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粦赤裸著上身，靜靜地趴在氈帳內的篝火旁，他的身下鋪著幾層柔軟的毛毯。

他的身側的火苗跳動，而在那篝火之上，則架著一口燒著熱水，不斷往外冒著熱氣兒的粗劣鐵鍋。

此時，他的腦中一片空靈，就只是出神的盯著前方氈帳內壁處懸掛著的弓箭而已。

氈帳門口的皮簾被掀開了，卻是敕烈孤走了進來。

他慢慢走到莫粦的身旁，伸手用木勺將那鐵鍋中的熱水往莫粦身側放著的木碗中倒了一勺，而后，他又從掛于腰間的皮囊中取出了一些看似雜草碎屑的物什兒，輕輕的將它們放入了碗中。

敕烈孤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木碗晃了幾圈，生怕將碗中的熱水倒出。

片刻之后，他停止了晃動，而此時，碗中的碎屑已全都消失不見，只有一層細沙般的綠色微粒沉在了碗底，而碗中的清白熱水卻已是完全變成了綠色。

他將浮水小心的濾干倒掉，只留下了碗底的一層綠色“細沙”。

而后，他用熱水洗凈了雙手，拿著木碗重新蹲在了莫粦的背后。

他一邊用手蘸出“細沙”往莫粦那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后背上涂抹，一邊輕聲道：“大那顏，這是希班大薩滿在狼居胥山的山腳下采摘的草藥，大薩滿曾說，這草藥化于熱水中外敷，對外傷止血、化瘀有奇效，是他為我奇駱溫部這次征伐塔依爾人的戰事特意準備的，數量不多，很是珍貴，大卓顏讓我拿來給您敷上。”

敕烈孤見莫粦并無反應，他頓了一下，繼續道：“當著部落中諸位那顏、部眾的面，大卓顏也是不得已才重重處罰了您。您——”

不待敕烈孤說完，莫粦便忽然開口打斷了他。

“我知道的，我只是在想明天的會盟，六部云集，大戰將近，大哥身上的擔子很重呢，而我卻一直未曾真正替他分擔些什么，反而險些闖了大禍。敕烈！這次征伐塔依爾人，我定當沖殺在前，絕不使我奇駱溫氏蒙羞！”

莫粦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了身下的毛毯，沉聲道。

納術站在莫粦氈帳的門外，他既生氣于莫粦不遵號令、擅離獵陣，又擔心他受過鞭刑后的傷勢。

他雖命敕烈孤拿草藥給莫粦治傷，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于是在敕烈孤應命離去后不久，他終是起身前往了莫粦所在的氈帳處。

正當他要挑開皮簾進入莫粦的氈帳時，便恰好聽到了莫粦對敕烈孤所說的話，于是，他緩緩地放下了想要掀起氈帳門簾的手。

納術的嘴角微微上揚，那平靜的面容上竟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莫粦，我的弟弟，你長大了啊，果然不愧是我奇駱溫氏的好男兒！

他又在氈帳外站了一會兒，繼而便轉身向自己的氈帳處走去。

納術走進了自己的大帳內，在賬內的一方矮幾后盤腿坐了下來，他平靜的閉上了雙目，凝神靜思了起來。

他繼任鐵炎·奇駱溫部卓顏已然十年了。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十五歲少年時，為化解鐵炎、塔依爾兩部間數十年的仇恨，結束雙方無休止的戰爭，還是鐵炎部“博烈堅”的父親——巴勒臺準備與塔依爾人休戰了，父親想要使牧民們能夠休養生息，不再流血。

于是他派出使者奔向塔依爾人的牧地，傳達了兩部可以互為婚姻、結為親族，徹底停戰和解的意愿。

令人高興的是，塔依爾人的“博烈堅”忽里吉熱情的招待了父親的使者，欣然“同意”了兩部互為婚姻的停戰和解之議，但塔依爾人提出了想要聘娶父親的親妹妹、自己的姑姑海洛倫成為忽里吉弟弟的正妻，而塔依爾人也會將忽里吉的大女兒嫁給自己的叔叔達爾渾。

使者帶著好消息回到了父親那里，為了休戰，為了部眾不再無謂的流血，父親答應了忽里吉的要求。

雙方的使者開始往來聯絡，雙方部眾的相互廝殺徹底的停了下來，漠北中部和東部的草原進入了短暫的“平靜”之中。

因互為婚姻乃父親率先提出，于是便確定了由父親先往塔依爾人營地喝“許婚酒”?；蛟S是這“平靜”迷惑了父親，使他相信了塔依爾人的“誠意”，他以坦誠之心，僅僅只帶了十數騎伴當便趕往了塔依爾人的牧地喝“許婚酒”。

他是遵守草原習俗和傳統的真正英雄，便以為塔依爾人的“博烈堅”也會遵守草原的習俗和傳統！

但父親錯了！這一去，他就再也沒能回來！

塔依爾人在許婚宴上擒拿了父親，為了轉移鐵炎部的視線，他們狡猾的將父親交給了竊據中土、由頓諾人所建立的昆朝，并向頓諾人誣告，說父親有在漠北起兵反叛之意。

頓諾人相信了他們豢養的“忠誠獵犬”的話，就這樣，父親巴勒臺在昆朝的都城燕京被處以了車裂之刑，而后，頓諾人將父親的頭顱遍傳于漠北諸部，向游牧人們昭告了父親所謂的“罪行”！

父親半生征伐，英雄一世，卻死的這般凄慘！

想到此處，納術不由地握緊了雙拳，雙手的骨節因之發出“咯咯”的脆響。

父親死后，同屬居倫鐵炎的赤納思部、額里丹部不僅沒有絲毫的幫扶救助之心，反而在各自卓顏施邏歡、廓端的合謀下，威逼利誘奇駱溫部的部眾。

父親死了，奇駱溫人失去了英雄，失去了主心骨，那時的自己，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沒什么名聲和威望的十五歲少年罷了，于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選擇了屈服，選擇了拋棄。

施邏歡和廓端的陰謀得逞了，他們各自瓜分了父親辛苦收集來的百姓。而后他們各自率領部眾離開了厄倫河上游的牧地，拋棄了作為巴勒臺遺孤的自己一家人。

就這樣，鐵炎部的部落聯盟解散了，分裂的時代到來了。

父親慘死后，母親也速額真帶著他們兄妹數人艱辛的在草原上過活，她勤勞的身影在厄倫河上、下來回奔走，挖來野菜、野蔥，摘下野果，捕捉地洞中的土撥鼠來給她的孩子們充饑。

那時啊，他們全家的財產也僅有五、六匹馬，七八只牛羊而已。冬天和春天，他們要與草原狼搏殺，夏天和秋天，他們又要防著盜馬賊的襲擊，那真是一段艱辛的日子啊。

后來，父親麾下最能打的氏族之一、兀魯特氏的鞠延海獨自一人率先自庫迪部趕了回來，他擺脫了他的兄長對他的強行“禁錮”，并帶回了漠北中部草原上另一個強大部落——庫迪部的可汗瑪爾忽思將在他的牧地上召開盛大的招親集會，為他最疼愛的女兒查莫奈選取夫婿的消息。

在鞠延海和父親留下的忠誠謀士“薛禪”蕭未平的勸告下，為了得到庫迪部的支持，為了振興家業，他前往參加了招親大會。

憑著自己多年來在風餐露宿、朝不保夕中淬煉出的騎射武藝，他成功的戰勝了一切參加招親大會的游牧武士，順利的娶到了庫迪部的貴女為妻。

瑪爾忽思汗得知自己是巴勒臺的兒子，這位岳父對父親似乎很是欽佩，也為父親的慘死感到憤慨，自己既是他的女婿，又是巴勒臺之子，雙重因素下，使得自己從此得到了庫迪部的強大支持。

這數年間，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庫迪人的支持，他終于在草原上有了一些名聲和實力，過去離散的部眾又慢慢的重新聚在了自己的身邊，奇駱溫部的實力稍稍有所恢復，但，比起父親任鐵炎部大“博烈堅”時奇駱溫部的強盛，他的實力仍舊是相去甚遠。

十年了，鐵炎六部十年未曾會盟了，利益糾葛、紛亂不休，這次會盟，到底能否使鐵炎人重新捏成一個“拳頭”，萬眾一心的合力擊敗塔依爾人？而自己又能否趁這次戰爭來擴大勢力，進一步恢復家業？

還有，當年背信棄義的赤納思部卓顏施邏歡、額里丹部卓顏廓端，自己又要等到何時才能向他們報仇？

想及此處，納術微微皺眉，緩緩睜開了雙眼。

這時，氈帳的門簾被掀開了，蕭未平走進了賬內，他灰白的頭發略顯蓬亂的以木簪束于頭頂，那張清瘦偏白的臉上已布滿了皺紋，但即使如此，也依稀可以窺見他年輕時俊逸的輪廓。

他走到納術的近前，先撫胸行了一禮，而后道：“大卓顏是在想明日的會盟大議？”

“薛禪請坐！”納術示意蕭未平道。

蕭未平在矮幾的另一側盤腿坐了下來。

“鐵炎六部十年未曾會盟，只是當下因塔依爾人劫掠日盛，六部實力分散難以抗衡，不得已而商議抱團對敵?，F在，各部之間相互聯絡、共同歷練士馬的時間還太短，光憑一次圍獵，恐怕不足以統合、發揮六部的戰力。還有，赤納思、額里丹兩部之長各懷心思，都有意染指博烈堅之位，明日的盟會，不知能否順利使六部結盟，選出博烈堅來共抗大敵？”納術沉聲道。

蕭未平看著眼前正襟危坐的二十五歲青年，靜靜的聽著他的分析。

納術這孩子成長的很快呢，巴勒臺兄長，你在天上看到了嗎？你的兒子納術，他已然是個合格的部落之主了呢。

相信，他今后必會像你一樣，真正成為能夠統合鐵炎六部的“博烈堅”，甚至是更進一步，成為六部的可汗！

“大卓顏所慮甚是，您能暫時放下對赤納思、額里丹兩部的舊仇，而首先關心鐵炎六部盟會的形勢、士馬的戰力，此乃以大局為重之心吶?！笔捨雌近c了點頭，欣慰道。

“明日盟會之上，以老夫看來，必有紛爭，自巴勒臺大博烈堅去后，十年間，鐵炎六部呈分裂之狀，各自據一牧地放牧，赤納思部卓顏施邏歡，靠威逼利誘，不斷的吸納流散的氏族百姓，擴充自己的勢力，實則有吞并六部的野心。然而，額里丹部卻成為其霸業的一大阻礙，雖其部之卓顏廓端剛愎自用、有勇無謀，但廓端之母都莫倫、部中大那顏續伯雷卻皆是人杰，有此二人在側幫扶，額里丹部得以強大如故，是為赤納思部之勁敵也?！?

蕭未平頓了頓，看納術仍在認真傾聽，繼續道：“故而以赤納思部擁士馬三萬之強，亦不敢擅自興大兵與額里丹人廝殺，此其一。速勒都部卓顏瑪邁，老奸巨猾、左右逢源，時而依附赤納思部、時而投奔額里丹部，反復無常，實乃一投機鼠輩也，類此輩者，不見利則不動，此其二。溫吉烈部卓顏達烈圖，剛直仁義，智勇兼備，是你父故交，然而溫吉烈人部的牧地與塔依爾人相鄰，其部眾常常首當其沖，受到塔依爾人的襲殺劫掠，過往他曾多次向強大的赤納思、額里丹部乞援，卻皆得不到回應，這些年來，他都是獨自與塔依爾人苦苦周旋，心中必是對赤納思、額里丹兩部心懷怨氣，類此人，卓顏可深交之?！?

“是啊，這兩年來，塔依爾人東西縱橫，越發瘋狂，不但劫掠溫吉烈部與東，亦是向西、向北各個擊破赤納思、額里丹、速勒都、奇駱溫五部，由于未曾結盟合兵，諸部皆有較大的人、畜損失，這才不得不重提結盟，也才有了這次的盟會之議啊?！奔{術低沉著聲音道。

“然也，這次盟會之上，必會有施邏歡與廓端為博烈堅之位的爭斗，施邏歡城府深沉、老謀深算，必是想借此次討伐塔依爾人之名，登上鐵炎六部博烈堅之位。而廓端自不會讓他輕易如愿，必會來聯絡卓顏您以共同反對施邏歡，再由您出面說服達烈圖卓顏支持他，以老夫猜想，他必會在續伯雷的建議下，以退為進，在盟會之上率先推舉您這個前任鐵炎部博烈堅之子來當博烈堅，而后，待您按商議好的拒絕了，再由您主動提出推選他為博烈堅，同時其又必會事先以財物、人畜拉攏瑪邁，讓他也附和您的提議，到那時，有四大部落的支持，他便可順理成章的登上博烈堅之位了。”

“那我該如何應對？”納術問道。

“拒絕他！我們這次要在盟會上堅定的支持施邏歡當選大博烈堅，雖然施邏歡和廓端都不是好鳥兒，但為此次討伐塔依爾人的大事計，施邏歡比起暴躁、狂傲、有勇無謀的廓端更勝任博烈堅之位，大卓顏您不可輕信廓端啊。”蕭未平由衷的說道。

“薛禪所說，我都記下了。”納術沉穩的點了點頭道。

計議已定，蕭未平起身告退，納術亦是起身將他送到了大賬外。

此時已近黃昏，落日西垂，忽然之間，八里屯阿蘭營地內的號角聲大起。

納術和蕭未平在大帳外向號角聲響起的方向望去。

“這是有會盟兵馬前來的號聲啊?！?

蕭未平輕聲道。

而此時，奇駱溫、赤納思、速勒都、合答斤、溫吉烈五部皆已到了，那剩下的便是——

納術和蕭未平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

額里丹部的兵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