總是要設法見面,而每次見面討論一些學術問題總是免不了的。1983年我到美國哈佛大學,正巧8月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要開第十七屆世界哲學大會,會前我曾和維明商量講什么問題,我們想到是否講講“儒家第三期發展”的問題。后來,我就以《儒家第三期發展可能性的探討》為題用中文在會上作了講演,維明為我翻譯,這次講演還算成功。從那以后,我們見面常討論這類問題。

維明的這本書是1979年出版的,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最近向我說,他的看法也有一些改變,但并沒有告訴我有些什么樣的改變。其實,我的一些看法也有改變,這也許是一個認真的學者對學問應該有的態度。由于我們所處的具體環境不同,面對著不同的問題,因而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也會不同,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認真討論和互相理解。

維明這本書,我想也許可以用另外一個題目:《從孔子到熊十力》。這本書是一本系統的論文集,開始于孔子,終結于熊十力。很湊巧,我真正研究學術大概是從研究孔子開始的。較早的一篇文章《孔子思想在春秋末期的作用》是1961年寫的,收在1962年出版的《孔子討論文集》中,而近年我又對研究熊十力發生興趣,我指導的研究生中已經有兩篇碩士論文是寫熊十力的了,而我和武漢大學蕭萐父教授又合編了《熊十力論著集》。

“從孔子到熊十力”作為中國儒家傳統論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研究題目。我國近現代一些學者不少人認為中國哲學或儒家哲學的精神是“內圣外王之道”。我想,這也許是對的。梁啟超說:“‘內圣外王之道’一語,包舉中國學術之全體,其旨在于內足以資修養而外足以經世”(《論語考釋·莊子天下篇釋義》)。熊十力在《讀經示要》中也肯定了“內圣外王之道”,他說:“君子尊其身,而內外交修,格、致、誠、正,內修之目也;齊、治、平,外修之目也。家國天下,皆吾一身,故齊、治、平,皆修身之事。”馮友蘭的《新原道》(一名《中國哲學之精神》),照他看,“中國哲學之精神”就在“內圣外王之道”,他說:“在中國哲學中,無論哪一家哪一派,都自以為講‘內圣外王之道’。”“內圣外王之道”最初見于《莊子·天下》,但是這種“圣王觀”在戰國時不少儒家都是提倡的。我在一篇文章《論儒家的境界觀》中提出我們現在應把“內圣之學”和“內圣外王之道”分開。照我看,儒家的境界觀是“內圣之學”,而“內圣外王之道”卻是一種社會理想。在那篇文章中,我說:“就儒家的境界觀說,他們認為經過個人道德學問的修養可以達到圣人或賢人的境界或者說可以具有一理想的人格,這應該說不僅有可取之處,而且是可以加以發展的。道德和學問的內容可以不同,但對道德和學問的追求精神總應該是人類一種可貴品質;理想的人格雖可因時而異,但人們總應該去努力塑造符合時代要求的理想人格,這也是合理的。因此,對儒家境界觀作一番創造性的轉化工作,它將可以為我們所繼承和發展。至于儒家的理想社會和政治的藍圖則只能是一種不能實現的‘空想’,它所能起的作用只能是對中國封建宗法制社會的美化。因此,不僅‘王圣’不可取,‘圣王’也做不到,從而‘內圣外王之道’當然也就不能作為中國傳統哲學的精神為我們所繼承了。”我為什么這樣看問題,在那篇文章中我說,“內圣外王之道”是中國政治“人治”的理論基礎,而中國的“法治”之所以難以建立,和這一傳統思想有著密切的關系。對于這個問題,維明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但他認為這確實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照通常的做法,我為維明的著作寫序也許不應該討論這個問題。但是我想,為了推動問題的深入,我還是再說說我的一些看法吧!

中國傳統哲學(主要是儒家哲學)的“內圣之學”開出——適合現代化民主政治要求的“外王之道”而有——“內圣外王之道”?“民主政治”能否靠一個“圣王”來實現?我想,這是不可能的。“民主政治”首先應是由廣大人民作主,其次得建立一套保障人民權利的制度。但是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是基于“圣人最宜于作王”觀念而有的,而“圣人最宜于作王”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恩賜”觀點,這和民主政治是相違背的。從孔子起就有“圣王”的觀點,他把堯舜加以理想化,看成中國古代的“圣王”。到他的弟子就更有了“圣人最宜于作王”的觀點了。宰我曾說:“夫子賢于堯舜”。《墨子》的《公孟》篇有一段記載:“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若使孔子當圣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這正是說“圣人”最宜于作“帝王”。到戰國末年,荀子的弟子也稱頌他的老師,他們說荀子“德若堯舜,世少知之”,“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為綱紀,嗚呼,賢哉!宜為帝王”。所以中國自古總希望有一個“圣明天子”出來,但是“天子”怎么能“圣明”呢?這種“圣人最宜于作王”正是一種在小農經濟基礎上所產生的希望上天降以雨露陽光的表現。“民主”和“法制”是不能靠“恩賜”得到的,這是中外歷史已經證明了的。

那么中國傳統思想中為什么會有一種“圣人最宜于作王”的觀念?我想,這是和儒家企圖把“道德政治化”,又把“政治道德化”相聯系的。雖然“道德”和“政治”不能沒有聯系,但是“道德”和“政治”仍然是兩回事,是屬于兩個不同的價值系統。把“道德政治化”和把“政治道德化”的結果可能出現兩種情況:一是美化了“政治”,說“政治”是符合“道德”的,而所說的“道德”又往往是抽象化了的道德觀念;一是使“道德”從歸于“政治”,即認為凡是適合政治要求的都是“道德”的。照我看,這都是不可取的。

就現代民主政治說,是不必有“圣王”的,而要求有“圣王”所造就出來的只能是“王圣”。從中國歷史上看,除了儒家所編造和美化的上古堯舜之治外,可以說從來沒有出現過“圣王”,而出現的大都是有了“帝王之位”或者企圖“帝王之位”的“王圣”。這些王圣,一方面是他們自居為“圣王”,而另一方面更是由某些“思想家”們吹捧為“圣王”的。從小人儒說,這是諂媚;從君子儒說,則為“迂闊”。但是,帝王是并不宜于作“圣人”的。這是因為,帝王如果要求作“圣人”,或者是企圖把儒家那一套不可能實現的“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實現于現實社會中,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只能是自欺欺人之說。那么“圣人”是否宜于作“帝王”呢?照我看,“圣人”也許最不宜于去作“帝王”。“圣人”如果要求去作“帝王”,或者他就要失去其作為“圣人”的資格,因為具有理想人格的人總是難以了解和面對現實的,他們往往是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幻想家。要當帝王就要面對現實;要面對現實就不能用空想的理想主義來行事,從而必定失去其為“圣人”的品德。或者“圣人”企圖利用其為“圣人”的地位來改變現實社會,這收效當然是很小的,相反往往被利用成為美化現實的工具。由此可見,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正是我國社會長期重“人治”而輕“法治”的根據和理論基礎。

但是,我也并不認為儒家的“內圣之學”沒有其自身的永恒價值。“圣人”就應該只作“圣人”,他的作用就在于以他的道德和學問影響社會,他本身應是“議而不治”的,以便他能保持他的獨立的極高的個人品德。中國傳統哲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的“內圣之學”,照我看它的價值僅僅在于使人們對宇宙人生有極高的了解。這種對宇宙人生的極高的了解或者是由超越性而至內在性(如程朱),或者是由內在性而至超越性(如陸王),這只是一種人生境界和對宇宙的了解,但是在任何情況下都難以由超越性而內在性推出現實性的事功(有關事功的作為)來,也不可能由內在性而超越性推出現實性的事功來。與這種對宇宙人生的了解相對應的應是另一套,它是現實性的;這種現實性的事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符合“圣人”對宇宙人生的了解,這不是“圣人”可以“為”的,而“帝王”則又是不會“為”的。所以,在中國過去的社會中,一些大思想家,即那些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哲人,都成了悲劇性人物。不過,人總應對宇宙人生有其超越性的了悟,這對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也許有意義。他們的理想也許是“民胞”、“物與”,而他們能做到的也僅僅是“存吾順世,沒吾寧”了。所以,我覺得思想家的任務就是去了解宇宙人生,而并不需要也不可能去創造一符合其極高理想的社會。

最后我想說說,維明是美國哈佛大學的教授,也是我們中國文化書院的導師,他作為一美籍華裔學者,希望中國文化能實現其現代化與世界化,希望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內圣之學”得以發揚,我相信是有意義的,他的努力也將會取得成果,使中國文化、中國哲學在走向世界的歷程中得到肯定。

本文作于1987年10月,原收入《人性與自我修養》,中國和平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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