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初謾留華表語
- 與秦九書
- 卷郎
- 2623字
- 2023-05-26 20:45:24
杯中酒因為倒得太滿,端過來時灑落在手面上幾許,留有絲絲濕熱。秦九明知她又是哄人,但那雙鳳眼仰起瞧向他流出的點點笑意,令他說不出責怪的話,繃著臉將酒喝了,垂目看她嘴唇已干裂出血,又換了杯盞倒好溫水塞她手里。
他倆這一個惱一個哄,好一會又惱一會的情形,裴自流在師門早已顛來倒去見過許多回,并不覺新鮮。只是沒想到兩年多過去師弟還是沒有長進,喜怒無常可不是什么好事兒。他支著腦袋懶懶看了會,道:“小師弟啊,連岐山的大黃都知道,你師姊的嘴那是哄人的鬼,你怎么還能被她糊弄了去?!?
燈火燃得久了,有些闌珊,秦九起身拿簪子挑了挑,一下子亮堂起來。他跪坐回幾旁,自若給裴自流添上酒,道:“師姊就哄過大黃一回。”
大黃是師父養的一條狗。章貞抿了幾口水嘴巴寡淡無味,她覺得二師兄和小師弟真是有些不像話,遂將杯子擱回幾上,笑睨裴自流道:“這世上可就剩二師兄一個明白人了?!?
裴自流看他倆那煞有介事互相護短的樣子,搖頭嘆氣,得,這是周郎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在這倒是成了礙事的,罷了,師妹自有師弟福,還是飲完這杯酒去會周公稱心。
裴自流欲眠歸去,章貞想起京中留守父母永安侯與趙夫人,決定寫封信報平安。秦九著人拿來紙硯筆墨。
章貞鋪好紙,秦九將磨好的墨放在旁邊,右腕替她壓住信紙的一角,左手持著方才未飲完的酒杯。章貞提筆寫:“二老見信康寧,兒諸事順遂,切勿掛念。相別幾日,京中大雪止乎?窗前寒梅著花未?”一氣呵成。寫到“阿父阿母寶刀未老”,章貞頓筆,撫腮揣摸如何繼續措辭才顯得自己不那么混賬。
秦九側眸,見她咬著筆桿在燈下思量,不由想起懷中那封斷絕書。
文德十八年立春,岐山的梅花開得正盛,得知她要隨兄長去北塞,他勸阻,情急之下口不擇言,說了很重的話:“讓師姊從軍,我大梁兒郎死絕乎?”
她那時候性子遠沒有現在好,拿劍指著他義憤填膺:“秦澈,你以為女子何如?當深藏閨閣,吟詩作畫侍弄女紅乎?當囿于后宅,家長里短相夫教子乎?如此,章貞則恨生此身也。世有女子,何曾與男子有異,是世上人心有異,以男尊女卑為教,故此流俗耳。我以為你我一處長大,總該知我之志,是能攜手同行之人,而今也不過爾爾,是我高看你?!?
她對他很是失望,罵完轉身攜劍就走。他攔著不讓,兩人打了一架,抖落很多梅花,以他狠狠挨了一腳告終。他不是不知道他師姊這人從小就志向遠大,一身本事滿腔熱血,就是成百上千個男子也及不上她,可是戰場刀槍無眼,他沒有辦法不擔心。
二師兄那會兒整天忙著上山砍竹子做塤,根本沒工夫搭理他倆鬧騰。還是師父看出端倪,邀他一起月下對弈。
東風暗香,浮動月昏黃。一局棋下得他神不守舍,師父端詳殘局良久,說:“九郎,你鐘情小光。”是篤定,不是詢問。
他怔住。那年他一十有五,少年身體已經開始各個方面瘋狂生長與失控。師姊笑眼盈盈看向他時,他的心口會止不住跳動,卻又莫名歡愉;師姊不經意觸碰他時,他的肌膚會不自禁發燙,卻又渴望更多;師姊與年輕男子往來時,他的情緒會驟然變得憤怒,卻又期冀她知曉回首給予撫慰。原來那就是情之所至,為一人而鐘情么。
在師父明若觀火的目光下,他強作鎮定“嗯”了一聲。師父注視著他,問:“為何鐘情她?”
往事歷歷浮現,他手里捏著最后一顆黑子始終未能落下。他說:“因為是她?!蔽牡戮拍隁埗?,她將他從沈貴嬪的萬丈深淵里拉出來,送到承福宮章皇后膝下。他因此僥幸撿回一條爛命。文德十年小陽春,她扯著他來岐山拜師學劍,告訴他只有自己變得強大才能守護想要守護之人。文德十五年霜商,她說,師弟,人心難測,以后行走江湖,切記隱姓埋名,若別人問起,你就說你叫秦九罷。文德十七年溽暑,她說,秦九,雖然世上總有泥淖,但是我們要一起做坦蕩的君子啊。只因為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是章貞,所以才會鐘情。
師父微微笑了一下,嘆說:“九郎,人生可憐,流光一瞬,華表千年。你師姊無論人品相貌都屬世間一流,但美麗相貌終會隨年華消逝,唯有君子人品會垂之不朽。小光曠達不羈,襟懷坦白,有大丈夫之志,是天性使然,亦是其父母之苦心培養,不愿拘她于禮俗。為一人所鐘情,當是縱她振翅起高飛翱翔九萬里,以待頂峰相見;若一味將其藏于金屋護于羽下,久之,再回顧則黯然失色矣?!?
他如飲醍醐,幡然醒悟。謝過師父,乘著一輪彎月在山下路口梅花樹下等她沽酒而歸,接過她手中的青驄馬,想要開口,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她丟過來一壺酒,打破早春山中寂寥:“秦九,和好罷,別生我氣了。”
他回眸望她,說:“兄長頭一回帶兵出征,我若執意前去會讓皇后殿下難為,大軍回朝會路過扶風,山間梅花開得遲,我等師姊回來一同踏雪賞梅。”
她春風拂面,含笑說好。拾級而上,一身廣袖白袍,頭上綸巾搖曳,背后手拎三四酒壺悠蕩。動人不自知。
那一年從初春到深冬,他日日去山頂練劍,在心里一遍遍數著春天的花凋,夏天的暮云,秋天的葉落和冬天的皚雪,從未如此感覺山中歲月這般難熬。待大軍凱旋而歸的消息終于傳來時,山上已經鋪過一層白茫。
他在路口守了一夜,等到破曉果見她打馬而來,頭戴兜鍪,身穿胄甲,腰佩長劍,英姿颯爽令他移不開眼。她笑著勒馬,他再次為她執韁,她替他擦去面上嚴霜,說:“秦九,你怎么變瘦了,師父和二師兄可還好?”
他說:“師父和二師兄都好,只是很牽掛師姊?!彼隈R上俯視著與他玩笑,“秦九,那你呢?”
“我自是也牽掛師姊。”他扶她下馬,回道。心頭怦怦直跳。又何止是牽掛。
她沒能久留,見過師父和二師兄之后,就又匆匆趕回扶風營帳。下山時,大黃咬住她的衣擺不放,她撓著大黃的脖子哄它:“大黃乖,快跟你四師兄玩去,等師姊過幾天從上京回來給你帶最愛的骨頭啃?!贝簏S齜牙咧嘴朝她汪汪叫。
馬蹄揚起山麓風塵,使她漸行漸遠。他與大黃等到岐山再次落滿大雪,梅花開盡,她也沒有帶著骨頭回來。
兄長被人構陷謀反,自裁扶風以證清白,余下將士多半身陷囹圄或被問罪斬殺,大梁天地間一時血流成河,惟她不知所蹤。他與永安侯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見。
直到去年五月鳴蜩,兄長沉冤得雪,上京城才又重新出現了她的身影。她消瘦很多,蒼白著一張鵝子臉,面上雖仍掛著笑,卻不達眼底,一身廣袖白袍空空蕩蕩,終日出入秦樓楚館蜂窠巷陌,飲酒作樂。永安侯與趙夫人閉門不出,也不管她。京中議論紛紛,唾她不男不女放蕩墮落,鄙她醉生夢死自毀前途。
他踹門去堵她,她正枕在小倌腿上聽人彈琴。他火冒三丈,粗暴拽她起來,劈頭蓋臉斥她不知羞恥。她醉眼朦朧掙開他,踉蹌到案前拿起紙筆寫了張斷絕書摔他臉上,嘴里念叨著從此生死不復往來讓他不要再煩她。仿佛當初說要一起做君子的人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