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果實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這是《詩經》里對農時農人農忙的寫實描述，也有著夏天瓜果飄香的即時體驗。

大西瓜，綠黃瓜，圓番茄，小荔枝，酸李子，黑桑葚，甜地瓜，采蓮蓬，金枇杷……，小時候，生產隊記工分的日子里，我們這些小娃娃就干兩件事，一是早晚去田埂，山坡放牛，二來就是搶在二季稻田放水翻耕之前，把田地里遺漏的谷穗一把把一粒粒撿回來上交。望著我們這些曬脫皮，紅彤彤的小臉蛋，大人們往往隨手就在水溝里拿出一個浸泡著的西瓜，黎瓜或者其他，撩幾潑水，用拳頭一砸，扣掉瓜瓤苦蒂把，遞過來，分給大家一起吃。

后來，我知道，這個場景就是曹丕筆下記載的: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我想，曹丕身居深宮，能寫出如此消暑納涼的詩句，他一定是有農村生活體驗，不虧是發乎卒伍的建安七子。

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夏天里，懶搖白羽扇，曉耕翻露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天里，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鶯，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夏天里，梅子留酸軟齒牙，竹方床，針線慵拈午夢長。

后來，我問過父親，夏天的瓜果為什么這么多，吃也吃不完。父親突然變臉生氣，要敲我腦袋，說，童言無忌，大風吹去。這是老天賞飯吃，吃不完，明年吃，年年有的吃。吃的飽，長的好，不用打針喝湯藥。

小侄子剛好吃了一個西瓜，露著圓鼓鼓的肚子，光屁股癱坐在地方玩耍。父親指著我說，明白了嗎？盛夏的瓜果，消暑渴，排毒氣，補水分，還可以當飯吃，你問問小侄子半碗飯還吃的下啵？多開幾個瓜，今晚上就可以少煮一碗米。

后來，我懂了，十溝九壑一分田的農村老家。盛夏的果實真的是老天眷顧，賞飯吃。房前屋后，田埂陡坡立夏前灑幾粒種子，插幾株瓜苗，春爭日，夏爭時，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不多時，郁郁蔥蔥，果實累累。趕路的，歇腳的，隨手摘一個吃吃沒人計較。

山坡下，野地里，挖塘修渠，燎草開荒，魚苗不用放，老天自然給，丟一節菱角蓮藕，一場雷陣雨過后，圓荷浮小葉，蓮開水上紅，幾番風雨折騰之后，青箬笠，綠蓑衣，桃花流水鱖魚肥。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街頭的水果店，樹蔭下的西瓜攤，朋友圈時不時出現的鄉村采摘邀請。讓如今離開了農村，不事農田好多年的我，突然就想起，那個酷熱的夜晚里，小開軒，納微涼，明月中，艾草燒，老父親端來一碗苦櫧涼粉，輕輕地說，喝了涼粉好睡覺。

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再不見那一碗涼粉瓜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