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蘭陵古城。

微風不燥，運河靜流。堤岸上多的是夾竹桃，花期很長，偶爾會有幾片深紅色的花瓣點入水中，引來一群鰱魚唼喋，水黽穿過花瓣，躲過魚嘴，快速爬行，最終在靜止的水面上靜止下來。在菖蒲叢生的那片水域里，幾只野鴨浮浮沉沉，很快沒了影兒。有一種皂色的水鳥，抓著挺立的蘆葦，身體傾斜，額上的“戒疤”依稀可見，有人說，它的前世是欠缺修行的“花和尚”，而它性情羞怯，怎么看都不像。蘆葦深處，經(jīng)常傳來一種深沉的啁啾聲，應該是鳽發(fā)出的，即便是在運河邊過了半輩子的人，也很少見到它，只聞其聲：“咚咚咚咚”，像鼓點。人也是運河美景的一部分，比如腳踩兩只小鐵船打撈菱角的老人、戴著面罩摸螺螄的漢子，還有游泳的小孩……有個家伙，總能將他看到的風景轉(zhuǎn)化為音符，編成曲子，他就是蘇迅。

“鋼琴起，把聽眾帶到水邊，背后加一點點綴，竹笛……對，讓竹笛做主旋律，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也可以用小提琴做個小弦樂，像河水一樣舒緩，曲名就叫《止水》――動者樂流水，靜者樂止水。”蘇迅邊走邊想。

蘇迅沿著運河往前走，靠近古城時，行人漸漸多起來，當他在糾結和弦的分配和音程的問題的時候，一輛電動車迎面而來，騎電車的男子“哎喲”一聲，蘇迅趔趄到路邊。

“訛人是吧？”電車男甕聲甕氣。

“我是真被撞到了，你這叫逆行。”

電車男左右張望，立刻跳上電車，來了個“肇事逃逸”，蘇迅破口大罵：“你大爺?shù)模　边@一罵威力無窮，電車男一頭鉆進運河。

蘇迅的靈感頓時被打亂，只好哼唱起《夜的鋼琴曲》第六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美妙的旋律中，蘇迅的目光漸漸迷離――前方有個女孩，素面朝天，穿著簡單，像個清教徒。

女孩，你是從鋼琴曲里走來的嗎？夜晚那么美好，你為什么要沾染白天的塵埃？蘇迅發(fā)出一連串羅曼蒂克的反問，他想留住眼前的幻覺。

這不是幻覺，女孩正向蘇迅走來，明亮的眼睛里帶有幾分焦急，蘇迅一個激靈，刻意與她擦肩而過，女孩根本無視他的存在，繼續(xù)往前走，蘇迅擰身跟上。

“你去哪里啊，我可以告訴你路線。”蘇迅說。

女孩微微一笑，“我去蘭陵古城。”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哪人啊？”蘇迅明知古城就在前邊，偏要把女孩到達古城的時間拉長，這樣才能與她進行更加深入的交流，這就叫做以空間換取時間。

“臺灣。”女孩脫口而出。

“哦，寶島啊，那大陸同胞今天幫你了，走吧，我給你提行李。”蘇迅搶過行李，心想，遇到臺灣妹妹了，嗚哈哈，嗚哈哈！此刻，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不容一點宕機，很快，話題來了：“臺灣高雄嗎？岡山羊肉很有名的。”

“不是啦，我是阿里山。”

“阿里山，聽過鄧麗君的歌，《阿里山的姑娘》是不是？”

“對吼，你有到過阿里山？”

“啊――到過，山美水美人更美。”

女孩走得很快，蘇迅心想，前邊不遠就是古城，照她這速度，別說與她深入交流了，連名字都問不出來，他用左眼瞄一下女孩，右眼瞅一下城門樓子，立刻打開手機地圖，胡亂扒拉幾下，煞有其事地說，往南拐，再過幾個路口，就到了。

“我因為有事情，沒有跟團，本來以為自己能找到。”女孩說。

“是來大陸旅游？”

“沒有啦，是來交流，兩岸中學生夏令營，每年都有。”

“挺好的，不過你要多走走看看，別以為全大陸的中學生和你見過的都一樣。”

“有區(qū)別嗎？”

“以后你會慢慢了解的。”蘇迅說這句話的時候，女孩的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東西，像是一點點小憂郁，蘇迅有所察覺，卻不知何故。

“我第一次來山東誒。”女孩環(huán)顧四周。

“歡迎來，有點陌生吧。”

“沒有啊，我小時候，家附近住著一位老兵爺爺，講話都是‘你好，俺山東的’。”

“臺灣很多山東老兵嗎？”

“對吼，我們小時候?qū)媳挠∠蟛皇菄Z，都是‘俺俺俺’的，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逛頂中下街，有位山東爺爺在站牌那里賣饅頭，賣不完，他不敢回家，他的饅頭沒有精美的包裝，但粒粒都很大，很扎實，我經(jīng)常去買。”女孩有些傷感。

“后來呢？”

“那年冬天，有很嚴重的寒流，沒有再見爺爺。”

“你可不可以學一句山東話？”蘇迅試探性的問。

女孩沒猶豫，學了一遍。

“聽口音，應該是膠東的，山東很大的，口音聽似一樣，其實還是有點差別的。”

“山東是不是都愛吃大蔥？”

“不對，山東大部分地區(qū)是不怎么吃蔥的，那是沂蒙老區(qū)，并沒有普及。”

兩人走到電影院商業(yè)街，女孩走走停停瞧瞧，全然忘記找古城的事。街上賣民俗工藝品的較多，小吃都集中于幾里外的古城東門，蘇迅心中竊喜：哈，和妹子在一起的時間又延長了。

一個小販子挑著竹竿走到他們面前，竹竿兩端掛著平安符、桃木劍，還有許許多多小葫蘆，搖搖晃晃，像對他們招手，女孩拿起一個平安符，不停地摩挲，蘇迅問，要買嗎？

“返程的時候再買。”女孩笑了笑，放下平安符。

小販子哼唱著《送情郎》，搖著撥浪鼓逍遙而去。

路過一家小超市，女孩說：“我想買點水果”。

蘇迅問：“想吃什么？”

女孩說：“桃子。”

蘇迅扯下一個包裝袋，邊裝邊說：“桃子呢要選擇帶花斑的那種，又脆又甜，好了，差不多了。”蘇迅將桃子放在電子稱上。

店主又添了一個蛇瓜，說：“三斤二兩，三斤。”

女孩目瞪口呆，差點叫出聲來。

“怎么了？”蘇迅正準備結賬，不料女孩有這種反應。

“哇，大陸水果論斤賣啊！”

“不然呢。”

“在臺灣，蘋果的話，都是論個賣。”

“葡萄呢？不會論粒賣吧。”

“真是！我昨天吃了七粒葡萄。”女孩用強調(diào)的語氣說。

蘇迅自言自語：“什么發(fā)達地區(qū)，吃水果也忒摳門了。”

“對了，不用你買單。”女孩掃碼支付后，繼續(xù)和蘇迅瞎逛。

商業(yè)街盡頭，有玩“八戲”的，女孩很好奇，又不好意思過去看，蘇迅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臉傲嬌地說：“今天你運氣真好，恰好遇到我們中原大地的“八戲”。”

“八戲？”女孩很是疑惑。

蘇迅推一推她，“開始了！”女孩低下羞澀的眼睛，又抬頭看去。

緊密的鑼聲中，雜耍人一個金斗，翻到場地中央，他一個抱拳，一通客氣話，贏得一陣掌聲之后，又拉腔拖調(diào)說：“行話說的好，南浪北唱東耍棒，聽不夠的是秦腔，但要論花樣翻新，還數(shù)我們的‘八戲’，哪‘八戲’？力技、耍弄器物、輕功柔術、舞龍舞獅、戲法、凌空飛渡、馬戲、滑稽戲，我們今個就拿出看家的本事，演好了，給點‘茶錢’，演不好，多多包涵，話說到這，就不再閑言碎語讓大家等急了，開演！”

雜耍人上的道道是“硬菜”：吞劍噴火、扔刀拋球、“空中飛人”、后背剁白菜……幾番折騰，未見一絲疲態(tài)，反而勢頭更加猛烈，觀眾們拍手叫好，女孩興奮得叫出聲來。

“既然小妹妹這么給力，我就表演個吞‘鋼蛋’！”雜耍人沖女孩眨一下眼，一個抱拳，抄起一瓶白酒就往嘴里灌。

“他在干嘛？”女孩很是驚訝。

“潤喉嚨，吞鋼球。”蘇迅知道女孩不敢看，就往銅鑼里放了十大元，帶女孩擠出人群，女孩還是忍不住看了五六七八眼，雜耍人根本沒吞鋼球，而是以此為噱頭，挨個要錢，有的觀眾要溜，雜耍人的猴子立刻做出撕咬的架勢，觀眾只好乖乖掏錢，掏不出錢的，猴子會及時把二維碼亮出來。

“你最擅長什么？”蘇迅問。

“‘八戲’！”女孩隨口一說，卻產(chǎn)生了自然的幽默感。

蘇迅很配合地笑幾聲，說：“嚴肅點，認真講話。”

“倒沒有什么擅長，唱歌？畫畫？跳舞？愛好很多，樣樣不精。”

“有機會聽你唱歌，我給你彈琴吧。”蘇迅要讓女孩明白，他們是有共同愛好的，《戀愛秘籍》上不是說嘛，有共同愛好就有共同語言，有共同語言就有共同發(fā)展。

“好哇！”女孩很樂意。

……

兩人聊得很投機，不知不覺就到古城了，女孩接過行李，點頭致謝，蘇迅說不用客氣，山東歡迎你。女孩拉著行李要走，蘇迅叫住她：“等一等！”

“有事嗎？”女孩粲然一笑。

“有微信嗎？加一下，以后去臺灣旅游找你玩，你也帶我逛逛阿里山。”

女孩沒有遲疑，掏出手機，蘇迅很快加上了她，女孩也加上了蘇迅。

“這是你的昵稱？”蘇迅嘗試著拼讀：“homeyaya。”

“對。”

“有什么含義嗎？”

“你猜。”女孩說。

“搞這么神秘，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陳雨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