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來全國解放后,國際上對新中國的軍事威脅卻如烏云壓城。
金福厚的工作不僅一點也松懈不得,反而更加緊張了,還被編入新的部隊,秘密遷入大西北的軍事基地繼續研究。出于保密需要,金福厚與外界幾乎斷絕了任何聯系,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許多人都以為金福厚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大西北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樣樣異常艱苦。可是,想到自己的努力對于增強國家的國防能力極為重要,金福厚的內心就常常覺得十分溫暖和滿足。
金福厚念念不忘的,還是當年躺在病床上親如小弟的金福遠。戰亂時期,動蕩不安,一別再難相見的痛,深深埋在心底無法釋懷。金福達接受秘密調令離開,也再無音訊。尤其是金福厚根本沒有渠道去打聽金福遠的消息,這更增添了他心頭的痛楚。
懷著種種痛楚,金福厚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當中,期望早日完成研制任務,就能早日去尋找失散的戰友和弟兄們。可是,誰都知道那項新中國迫切需要的武器研制工作,是艱辛且耗費時日的,也幾乎是沒有盡頭的。金福厚暗暗拿定主意,將自己的一生默默奉獻給作為國防重器的核武器工業。
即便是在荒涼的大漠上,金福厚緊張而平凡的生活也泛起了一朵朵令人欣喜的浪花。
吳霞,與金福厚一起工作的女大學生,聰明漂亮文靜。不經意間,吳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十分欣賞金福厚的聰慧和嚴謹的,漸漸地竟深愛上了這位言語不多,卻足智多謀的戰斗英雄出身的研究員。一心撲在工作上的金福厚像完成戰斗任務一樣心無旁騖,絲毫未曾察覺出吳霞的心思。可是,一個女孩子怎么能輕易吐露自己的心事呢?
大約是天意吧。這么龐大繁雜的研制任務,需要的就是群策群力。工作中遇到難題時,吳霞總是虛心地請教金福厚,二人經常會為某個分歧點熱烈地爭論不休,直至得到誰都滿意的答案。這樣的爭論很有助于各自工作的開展,還吸引了很多戰友同事,共同形成了難題攻克討論小組。金福厚和吳霞作為天然的組長和副組長,是難題攻克討論小組的兩位靈魂人物。兩個人一個是充滿智慧的戰斗英雄,一個是才思敏捷的大學生美女,外人看著真是再般配也沒有的一對兒。只是吳霞明明白白寫在眼里和心上的愛慕,隊員看得一清二楚,偏偏金福厚卻依然一無所知。
一位小組隊員的玩笑話,點醒了夢中人:“金組長,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咱們吳霞副隊長的心意嗎?我們可都為你著急啊!”
出于女子心靈手巧細致的天性,在艱苦的工作之余,吳霞還會主動幫金福厚把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金福厚這才漸漸發現,自己早已離不開聰明美麗多才多藝的吳霞姑娘。
一場偶然的相遇,變成了時光無聲流過般緩緩的愛。
天長日久,感情日漸深厚的金福厚與吳霞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他們的獨生兒子金多安在西北大漠中長大,子承父業地從軍,也成長為了一名維護核工業基地安全的軍人。
金鴻出生時,金福厚和吳霞二人都已經退休。
金福厚老夫妻落腳在西安郊外的一處農家院落,擔負起了照看小金鴻的擔子。所以,金鴻和爺爺奶奶比和爸爸媽媽的感情還要深得多。
小時候,金鴻總纏著爺爺講打仗的故事。金福厚就把自己和金福遠、金福達這些弟兄在太行山上打鬼子的故事一遍遍地講給小金鴻聽。
到后來,金福厚講上句,金鴻就可以接著講下句了。
每每爺孫倆接龍似的講到最后,就都淚眼婆婆了。
“爺爺,那金福遠爺爺到底好了沒有啊?他現在在哪里啊?”
“還有,金福達爺爺呢?他接受了什么秘密任務,完成任務了嗎?”
小金鴻每次總是流著淚痛惜地問爺爺金福厚一連串的問題。
金福厚則總是失神地望向遠方,默默無言。金鴻當時不知道爺爺金福厚的心中有多么痛。
其實,當金福厚終于脫密可以自由行動時,他曾回山西去看過當年的戰場。當年戰場的硝煙已經散盡,晉東南、晉西北、晉東北到處一派和平的田園景象。物是人非,哪里去找金福遠的身影?
金福厚也設法打聽過金福達的下落。知道金福達去向的人大都已不在世了。好容易聯系到一個金福達當年的上級,說金福達身負重任,化裝潛入國民黨主宰的敵占區,卻在解放前夕意外地不辭而別,至今下落不明。所幸金福達并沒有給組織造成什么損失,而且完成了自己承擔的任務,組織上也就無從再細究。無論如何,已查無此人。
金福厚還打聽到自己的老團長陳飛的消息,傳說在南下戰斗途中遭遇意外的襲擊犧牲了。
萬般無奈之下,金福厚獨自登上古長城上第一關,雁門關。在心里默默地與金福遠和金福達兄弟對話:
福遠,福達,雖然沒有能和你們相聚,我還是如約來到雁門關了。你們若有知,一定會聽到我對你們說的話吧。沒有想到我們兄弟三人戰地一別,如落花飄零再難相見。這些年,我很想念咱們從前一起戰斗的歲月,很想念你們。不知你們可也常常想念我?
新中國成立了,可是建設發展的任務更重了。我這后半輩子都在偏僻的西北大漠為國家奉獻自己的精力和才智了。你們呢?你們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告訴你們吧,祖國的西北大漠上風沙特別大,很長時間里那兒也很荒涼,有的是另一種荒野美。那里的生活挺苦的。可是,為了祖國能迅速強大起來。我的汗水和我的心都是甜的,那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多么想知道,你們在哪里工作和生活,苦不苦,累不累?是不是你們也和我一樣,苦雖苦,累雖累,可是心里一樣很甜很甜。
我想念你們,打聽過你們的下落。可是,我找不到你們。我想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有約在先的。不過,那又能怎樣呢?你們到底還是沒有和我一起踐行我們的盟約。我猜,你們一定有各自的苦衷,不能來和我相見。我猜,你們一定也和我一樣,夢里我們一起無數次登上過雁門關,看戰火平息后美麗的塞外風光。
你們都聽到了嗎?我替你們回山西來啦。我又看到了氣勢雄渾的太行山,又看到了蒼涼秀麗的晉西北。我們用青春和熱血守衛的這片高原熱土,現在和平而寧靜。你們可以放心了。今天,我一步一步登上了雁門關,那感覺和在夢里一樣。只可惜,你們倆不在我身邊。
還有一些喜事要告訴你們。我早就在西北大漠安了家,生活得很幸福。我已經有小孫子了。我給他起名叫金鴻。但愿咱們的小孫子和孫女們聚在一起時美如雁門關上的明月鴻雁圖。
唉,不多說了。我還是盼望我們弟兄能在有生之年再相見。我也盼望我們的子孫后代能繼承我們的事業,再也不用遭受我們當年的戰亂流離,失親喪友的痛苦。我相信一代更比一代強,我們贏得的天下,他們一定會建設得和平美麗安寧。
福遠,福達,我履約了。
因為你們爽約,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時,請你們自罰三杯戰地汾河酒!如何?
金月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金雁連忙起身給金月遞上紙巾。“月月,別難過,別難過!”金雁自己卻也淚水漣漣。
金鴻、金明也紛紛擦拭著眼淚。
“唉,真是每次講起爺爺們的故事,都是這樣有流不完的淚。”金鴻微微抽噎著嘆息。
金福厚住在西安郊外,得地利之便常常去延安窯洞、延河邊上、寶塔山上到處走走,以解對往事的追憶之苦。慢慢地,金福厚知道像他和金福遠、金福達兄弟、陳飛團長這樣,在戰爭中離散犧牲的情況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還有很多隱姓埋名、深藏功名的英雄老兵,如星辰一般散落在華夏大地上,綿延傳承著革命的星星之火。
在那場給中華民族帶來災難和屈辱的日本侵華戰爭中,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多少父母痛失子女,又有多少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真是數也數不清。如果這些人的痛苦可以稱出重量,如果這些人的痛苦能夠堆積在一起,世界上恐怕沒有什么地方能夠安放這么龐大,這么沉重的痛苦。可是,這些痛苦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永遠壓在中國人的心頭。
親身經受過這種慘痛的金福厚,再也不愿意自己的子孫后代遭受同樣的痛苦。也是親身經受的慘痛讓金福厚明白:
子孫后代只有自己在心里銘記前人的痛苦,有能力避免這種災難,才能真正免卻痛苦。
這場戰爭可以說是中國掉入了發展陷阱。
有人精心策劃了這個發展陷阱。
我們在戰爭開始之前缺乏有效的防范。
我們在戰爭開始后在應對上曾一度縷縷失策。
金福厚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棘手的是銘記痛苦也是一種智慧和能力,需要培養和鍛煉。
同樣棘手的是消除痛苦更是一種智慧和能力,也需要培養和鍛煉。
任何民族望向歷史、現實和未來的眼光與解決問題的能力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簡單一點說,眼光和能力決定命運。
金福厚猛然意識到,后代子孫的擔子并不比深陷戰爭中的人們肩上的擔子輕。子孫們能不能挑得起這副重擔,有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挑起這副重擔,常常讓金福厚夜不能寐。
出于這種擔憂,高考時金福厚支持孫子金鴻選擇報考了國防科技大學。
“鴻兒,國家需要時刻保持警惕的安全守護衛士。爺爺是,你爸爸是,你也應該是。”
上了大學后,金鴻發現許多立志從軍的同學,或者是自己有一腔報國的男兒熱血,或者是家里有一個像自己爺爺一樣的老人,鼓勵和支持他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金福厚退而不休地觀察著時事、思索著問題,給了金鴻很多家國情懷啟迪。
臨終前,金福厚對已經是軍校教員的金鴻囑咐道:“鴻兒,爺爺多希望一直看著你繼續成長啊。可是,不行啊。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記得要擔好你肩上的擔子。”
金福厚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還有一個心愿。如果你見到金福遠、金福達爺爺,一定告訴他們,我想念他們,告訴他們我上過雁門關了,讓他們也一定要去。雁門關上的明月鴻雁是我們想要一起去看的風景。和平陽光下的雁門關真的太美了!”
帶著未了也難了的心愿,金福厚為自己的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這些年來,金鴻在戰場實地研究中,也留心打聽金福遠、金福達前輩的消息。可是,他并不比自己爺爺得到的消息更多。
就在金鴻覺得不會再有任何希望去實現爺爺的心愿時,轉機來了。
原來,金雁在西安的一家商業合作伙伴公司的總裁馬海波,恰好與金鴻當年的大學室友,如今也是軍事教員的衛志國,是親戚。馬海波無意間把李新文試探地發在圈內的尋親消息,又發送到了自己的親友圈。衛志國當然知道金鴻爺爺的名字和故事,第一時間就把消息告訴了金鴻。
世界有時候很大,有時候又很小。
金鴻一通電話打過,金雁、金明金月就由馬海波接來送到了金鴻的農家院落。
“原來如此!”
“噢,原來如此!”
“對,原來如此!”
金月、金明、金雁此起彼伏地驚嘆。
金鴻轉而問道:“我爺爺走得早,沒能等到今天。不知道我爺爺心心念念的金福遠和金福達兩位老人家,如今可安好?”
“福厚爺爺最牽掛的福遠小弟,是我和哥哥金明的爺爺。爺爺,唉,也在去年年底去世了。爺爺后來在美國辛苦打拼了一輩子,臨去世時才把自己的心愿告訴我們。可能深知回國尋親無望吧,爺爺從來沒有對我和哥哥說起過他的戰火青春。”金月很是替爺爺惋惜。
“最近,我和小妹才聽我爸爸媽媽說起爺爺一輩子辛苦打拼,還讓我爸爸媽媽接著打拼。爺爺原本還想著葉落歸根回國投資的。爺爺雖然很少說什么,其實,爺爺是覺得中國太貧窮了,需要在外打拼創造財富。可惜,爺爺可能覺得條件不成熟,一直沒能實行。”金明補充道。
金雁接過話題,道:“咱們的爺爺真的是各自飄零。福遠爺爺失去了戰斗能力,去了美國。我爺爺,也就是按照秘密指令深入敵占區工作的金福達,卻在解放前夕身不由已地到了臺灣。多虧爺爺沒有乘坐太平輪,要不然早就殞命太平洋,也就沒有我啦。”
說來話長,金雁又將自己爺爺金福達如何出色完成對敵情報工作,又如何被帶到了臺灣的經過,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金鴻聽著感嘆不已。
沉思了一會兒,金鴻看著這三個弟弟妹妹心滿意足地笑了。
“雁兒,明明,月月,現在咱們爺爺都走了。他們的心愿,我看就由咱們來完成吧。你們如果有時間,咱們就盡快行動起來。”
金鴻不是在和金雁、金明金月商量,而是在做決定。
金雁、金明金月三人當然聽得明白。
時近中午,金鴻在自家寬敞的餐廳里張羅了一桌西安美食。
四個人熱熱鬧鬧圍桌而坐,又是拉家常,又是商量該怎么替爺爺們去了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