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敵友之間和之外
敵人的產生及其身份的相對性一方面來自“敵人”在政治世界或政治時空中的變動不居,另一方面則來自我們熟悉的敵友關系之客觀存在。這就是說,在政治學,尤其是政治哲學的語境中,敵人常常是相對于朋友而言的,這使得敵友關系成為最重要的政治關系。在此意義上又可以說,沒有朋友便沒有敵人,沒有敵友關系便沒有政治和政治哲學。
人類社會史告訴我們,人類對敵友關系的確認首先是通過自我與他者(他人)的區分而得以建立的。事實上,作為敵人的他者最初被視為野蠻人、陌生者、異己者,后來被一步步上升到政治意識形態的層面,類型化為特定類型的敵人,如“敵手”“階級敵人”“人民公敵”“民族之敵”或“國家的敵人”“人類的敵人”等。“敵人”類型的不同,使得所謂“敵友關系”的含義也不一樣。野蠻人既然是對外來者、入侵者或者陌生者、異己者的倫理定位和政治蔑視,當然也就是對自我的主體性身份、主體的道德優越性位勢和自我在特定之自我—他人的倫理關系中所處的主動、主體乃至主宰地位的自我標榜。然而,這僅僅是自我的單方面自詡而非對方的確認,更何況,當處在自我與他人之關系中的一方產生如此這般的關系和身份意識時,另一方也可能產生同樣的關系和身份意識。通俗地說,當你把對方當作自己的敵人時,你自己已然被對方當作了敵人。當然,人類早就明白這其中的關系置換和身份轉換的秘密,并找到了有效的方式將之確定并長久固定下來,這就是所謂人類社會的進步或發展的標準:凡處在落后的發展狀況中的人群都被那些處在相對先進或發達狀況中的人們或明或暗地確認為野蠻人。而無論發生怎樣的情況,處在自我與他人關系中的任何一方,都會將對方視為他者、陌生者、異己者。這是人類社會的意識形態,它是政治意識形態的胚胎,但終究還不是政治意識形態本身。
政治意識形態的主要功能之一,是首先嚴格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以便團結人民和朋友,孤立和打擊敵人。經過政治意識形態的抽象或者剝離,敵人不再是一般化的野蠻者或他者,而是被嚴格地分門別類地“鎖定”:黨派的敵人被歸類為“政敵”或“階級敵人”,國家內部的敵人被歸類為“人民公敵”,國家外部的敵人則被歸類為民族和國家的敵人。無論以黨派或階級的名義,還是以人民的名義,抑或以國家主權神圣不可侵犯的名義,敵友關系都因此被賦予了最嚴厲的政治意義,不容任何含糊。而且,經過政治意識形態化了的敵友關系的處理也采用了最嚴厲的政治方式:通過訴諸法制懲罰、政治斗爭,甚至政治專政、政治暴力直至戰爭,來消除或消滅敵人。政治家們不必用太高的智慧就可以發現,把握好敵友關系并運用好諸種處理敵友關系的方式或手段,不僅可以強化國家的內部治理,而且通過發現甚至建構國家外部的敵人,轉移或者匯聚國內政治關注,強化國家內部的團結,從而減緩國家內部的政治壓力。《敵人論》告訴我們,作為最年輕且最強大的現代帝國,美國建國兩百多年來,先后發動和領導了240多次大大小小的國際戰爭,以至于有人做出結論,“戰爭和敵人造就了美國”。美國當代著名的政治學家、哈佛大學的亨廷頓教授也因此相信,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外部敵人,其社會凝聚力往往會有所削弱,甚至會面臨國家分裂和內戰的危險。而當國民面對共同的敵人威脅時,國家的權威和資源都會得到加強,國家內部的團結也會增強。
然而值得關切和反思的是,因這類政治效應所帶來的政治家或政治集團對“敵人”的政治利用。譬如說,出于奪取和鞏固黨派政權或者轉移國家內部矛盾或政治壓力的目的,政治家(更不用說政客了)和當權政府便可能借用、挪用,甚至盜用某種或某些普遍化的正當理由,或者以某種普遍社會道義的名義,有意圖、有預謀地去建構甚至虛構“敵人”。敵人的確來自他者,或者說,敵人確實是從“政治之我們”中異化出去的他者,可這一邏輯推理反過來并不必然普遍有效:并非所有的他者、陌生者或異己者都必定成為我們政治上的敵人!行文到此,我突然想起美國的“綠卡”,英文全名為“permanent resident alien card”(直譯“永久居住之外來者卡”)。在英文中,“alien”一詞的主要意思是“陌生的”“外來的”“異己的(異化的)”。可是,在美國這樣一個移民國家,外來者或“新來者”(所謂“the New Comers”)幾乎是除印第安人之外所有美國人的原初身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非但不是最終也沒有成為敵人,而且還依次成為了美國的人民,所以他們才會驕傲地喊出“我們之為人民”(“We,the People”,美國當代著名法學哲學家、耶魯法學院教授Bruce Ackerman之代表作的書名)。
如此看來,他者或外來者并不一定都是“政治之我們”的敵人,一如臨時的利益共同體成員并不一定就是“政治之我們”的永久朋友。這促使政治哲學家(尤其是政治倫理學家)必須注意:任何關于政治的哲學和倫理學思考,不能僅僅聚焦于敵友關系之間而無所超越,還必須考慮敵友關系之外的諸種現實的和可能的社會關系。人類的政治關系絕不是孤立的,也不僅僅限于敵友關系之單向度。與陌生人的遭遇有可能是一種不幸,或許因此而增加一個真正的敵人;但這一遭遇也可能是一種幸運,或許因之而幸遇你或你們生命中又一位真正的朋友甚至是貴人。人世間來來往往,步履匆匆,行蹤飄忽不定,誰又能預定人生的遭遇呢?人際如此,群際、族際、國際也如此。敵友關系之外,與陌生人的遭遇、常人之間的日常交往,甚至是既有的敵對者之間的交往,還有多少可能的關系?即便是敵友關系之間,誰又能擔保所有既定的一切就一定是且永遠是一成不變的呢?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和蔣介石可以坐在一起舉酒干杯;因為日本入侵,民族救亡壓倒一切,蔣介石與毛澤東便能兄弟相稱握手言歡。有時候,并非只有戰爭一類的重大事件才會給敵友關系帶來這樣根本性的改變,某種偶然的機遇或事件也會化敵為友或者化友為敵。比如說,古希臘特洛伊戰爭中的名帥阿伽門農與勇將阿喀琉斯之間的故事。
如果從人類的“類意識”來看,更為復雜而具有終極意義的事情恐怕是如何化敵為友?或者,如何最終消除敵人本身?這不僅涉及政治寬容,從根本上說還關乎作為人類的我們究竟如何共生共存、共處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