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沙丘(7)
- 沙丘六部曲(2024全新增補修訂版)
- (美)弗蘭克·赫伯特
- 8286字
- 2019-11-07 15:03:09
貝尼·杰瑟里特姐妹會早就通過護使團播下了孕育著神奇?zhèn)髡f的種子。如今,有了杰西卡夫人和厄拉科斯,這顆種子終于要開花結果了。長期以來,為了保護貝·杰成員,她們在已知的宇宙中傳播預言,這種遠見卓識早就令人嘆為觀止了。但饒是如此,像厄拉科斯這樣,預言傳說和事實完全相符的極端情況卻是前所未見的。在厄拉科斯,預言式的傳說甚至帶上了具有當地特色的標志(包括圣母、唱詩應答、夏麗雅護使團預言中的多數內容等等),傳說與現實極其完美地嵌合在一起。而且,人們現在已經普遍認識到,杰西卡夫人的潛能被大大低估了。
——摘自伊勒瑯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的危機》
(貝·杰內部館藏,檔案號:AR-81088587)
厄拉奇恩大廳的一角,攤著一大堆打包裝箱的生活用品。盒子、木箱、板條箱、紙箱,有些已經拆了一半。杰西卡看著身旁到處都是的雜物,聽見宇航公會貨船的搬運工又將另一批貨物卸到了入口處。
杰西卡走到大廳中央,慢慢地轉動身體,四下打量著陰影籠罩下的雕塑、墻上的裂紋和深深凹下去的窗戶。這座巨大的古式建筑使她想起了貝尼·杰瑟里特學校里的姐妹廳。只不過姐妹廳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而這兒卻只有黑黝黝的石塊。
為了設計這些承重墻和黑色懸幔,建筑學家一定參考過遠古時代的歷史。杰西卡想。她頭頂的穹隆天花板有兩層樓高,上面橫著巨大的梁木。杰西卡相信,這些梁木一定是耗費巨資從外星系運到厄拉科斯來的。本星系不可能種出可以做梁木的樹木——除非這梁木是仿木材料制成的。
她想,它們應該不是仿木的。
這個地方是舊帝國時代的政府官邸,那時花起錢來不像現在這樣謹慎。它早在哈克南人到來之前就矗立在這里了。而哈克南人新建的巨大都市迦太格——一個浮夸、低級的地方——則在殘地東北二百千米處。雷托明智地選了厄拉奇恩作為新政府所在地。厄拉奇恩這名字聽起來很悅耳,充滿了傳統氣息。而這座城市也較小些,易于清除奸細和防衛(wèi)。
入口又傳來卸箱子的聲音,杰西卡嘆了口氣。
杰西卡右邊的箱子上靠著一幅公爵父親的肖像畫,包畫用的布條像磨破的飾物般從畫上垂掛下來,還有一根布條纏在杰西卡的左手上。畫像旁邊放著一個嵌在裝飾板上的黑色牛頭。牛頭活像一座黑色島嶼,浮在包裝紙的海洋中。裝飾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閃閃發(fā)光的鼻口直指天花板,仿佛在喘著粗氣,隨時準備跳進回音繞梁的大堂。
杰西卡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竟先將這兩樣東西拆開了——牛頭和畫像。她知道,此舉一定有某種象征意義。自從公爵派人把她從貝尼·杰瑟里特學校買下來以后,杰西卡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如此自我懷疑。
牛頭和畫像。
它們使她更加心亂如麻。杰西卡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抬頭瞟了一眼頭頂那狹窄的天窗。剛過正午,在這個緯度,天空顯得又黑又冷,比卡拉丹溫暖的藍天黑得多。杰西卡的心中涌起一股鄉(xiāng)愁。
多么遙遠啊,卡拉丹。
“原來你在這兒?。 边@是公爵的聲音。
她轉過身,看見公爵從拱廊出來,大步走向餐廳。他那身胸前佩著紅色鷹徽的黑色制服看上去又臟又皺。
“我還以為你在這可怕的地方迷路了呢?!彼f。
“這是棟冷冰冰的房子。”她說。杰西卡望著公爵那高大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膚(那常常讓她聯想起藍色大海邊的橄欖林和金色太陽)。他灰色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木煙色的陰云,卻有一張獵食動物般的臉:瘦削且棱角分明。
杰西卡突然胸口一緊,瞬間有點兒怕公爵。自從決定服從皇帝的命令以來,他就變成了一個兇狠殘酷、野心十足的人。
“整個城市都讓人感覺很冷。”她說。
“這是座骯臟的要塞城市,到處是灰塵?!惫舯硎就?,“但我們要改變這一切。”他環(huán)顧大廳:“這是舉行活動的公共場所,我剛看了南翼的幾處居住區(qū),那邊要好多了?!彼叩浇芪骺ㄉ磉?,撫摩著她的肩膀,欣賞著她的雍容華貴。
再一次,公爵對她未知的血統產生了好奇心——也許是某個叛亂家族,或是某個隱姓埋名的皇族后裔?她看上去比皇帝本人的血統更加高貴。
在他的注視下,杰西卡輕輕地轉了半圈,側身對著公爵。公爵突然意識到,杰西卡身上沒有什么地方特別美,但從整體上看卻格外引人注目。她有一頭閃亮的紅銅色秀發(fā),鵝蛋形的臉,瞳距稍寬,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卡拉丹清晨的藍天般清澈明凈。小巧的鼻子下,嘴唇寬厚。她的身材極好,高挑而苗條,略顯瘦削。
他記得學校里做雜役的修女說她很瘦,他派去的代理人也是這么告訴他的。但這種描述太簡單了,完全不足以真正體現她的美麗動人。她將皇室的美麗高雅帶到厄崔迪家族,他很高興保羅繼承了她的優(yōu)點。
“保羅在哪兒?”他問。
“跟岳在屋里什么地方做功課吧?!?
“也許在南翼,”他說?!拔液孟衤犚娺^岳的聲音,可我沒時間去看他?!彼皖^看著杰西卡,猶豫地說,“我到這兒來,只是想把卡拉丹城堡的鑰匙掛在餐廳里?!?
她屏住呼吸,止住自己想伸手抱住他的沖動。掛鑰匙——這個行為有一種大事已了的意味。但此時此地,安慰親昵的舉動太不相宜了?!拔疫M來的時候看見屋頂上掛著我們的族旗?!苯芪骺ㄕf。
他瞥了一眼父親的畫像:“你準備把它掛在哪兒?”
“就在這屋里,看掛在什么地方合適。”
“不?!惫粽Z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她明白,要想讓他改變主意,只能靠自己的特殊技能,用計謀說服他,公開爭辯是沒用的。可她還是想試試,哪怕只是為了提醒她自己:她寧愿公開爭辯,也不會把這些技能使在公爵身上。
“大人,”她說,“假如您只是……”
“我的回答還是‘不’。大部分事我都讓你做主,盡管這樣做很不體面。但這次不行。我剛從餐廳來,那兒……”
“大人!請您聽我說?!?
“這是在你進餐時的胃口和我祖先的尊嚴中間做選擇,親愛的?!惫粽f,“掛在餐廳里?!?
她嘆了口氣:“是,大人?!?
“只要有可能,你可以恢復過去的老習慣,在你的房間里用餐。但在正式場合,我希望你能出席,坐在你該坐的位子上?!?
“謝謝,大人?!?
“還有,別對我那么冷淡、那么彬彬有禮!你得感激我,親愛的,因為我沒正式娶你過門。不然的話,陪我就餐就是你的責任?!?
她不動聲色,點點頭。
“哈瓦特已經在餐桌上裝好了我們自己的毒物探測器。”他說,“你房里也有一個便攜式的?!?
“您早就預計到了這種……不和……”她說。
“親愛的,還有你的舒適,這方面我同樣考慮到了。用人我已經雇好了,都是本地人,但哈瓦特查過他們的底細——都是弗雷曼人,會一直干到我們自己的人忙完其他事為止。”
“這兒的人都確實安全可靠嗎?”
“任何仇恨哈克南的人都可靠。你以后甚至可能愿意留用大管家夏道特·梅帕絲。”
“夏道特?!苯芪骺ㄕf,“一個弗雷曼人的名字?”
“別人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汲水人’。在這種場合下,這名字里隱含的意思倒挺重要的??戳肃嚳系膱蟾嬉院?,哈瓦特對她評價很高。不過你可能會覺得她不像是干用人這一行的。他們覺得她想當用人,特別是當你的用人?!?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貝尼·杰瑟里特?!彼f,“這兒有不少關于貝尼·杰瑟里特的傳說?!?
護使團真是無處不在??!杰西卡想。
“這是否意味著鄧肯成功了?”她問,“弗雷曼人會成為我們的盟友嗎?”
“還不能確定?!彼f,“鄧肯認為,他們想再觀察我們一段時間。不過,不管怎么說,他們已經答應在休戰(zhàn)期間不再襲擊我們的外圍村落。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收獲,比預期的還好。哈瓦特告訴我,弗雷曼人曾經是哈克南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對設施的破壞程度曾是哈克南人的高度機密。哈克南人可不想讓皇帝了解他們的軍隊有多無能。”
“一個弗雷曼管家?!苯芪骺ǔ烈髦?,又把話題扯回夏道特·梅帕絲,“她應該長著一雙全藍的眼睛吧?”
“別因為弗雷曼人的外表而對他們產生偏見?!惫粽f,“在內心深處,他們十分堅強,富于活力。我想,他們正是我們需要的人?!?
“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博。”她說。
“咱們別再談這個話題了?!彼f。
杰西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反正事已至此,就這樣吧,我們要對此盡心盡力。”她做了兩次深呼吸、一遍禱想。這一套快速讓身心寧靜的心法得自貝尼·杰瑟里特訓練。隨后她問道:“我要分配房間了,需要為您特別預留出幾間嗎?”
“以后一定得教教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彼f,“居然能把煩惱擱在一邊,然后專心于現實,這一定是貝尼·杰瑟里特的什么特殊技能吧?!?
“這是女人的特殊技能。”她說。
公爵笑道:“那好,分配房間吧。你得保證我的臥室旁邊有一個寬敞的辦公區(qū)。在這兒,我要處理的文件比在卡拉丹的多得多,當然還要有一個警衛(wèi)室。我想就這些了。別為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經徹底檢查過了。”
“這我相信?!?
公爵抬頭看看手表:“還有件事也許你還得盯著點,把我們的所有鐘表調成厄拉奇恩當地的時間。我已經派了個技師做這件事,他馬上就到。”他一邊把杰西卡前額的一縷頭發(fā)撥到耳后,一邊接著說:“我現在得去著陸區(qū)了,載著后備人員的第二艘飛船隨時可能抵達?!?
“不能讓哈瓦特去接船嗎,大人?您看上去太疲倦了?!?
“好杜菲比我還忙。你知道,這個星球上滿是哈克南人的陰謀詭計。此外,我還必須努力說服一些有經驗的香料勘探員留下。你知道,領主變了,他們有權離開。這兒的行星生態(tài)學家也允許人們自行選擇去留。這個人是皇帝和蘭茲拉德聯合會安插的,是此地的變時裁決官,沒辦法收買。大約有八百名熟練工想搭乘運送香料的貨船離開,現在那兒正好有一艘宇航公會的貨船?!?
“大人……”她猶豫起來,沒有說下去。
“什么?”
為了我們,他想讓這個星球變得安全太平。任何勸諫都是徒勞無益的。杰西卡心想,而我又不能對他使出我的技能。
“您希望什么時間用晚膳?”她問。
這不是她原本想說的話,他想,啊,我親愛的杰西卡,真希望我們倆現在身處他鄉(xiāng),遠遠地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就我們倆,無憂無慮。
“我會在著陸區(qū)的官員餐廳吃。”他說,“得很晚才回來,不用等我。還有……嗯,我會派一輛警衛(wèi)車來接保羅,我想讓他出席我們的戰(zhàn)略會議?!?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說點兒別的什么,隨后卻毫無征兆地一轉身,大步流星地朝大門走去。那兒正在卸箱子,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一副盛氣凌人的口氣。他跟仆人說話的時候,一著急就是這種語氣:“杰西卡夫人在大廳里,馬上去她那兒。”
外邊的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杰西卡轉過身,面對著雷托父親的畫像。這是著名畫家阿爾波的作品,當時老公爵正值中年,穿著傳統的斗牛士外套,一件紫紅色披風從他的左肩披下,映襯著他的臉,使他比真實年齡顯得更年輕些,看上去不比現在的雷托老多少?!八麄儍扇硕加幸浑p老鷹般敏銳的灰色眼睛。”杰西卡想。她把手垂在身側,握緊拳頭,直愣愣地瞪著畫像。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她輕聲說。
“您有什么吩咐,血統尊貴的夫人?”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尖細而謙卑。
杰西卡轉過身,低頭望去。眼前是一個骨骼粗大、灰白頭發(fā)的女人,穿著一件奴隸們常穿的松松垮垮的褐色麻袋服。早晨從著陸區(qū)來新家的這一路上,不少當地人夾道歡迎他們到來。和那群人一樣,這個女人滿臉皺紋,看上去干巴巴的。杰西卡尋思道,在這顆星球上看到的每一個土著都顯得非常缺水,營養(yǎng)不良??衫淄袇s說他們十分堅強,富于活力。還有那些眼睛,沒有半點兒眼白,最深邃、最濃重的藍色充滿了神秘感。杰西卡強迫自己別盯著他們看。
那女人生硬地點點頭說:“人家都叫我夏道特·梅帕絲,血統尊貴的夫人。您有什么吩咐嗎?”
“稱我‘夫人’就可以了?!苯芪骺ㄕf,“我不是貴族出身,是雷托公爵買下的姬妾。”
那女人又一次怪異地點了點頭,悄悄抬眼偷看杰西卡,狡黠地問:“這么說還有位太太?”
“沒有,從來沒有過。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侶,他繼承人的母親。”
這番話一說出口,杰西卡心里不由得自豪地笑了起來。圣奧古斯丁是怎么說的來著?她問自己?!跋肟刂谱约旱膭幼?,身體自會唯命是從;可要說服自己的思想,卻會遇到阻力?!笔前?,近來我越來越多地遇到這種阻力,真該找個地方獨自靜一靜。
屋外大路上傳來一陣奇怪的吆喝聲,不斷重復著:“簌——簌,簌卡!”然后是:“伊庫特——哎!伊庫特——哎!”接著又是:“簌——簌,簌卡!”
“那是什么?”杰西卡問,“今早我們乘車經過大街時聽到過好幾次。”
“不過是個賣水的,夫人。您沒必要理會他們,這兒的水箱足足蓄存了五萬升水,總是滿滿的?!彼皖^看看自己的衣服,“哦,您知道嗎,我在這兒甚至用不著穿蒸餾服。”她咯咯地笑著說:“不穿蒸餾服都不會死哎!”
杰西卡有點兒猶豫,想問問這個弗雷曼女人,從她那兒弄點兒有用的信息。但恢復城堡的秩序似乎更緊迫。水在這兒是衡量財富多寡的主要標識,可她發(fā)覺自己仍未適應這種思維模式。
“我丈夫跟我講過你的名字,夏道特?!苯芪骺ㄕf,“我記得‘夏道特’這個詞,是個非常古老的詞。”
“那您知道那些古文方言?”梅帕絲問,眼里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期待。
“方言是貝尼·杰瑟里特的基礎課?!苯芪骺ù鸬?,“我懂包括博塔尼·吉布語和恰科博薩語在內的所有的狩獵語言?!?
梅帕絲點點頭:“跟傳說的完全一樣?!?
杰西卡心想:我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但貝尼·杰瑟里特之道深遠難測又不可抗拒,那些話仿佛不受她的控制般脫口而出。
“我知道偉大神母的黑暗之物?!苯芪骺ㄕf。從梅帕絲的動作和表情中,杰西卡看出她的一些小動作出賣了她。“Miseces prejia,”杰西卡用恰科博薩語說,“Andral t're pera!Trada cik buscakri miseces perakri——”
梅帕絲倒退一步,好像準備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苯芪骺ㄕf,“我知道你生過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曾經擔驚受怕,到處躲藏,曾經對別人使用暴力,而且還將做出更多兇暴的事。是的,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絲低聲說:“我無意傷害別人,夫人?!?
“你提到了傳說,想尋找答案?!苯芪骺ㄕf,“可是,小心你可能會找到的答案,因為這個答案里蘊含著你無法控制的危險。我知道你有備而來,準備訴諸暴力,緊身胸衣里還藏著武器?!?
“夫人,我……”
“你確實有可能讓我血濺當場,盡管這種可能性不大?!苯芪骺ㄕf,“但是,這么做所帶來的災難和毀滅是你再狂野的想象力也無法想象的。要知道,有些事比死亡更可怕——尤其是對整個民族而言?!?
“夫人!”梅帕絲哀求道,她幾乎要跪倒在地了,“如果您能證明您就是那個人,這件武器就會成為呈送給您的禮物?!?
“而如果證明我不是的話,它就會成為結果我性命的兇器?!苯芪骺ㄕf。她等待著,表面上似乎很放松,其實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正是受過貝尼·杰瑟里特訓練的人能在戰(zhàn)斗中擁有恐怖戰(zhàn)斗力的原因所在。
現在就看她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了。杰西卡想。
慢慢地,梅帕絲把手伸向衣領,取出一把藏在黑色刀鞘中的刀來,黑色的刀柄上留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握刀柄,拔出一把乳白色的刀,舉了起來。刀鋒雪亮,熠熠生輝。這把刀兩面開刃,和雙刃刀一樣,刀刃長約二十厘米。
“您認識這東西嗎,夫人?”梅帕絲問。
這只可能是一樣東西,杰西卡很清楚,它就是傳說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從來沒人能把這種刀帶離厄拉科斯,所以她只在傳聞和隨意的閑聊中聽人說起過。
“這是晶牙匕?!彼f。
“提到它時言辭務須鄭重?!泵放两z說,“您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嗎?”
杰西卡想:這個問題暗藏殺機。這弗雷曼女人要做我的用人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為了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可能會使她當場動武,但也可能……會怎樣?她來是想問這刀意味著什么,她想從我身上找到答案。在恰科博薩語中,她名字的意思是“汲水人”。而刀,用恰科博薩語來說就是“死亡造物主”。她越來越按捺不住了,我必須立即回答。猶豫跟錯誤的答案一樣危險。
杰西卡說:“那是造物主……”
“哎嗨——”梅帕絲號叫了起來,聲音聽上去既痛苦又興奮。她渾身劇烈顫抖著,刀刃也因此顫個不停,閃得屋里一片刀光。
杰西卡鎮(zhèn)定地等待著,身體做好了搏斗的準備。她本來想說的是“死亡造物主”,然后再加上那句古語??涩F在,所有的感官都在警告她:不要按她的本意說下去。她受過最嚴格的訓練,能從肌肉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絲輕顫中發(fā)現危險。
關鍵詞就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梅帕絲還舉著那把刀,仿佛要揮刀上前。
杰西卡說:“你以為,我,一個知道偉大神母秘密的人,會不知道造物主嗎?”
梅帕絲放下了刀:“夫人,長期生活在預言中的人,一旦預言成真,反而會震驚不已?!?
杰西卡想著那個預言——夏麗雅預言和其他所有護使團預言——那是許多個世紀以前,護使團中的一名貝尼·杰瑟里特成員在這兒播下了傳說的種子。如今,播種的人無疑早就死了,但目的卻終于達到了,那就是:為貝尼·杰瑟里特未來某一天的某種需要,向這群人灌輸救世主的傳說。
是啊,這一天到來了。
梅帕絲收刀入鞘:“這是一口未定之刀,夫人,把它放在您身邊。只要離開人體一周,它就會開始分解。這口刀是您的了——夏胡魯之牙,終身伴您左右?!?
杰西卡伸出右手,決定冒險一搏:“梅帕絲,你的刀還未見血就收起來了。”
梅帕絲倒吸一口涼氣,讓刀落入杰西卡手中。她扯開棕色的衣服,哀號著對杰西卡說:“取走我生命中的水吧!”
杰西卡從刀鞘里抽出刀來。真亮??!她用刀尖直指梅帕絲,看到這女人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那種恐懼甚至遠遠超過對死亡的懼怕。難道刀尖上有毒?杰西卡想。她刀尖一挑,在梅帕絲左胸靠上的地方輕輕劃下一道,濃稠的鮮血滲了出來,但立即止住了。超速凝血,杰西卡想,以便保持人體的水分,這是人體變異的結果嗎?
她把刀收回刀鞘說:“扣上衣服,梅帕絲。”
梅帕絲服從了,但仍在發(fā)抖。她用那雙不帶一點兒眼白的眼睛看著杰西卡?!澳俏覀兊娜?,”她喃喃地說,“您就是那個人?!?
入口處又一次傳來卸貨聲,梅帕絲迅速抓起入鞘的刀,把它藏到杰西卡身上?!爸挥袧崈舻娜瞬拍芸吹降?,否則就只有格殺勿論!”她驚惶地說,“您知道的,夫人!”
我現在知道了。杰西卡想。
送貨人沒進大廳就離開了。
梅帕絲盡量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叭绻遣粷嵉娜艘姷骄а镭?,絕不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千萬別忘了,夫人。這把晶牙匕就托付給您了?!彼钌钗艘豢跉庹f,“現在,一切必須按部就班,走上正軌,急不得的?!彼┝艘谎壑車鷫酒饋淼南渥雍统啥训呢浧罚骸斑@兒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們呢?!?
杰西卡躊躇起來?!鞍床烤桶啵呱险??!边@是護使團密語中一句特殊的口號——圣母必將降臨,拯救爾等。
可我不是圣母。杰西卡想。隨即她想道:偉大神母??!她們事先便把這些話像種子一樣撒播在這塊土地上了!這兒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梅帕絲就事論事地說:“您希望我先做些什么,夫人?”
本能警告杰西卡,要配合這種不經意的語氣。她說:“那邊那幅老公爵的畫像必須掛到餐廳去,牛頭要掛在畫像正對面的墻上?!?
梅帕絲走到牛頭邊。“真是頭龐然大物啊,光牛頭就這么大!”她說著彎下腰,“我得先把這玩意兒弄干凈,是嗎,夫人?”
“不用。”
“可它角上落著灰呢。”
“那不是灰塵,梅帕絲,那是老公爵的血。這頭牛要了老公爵的命,事故發(fā)生之后幾個小時之內,這對牛角上就被噴了一層透明的定型劑?!?
梅帕絲站起身來。“原來是這么回事!”她說。
“只是血而已。”杰西卡說,“陳年的血跡?,F在,去叫幾個人幫忙把這些東西掛起來。那牛頭很沉的?!?
“您以為血跡會讓我覺得不舒服?”梅帕絲問,“我從沙漠來,血我見多了?!?
“我……知道你見過血?!苯芪骺ㄕf。
“有些還是我自己的血呢?!泵放两z說,“比剛才您劃的那個小口子淌的血多得多。”
“你寧愿我劃得更深些?”
“哦,不!身體里的水夠少的了,哪能就那么噴到空中浪費了。您做得對?!?
杰西卡注意到她的態(tài)度和她所用的詞,突然領悟到了“身體里的水”這個短語中的深刻內涵,她再一次深深感受到水在厄拉科斯無可替代的重要性。
“我該把它們掛在餐廳的哪面墻上,夫人?”梅帕絲問。
一下子就從預言轉到實務上來了,這個梅帕絲。杰西卡想?!澳阕约簺Q定吧,梅帕絲。其實放哪兒都沒多大分別?!?
“就聽您的,夫人。”梅帕絲彎下腰,開始清除牛頭上裹著的包裝紙和紙繩?!皻⒘藗€老公爵,?。俊彼龥_牛頭哼哼著。
“要不要我叫人來幫你?”杰西卡問。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杰西卡想,這些弗雷曼人就是這樣,凡事都寧愿自己應付。
杰西卡感到衣服下那把晶牙匕的刀鞘散發(fā)出陣陣寒意,想起了貝尼·杰瑟里特一長串的計劃。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也是計劃中的一環(huán)。正是因為那個計劃,她才得以在這次致命的危機中化險為夷。“急不得的?!泵放两z這么說過,然而,千頭萬緒突然涌上心頭,讓杰西卡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數噸石塊壓在胸前。即使護使團的準備工作和哈瓦特嚴密的布防都不能排遣這種感覺。
“把那些東西掛好后就來拆箱子。”杰西卡說,“門口的那些搬運工里,有一個人拿著所有的鑰匙,他知道什么東西該放哪兒。去他那兒取鑰匙和貨單。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到南翼來找我?!?
“如您所愿,夫人。”梅帕絲說。
杰西卡轉過身,心想:哈瓦特可能已經把這座宅邸劃為安全區(qū)了,但還是有點兒不對勁,我能感覺到。
她突然被一陣想見兒子的沖動攫住了,于是開始走向拱形走廊,從那兒可以進入通向餐廳和家庭翼樓的走道。她走得越來越快,幾乎跑了起來。
在她身后,正在清理牛頭包裝的梅帕絲停了下來,看著杰西卡遠去的身影。“沒錯,她就是那個人?!彼洁熘?,“可憐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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