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一面記掛著趙德，一面又不知派到周國都城建寧的探子們行事如何了，翻來覆去，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云兒滿面愁容地侍奉她梳洗，嘴里嘮叨地說：“公主如今在云陽，事事都要百般思慮，實在是太傷神了。”

趙青笑嘻嘻地看著云兒，一副視金銀如糞土的紈绔模樣，說：“世上若有什么強身健體的靈丹妙藥，你可以盡數(shù)都給我買來，需要多少銀錢都無所謂。”

云兒噗嗤一聲笑了：“公主如今說話怎么跟那些軍中之人一般俗氣。世上最極品的藥材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是銀錢有用，哪會有那么多的帝王遣人出海尋藥？”說到這兒，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說，“我曾看過一本古書，書上說遠古天崩地裂時，大神女媧曾在云陽以西的巫月山中采煉五色石，用來補天。這五色石中蘊含著天地精華，能讓人青春不老，羽化升仙。等哪天公主有空了，我陪公主去登巫月山，沾沾靈氣吧。”

趙青調(diào)笑地說：“你到底是太醫(yī)還是巫醫(yī)？這樣的神話傳說你也好意思一本正經(jīng)地說來給我聽？若巫月山的山石真的吸收了天地的精華，能讓人長生不老，那歷朝歷代的皇帝還不把整座山都挖空了？”

她想了想，又點了點頭，說：“既然巫月山有這樣的傳說，想必那里景致非凡，最起碼看著應該有點仙鄉(xiāng)福地的樣子。等戰(zhàn)事結(jié)束了，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郊游賞景。”

云兒奇道：“戰(zhàn)事結(jié)束了，公主不回壽安嗎？”

趙青笑道：“怎么，云陽不好嗎？我難得有一個出來散心的機會，可不能那么快就回去了。我們在外頭游山玩水，自在逍遙，豈不樂哉？”

云兒知道，趙青即便有時說話的口氣不正經(jīng)，卻從不妄言。她正準備問為什么戰(zhàn)事結(jié)束不立刻回壽安，便聽趙青說道：“時間不早了，蕭復他們應該已經(jīng)出城了，你陪我上城樓吧。”

蕭復和蕭文帶著一隊百人的隊伍，披麻帶孝列隊在云陽城外。淡淡的塵土從遠處的周軍大營揚起，越來越近。趙青在城墻上看到，周軍也有一支約百人的隊伍，抬著一副棺槨，朝云陽城而來，領(lǐng)頭的是前鋒大將孫耀。

秦左朝趙青走了過來，說：“公主，末將已經(jīng)將武平帶來了，公主要見一見他嗎？”

趙青點了點頭，說：“有勞秦將軍了。”

見到趙青首肯，秦左很快將穿戴整齊的武平帶到了她的面前。

武平氣色上佳，身上還穿著大周的鎧甲，雖然許多地方已經(jīng)被兵器劃破了，但并不顯得骯臟，可見被俘的這些天，趙國的牢獄生活還算過得去。

趙青問道：“武將軍在城中住著這些天，可還習慣？”

武平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末將一切都好，多謝公主仁德。”

趙青說：“那就好。英王殿下仁義，愿意用蕭憲將軍的遺骸將你換回去。既然你們的人已經(jīng)到了，你便隨秦將軍出城吧。”

武平朝趙青抱拳道：“多謝公主。公主可有什么話，要末將帶給英王殿下嗎？”

趙青想了想，微微笑了笑，說：“聽說，我皇兄已經(jīng)修書到建寧，求娶周國公主。麻煩武將軍回去告訴英王殿下，等他退兵之日，我定會在城樓上略備薄酒，親自相送。”

聽著趙青的話，武平愣了半天。他自從被趙軍抓住，就一直被關(guān)在云陽太守府的大牢里，對這幾天外界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怎么周趙兩國竟然能到了談婚論嫁的關(guān)系了？因為同趙青不熟悉，敬仰她的氣度，又畏懼她的手段，他自然不敢多問，便說：“公主的話，末將一定帶到。”

兩軍在云陽城外順利交換了人質(zhì)，蕭復一行人扶著蕭憲黑色重漆的棺槨入了城，徑直走向了云陽帥府。一路上，全城的軍民肅立在道路的兩側(cè)，安靜地送別為云陽而死的一代名帥。

超度儀式開始后，靈光寺的法師們帶領(lǐng)著城中所有的大德高僧，齊聚在蕭憲的棺槨前，為他頌念超度的經(jīng)文。趙青和眾臣安安靜靜地跪在庭院中，聆聽著誦經(jīng)的聲音，她仿佛在那一片繞梁的佛音中，找到了不曾有過的心靈的平靜。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正午，仲夏的陽光毒辣得很，庭院中又沒有遮蔭的地方，趙青漸漸覺得有些體力不支。僧人們念經(jīng)的佛音在她的耳邊不斷地回響，讓她潛意識里緊繃著的神思不知不覺地漸漸松散了。

她的眼前涌現(xiàn)出一片五彩的光暈，像一個巨大的穹隆，整個世界仿佛都籠罩在這片既美麗又冰涼的光芒下。面前高僧們的身影在光暈中漸漸隱去了，云陽帥府在日光下的光影也漸漸淡了，整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被一片光霧掩蓋了。

趙青震驚于眼前的景象，但她的腦海中清晰的記得，她此刻應該身在云陽帥府蕭憲的棺槨前，一群高僧正在為他超度。她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出現(xiàn)了幻覺，不想在眾人的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驚慌失措，便努力克制著自己，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

忽然，她眼前的霧氣漸漸散了，一座綿延千里高聳入云的大山，從一望無垠的地表隆隆而起。大山一直隆起到雪線之上，直到山巔已被皚皚白雪覆蓋，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漸漸消失。山尖上漸漸顯現(xiàn)出一座宮殿的輪廓，宮殿的尖頂仿佛用黃金和寶石打造，流光異彩，直插云霄。她忽然覺得周身涼了下來，空氣中傳來皚皚白雪的冷香，再回望四周，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置身雪線之上，宮殿半掩著的大門近在咫尺。

伴隨著絲絲涼風，宮殿中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趙青聽不出那是什么琴曲，只覺得那樂聲無比熟悉，仿佛在她的腦海中回響了千萬遍。一曲終結(jié)，她覺得心潮涌動，一種強烈的渴望驅(qū)使著她，想進到那座宮殿里，看一看那個撫琴的人。她的心里莫名地感覺到，那個人她很熟悉。

正當她要起身，一個理智的聲音又在她的腦海中響起：“趙青，你冷靜一點兒！眼前的這一切只是一個幻覺，忍忍就過去了。如今，你身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出了半點差錯，消息一時半會兒就會傳遍云陽的大街小巷。到時候，若是動搖了軍心，可如何是好？”想到這兒，她用盡力氣，按住了幾乎不聽使喚的雙腿，固執(zhí)地跪在原處。

忽然，一個男子溫柔的聲音從宮殿中傳來：“青兒，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仙樂。”

趙青堅持了許久的意志終于被好奇心突破了，她控制不住地去想，那個說話的男子是誰？他口中的青兒又是誰？她從小到大總是夢魘纏身，連她自己有時都覺得自己中了邪，但這樣平和新奇的幻覺卻從不曾有過。她覺得，若不能見他們一面，解了心中的疑惑，她此后的人生恐怕永遠不能釋然。

她像夢游一般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顫顫巍巍地推開了半掩的宮門，踏了進去。那是一座古樸而雄渾的宮殿，沒有金磚玉砌，只有木欄石雕。宮殿中的道路以八卦的形式展開，通向各個院落。

趙青漫無目的地在宮殿中閑逛，心中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告訴她，她想看到的那兩人就在前方，只要她堅持不懈地走下去，就一定能見到他們。不知晃蕩了多久，她到達了一個被冰雪覆蓋的湖邊。在冰湖氤氳升起的霧氣中，她看到了一座設計玲瓏精巧的水榭，沒有繁復的裝飾，與整座宮殿古樸的風格相得益彰。

水榭的中央背朝著她并肩立著一男一女，女子身姿妖嬈，長發(fā)曳地，男子玉冠青衫，氣度非凡。趙青起初覺得這是哪家王侯公卿，后來又覺得，這樣雪山之巔的潔凈圣地，除了世外仙人，紅塵俗世中人又豈能與之相配呢？

那女子把頭輕輕靠在男子的肩上，溫柔地說：“這里雖然是一片死亡之境，沒有半點生機，對我來說卻是難得的清靜之所。我真想永遠留在這里，再不回紛紛擾擾的紅塵中去。”

男子悵然嘆息了一聲，說：“可惜，逝去的終究逝去了，這里終有一天是要徹底坍塌，永遠消失的。你的族人和我的族人，都還在紅塵中等著我們。如果我們不回去，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濁濁紅塵，變成另一個死亡之境。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該面對的逃也逃不掉。”

女子喃喃自語道：“是啊，逃是逃不掉的。”她沉默了一陣，踟躕著說，“你，一生高貴，不染塵埃，是這世上最威嚴光明的存在。可我，生來便在暴風驟雨的漩渦中掙扎，偶有些許平靜的日子，也難得長久。你若執(zhí)意要護著我，恐怕會被我拉下神壇，墮入泥沼，徒惹一身污穢。我不想害了你，更怕我會害了你。”

男子語氣堅定地說：“昆侖央央，黑水湯湯，我心灼灼，思君不忘。”

女子聽到這句話，輕笑了一聲，雙手勾住了男子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唇。平靜的冰湖上忽然風云涌動，原本輕柔的霧氣卷起了一個巨大的氣旋，環(huán)繞著湖心的水榭。趙青再也看不清水榭中的那一對男女的身影，但她能想像的到，那一定是一幅旖旎的場景。雖然她依舊不知道那一對男女是誰，但心里似乎感到了一陣心滿意足，像是心底某個溫暖的地方，被輕輕地觸碰了。她想，那應該就是男女之情應有的樣子，山盟海誓，矢志不渝。

短暫的愉悅之后，趙青忽然想起云陽帥府中的那一場超度儀式。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心里大喊了一聲糟糕，便趕緊沿著原路往宮殿外面跑。

重新推開宮殿的大門，趙青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站在雪山之巔，而是站在一片黑紅色的，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她一回首，發(fā)現(xiàn)身后空蕩蕩的，連半點宮殿的影子也看不到。空氣裹挾著地上的沙礫，在空中狂舞，將整個藍天都染成了一片黑紅色。遠處一條烏黑的大河，波濤翻涌著滾滾向前。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河邊走去，越走近，越發(fā)現(xiàn)河水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味。她有些心慌，自己剛出仙境，便墜落到地獄了嗎？

趙青一回頭，忽然看到身邊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黑壓壓的，連綿不絕。她看不清他們的臉，而他們都匍匐在地上，掙扎著從四面八方朝她爬過來，猙獰的表情像極了地獄的惡鬼。她怕被惡鬼抓住，驚恐地向身后退去，一路退到了河岸邊。眼見已經(jīng)無路可退，她瘋狂地四下張望，希望可以找到任何一條活路。可是四周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都是人，沒有一條路能讓她逃脫。

就在眼前的一個人快要抓住趙青的腳時，她的眼神忽然透過黑紅的空氣，看到了遠處一個青色的人影從天而降。那個人影一抬手，她便雙腳離地，懸浮在了半空之上。逃脫死亡的巨大的喜悅，讓她幾乎想要當場跪拜遠處的這位青衣之人。她還沒來得及將謝字說出口，一陣巨大的恐懼忽然從心底升起，她隱隱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是的，她曾在無數(shù)個夜里夢到這個場景的后半段，而今天，她終于見到了這個場景的前半段。

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在荒涼的大地上響起，仿佛是發(fā)泄著遠古怒氣的吶喊。緊接著，一道紫金色的閃電帶著劈山碎石之力，從九天之上削了下來。閃電的光芒湮滅后，一個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在那條烏黑的大河上方熊熊燃燒。她的魂魄被九天雷火焚燒成了煙塵，連一聲疼痛都沒來得及喊出來，便消散在那片黑紅色的天地間。

那是她的葬禮，是她夢境中出現(xiàn)了千百次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