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稷見到趙青如此刻意而夸張的表情,知道她明里在裝糊涂,實際上卻在給他軟釘子碰,便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所以,公主如今都能做趙國皇帝陛下的主了嗎?好,好,趙國既不想出錢又不想出地,連個和親公主都舍不得付出,只是想用武平,來要挾本王退兵嗎?”
趙青爽快地笑了笑,說:“沒有沒有,我指天發(fā)誓,絕對沒有要挾殿下的意思。殿下心明如鏡,對戰(zhàn)局的見解遠勝于我,想必不會看不出來,兩軍干耗在這里,不過是浪費光陰罷了。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這只是提議,哪里能算要挾?就算殿下不答應(yīng)我的提議,我也不會一怒之下殺了武平將軍不是?”
周稷收起了笑聲,眼中閃著銳利的光芒:“戰(zhàn)場之上,風云變換,誰能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當初我擊敗蕭憲將軍的時候,不也是占盡了優(yōu)勢嗎?那時天下誰能想到,壽安皇宮深閨之中寂寂無名的青公主殿下能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將我重傷至此呢?同樣的道理,雖然現(xiàn)在公主占盡了天時,地利和人和,誰又能知道,這種優(yōu)勢能持續(xù)多久呢?”
趙青見周稷姿態(tài)強硬,倒也沒堅持,只是輕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沮喪地說:“我早就知道,殿下心志堅定,不會輕易被我說動。算了,既然殿下已經(jīng)決定,我便不多言了。我知道武平將軍是殿下的貼身侍衛(wèi),我敬重他的氣節(jié),也不想平添無謂的殺戮。雖然殿下不愿為他退兵,不知殿下是否愿意用他交換一個人?”
周稷問:“公主想要誰?”
趙青說:“蕭憲將軍的尸骨,我想將他葬入蕭氏祖墳。”
這一次,周稷絲毫沒有猶豫,便同意了。他說:“蕭憲將軍陣亡后,遺骸已經(jīng)入殮下葬。既然公主想將他的遺骸迎回云陽城,想必他也希望能魂歸故里。我會讓人將他的遺骸運來,三天后我們在城下交換人質(zhì),如何?”
趙青微微一笑,說:“多謝殿下成全。那我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三天之后,我會將武平將軍完好無損地送還給殿下。”說完,她便朝周稷作了個揖,向長亭外走去。
周稷想了想,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無奈地笑了兩聲,在趙青的身后說:“用武平交換蕭將軍才是公主真正的意圖吧?也罷,公主睿智明達,思維縝密,與你說話,甚是暢快。只可惜,我們是敵非友,做不到坦誠相待。”
趙青的腳步頓了頓,轉(zhuǎn)過身,認真地說:“殿下對我有幾分坦誠,我不敢擅自揣測。但關(guān)于退兵的提議,我是很坦誠的。若是殿下覺得我說得有幾分道理,我隨時在云陽恭候殿下。”
周稷說:“好,我會好好考慮的。”
趙青的車駕還沒回到云陽城,蕭文便遠遠前來迎接了。她讓蕭文召集文武大臣,到公主府共同商議蕭憲的葬禮。
聽說蕭憲的遺骸將要回歸云陽,一眾戰(zhàn)場上的鐵血漢子們眼中都泛著淚光。雖然安排葬禮的時間很緊張,但云陽太守李升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重任。他說,他會請靈光寺的高僧們主持蕭憲的超度儀式。
眾人離去后,黎木帶著趙德的飛鴿傳書進了大殿。趙青展開書信,瞬間皺起了眉頭。讀完信后,她輕輕嘆了口氣,趙德已經(jīng)冊立了屏東將軍陳循的女兒為貴妃,又要娶丞相鄭鴻的女兒為皇后。從心底里,她是贊成趙德這個決定的。新君即位,朝野動蕩,聯(lián)姻是最有效的籠絡(luò)人心的辦法。可是蕭文對趙德的情意,她看在眼里,惋惜在心里。那是一份傾心相付的癡心,是她所見過的,最真摯的男女之情。
趙青想,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在猙獰的現(xiàn)實面前,終究是不堪一擊的。她把書信折了起來,放進了書案旁的盒子里,心里默默希望,這個消息不要在蕭憲的葬禮前傳到云陽。她雖不相信純粹的男女之情能夠長久,卻敬佩那些敢于拋卻一切,捧出一顆真心的人。蕭文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惜,壞消息的傳播速度,總是比人想象中更快,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推波助瀾,想看蕭氏的笑話。兩天后,趙德的立后詔書便傳到了蕭復的耳中,他急匆匆地沖到了公主府,腳步還沒站穩(wěn),便問道:“公主,今早壽安傳來消息,說陛下新近冊立了陳循的女兒為貴妃,又要迎娶鄭鴻的女兒為皇后,這是真的嗎?”
趙青有些吃驚地問:“你都知道了?文姐姐也知道了?”
見蕭復正要張口,趙青一把將他拉進了內(nèi)室,關(guān)上門窗,無可奈何地解釋說:“這兩位大人一文一武,都是朝中重臣。陛下初登皇位,想推行改革,安境守土,必須倚仗他們。”
蕭復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心有不甘地說:“那文兒怎么辦呢?她與陛下可是有過山盟海誓的啊,你讓她以后。。。”他說不下去了。趙青從小就知道,她皇兄將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是她的表姐蕭文,這既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云陽軍,也是為了趙德的心中所愛。魚與熊掌兼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連蕭文也不例外。所以,她從小便用太子妃乃至于皇后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做一個才貌雙全的完美的女人。可是現(xiàn)在,一切希望都被現(xiàn)實擊碎了。
趙青把趙德寄給她的私信拿到了蕭復的面前,說:“這是皇兄寫給我的親筆信,雖是寫給我的,也是寫給你們的。我本想著等瞞過了明天舅父的葬禮,再告訴你們這件事,誰知,消息傳得這么快。皇兄說,想到要放棄這么多年年少相伴的情誼,他也心如刀割。但如今國家風雨飄搖,他不能不和壽安的豪門大家聯(lián)姻,來穩(wěn)定人心。他自知這樣做傷了文姐姐的心,傷了你的心,但他沒有辦法在情感上給你們?nèi)魏窝a償。他不愿意文姐姐以一個低位嬪妃的身份入宮,居于鄭氏和陳氏之下,整日空看流云落花。若這樣,他便毀了文姐姐一輩子和他們之間曾經(jīng)所有美好的時光。復兄,你與皇兄自小一起長大,你能明白他的心嗎?”
蕭復顫抖著雙手看完了趙德的信,字里行間的遺憾和無奈呼之欲出。他還能怎么辦呢?要江山還是美人,自古便是讓無數(shù)帝王頭疼的選擇。
蕭復不能怪趙德選擇了江山,那是趙德的理想,也是他們共同的愿望。只是當初他們太樂觀,以為江山和美人是可以兼得的。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封信你能讓我拿給文兒看看嗎?明天便是父帥的葬禮了,我怕她會承受不住。”
趙青說:“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吧。這件事我不該瞞她的,讓她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是我思慮不周。”
蕭文呆坐在房間里,透過半掩的窗戶,看著空空的庭院。曾幾何時,云陽帥府是這世上最熱鬧的所在,一夕之間,秋風落葉,曾經(jīng)的榮光漸已凋落,連她癡心的愛人也在此刻背棄了她,娶了其它豪門閨秀。她想,如果她的父親還活著,她同趙德的婚事不會變成今天的模樣。可是,人死不能復生,趙國的江山失去了蕭憲,自然需要其他中流砥柱。
蕭文深呼了一口氣,一抬眼便看到了門口的蕭復和趙青。她站起身,朝趙青行了個禮,淡淡地說:“公主,你來了。”
趙青兩步向前,緊緊地抱住了蕭文,說:“文姐姐,你受委屈了,是我皇兄對不起你。”
一句話說得蕭文潸然淚下。待看完了趙德的信,她哽咽著說:“公主既然收到了陛下的信,為什么還要瞞著我?”
趙青自責道:“我只是想等辦完了舅父的葬禮,再告訴你。我怕你太難過,身子會撐不住。我沒有想到,消息竟然這么快就傳到了你的耳中。”
蕭文握著趙德的信,輕輕地撫摸了一遍又一遍,許久才止住了眼淚,抬起頭,艱難地笑了笑,說:“我明白陛下的無可奈何,他無論做什么決定我都不會怪他的。如今,大敵當前,陛下,公主和兄長都殫精竭慮,我不會給你們添亂的。”
趙青知道,蕭文即便理解了趙德的無奈,心中必然還是苦痛的,于是安慰說:“這一世,皇兄雖不能同你恩愛白頭,但你永遠是他心尖上的人,無人能夠取代。將來你若覓到良婿,他會讓你以長公主的身份出嫁,把你的名字寫在皇室的族譜上,寫在他的身邊,我們的身邊。我們永遠都是最親的骨肉兄妹。”
蕭文輕輕搖了搖頭,平淡而決然地說:“不用了,我是蕭氏的女兒,強敵未靖,怎敢奢求兒女情長?”
趙青雖然在勸著蕭文,但心里卻同樣惦記著壽安城中的趙德。她與他心靈相通,早就猜到他會用自己的婚姻和皇后的寶座,來拉攏朝中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但他的骨子里是一個驕傲的人,出賣自己的感情和肉體來結(jié)他人的歡心,恐怕是他這一生做的最為痛心疾首的事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不愿意讓蕭文成為他的妃妾。
他們年少時曾有過一段彼此陪伴的難忘歲月。那時候,蕭文被蕭憲送進宮,作為趙茗和趙青的玩伴。因為年紀相仿又血脈相連,她們自然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那時的趙德雖還是一個少年太子,卻已經(jīng)飽嘗父皇的忌憚和宮廷的猜忌。他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心事重重,難見歡顏,正陽宮是他心中唯一一片凈土。而蕭文也是他心中,除了母后和兩個妹妹外,唯一值得信任的女子。
他曾經(jīng)在心底暗暗發(fā)誓,今生要給她歲月靜好,讓她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妻。當年少年的想法一片真心,如今帝王的抉擇也是反復權(quán)衡。走到這一步,他情愿把年少的一片癡情埋葬在心底,免得玷污了心中愛情最美好的模樣。
蕭文慢慢折起了信,遞還給趙青,說:“從我愛上陛下的那一刻起,便將他的理想當作了我的理想。若我能一直為他守著云陽城,不也挺好么?”
趙青無言以對。蕭文對趙德愛得太深,便注定了無論如何,她都會無條件地維護他。心中有這樣一個無悔的愛人,是她的大幸,亦是她的不幸。趙青不相信愛情,她從小看著自己的母后和父皇勾心斗角,兩看相厭,便覺得愛情實在是男女之間最薄弱的情感。比起男女之愛,她更相信兄妹之情和同袍之誼的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