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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城三月》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里,那里。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鉆出地面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鉆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墻腳片下面的瓦片時,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們到家里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斗地在拾。蒲公英發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地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響傳來。

河冰發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地又奔放地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吃,或者是還在冬眠的青蛙。

天氣突然地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還是要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天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里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樹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里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嘗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么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的關系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已經做了寡婦之后才來到的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的原來在另外的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還有一個妹妹,她的妹妹小她兩歲,大概是十七八歲,那么翠姨也就是十八九歲了。

翠姨生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的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后招呼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若是正在吃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后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過去,而全身并不大轉,于是她自覺的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么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花的綠的,紅的紫的,只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后,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了。

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里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

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后院,隔著一道板墻,一招呼,聽見就來了。

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只隔一道板墻,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來。

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墻這里,從板墻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后回到屋去裝飾了一番,才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到她母親的家里。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里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么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同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里,我住在外祖父家里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的。

每每從睡下了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么總是談不完……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么樣的顏色的,穿什么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里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里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里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么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張,翠姨有一張,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有一張。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張,只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那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只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是人穿衣裳,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只鞋臉上系著的一只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只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系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

翠姨,她沒有買,她猶疑了好久,不管什么新樣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地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里邊早已經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采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才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里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也說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么,進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才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家這店鋪平常總是最豐富的,只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地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是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是付過了車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有多久。大概看見什么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買全了不必要再多流連,也要流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只在一雙鞋,而結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啰里啰唆地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里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里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是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于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是根本不看的,并不像母親們進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店鋪,一進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該買,那個不貴,也應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才用的花洋布,母親們冬天里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就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么樣的衣服才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然地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了后來,回到家里,當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一點沒有主意了,心里已經五六分空虛了。于是趕快地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中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勉強說著:“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絲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或是:“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里已經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面的了。

在這小城里,商店究竟沒有多少,到后來又加上看不到絨繩鞋,心里著急,也許跑得更快些,不一會工夫,只剩了三兩家了。而那三兩家,又偏偏是不常去的,鋪子小,貨物少。想來它那里也是一定不會有的了。

我們走進一個小鋪子里去,果然有三四雙非小即大,而且顏色都不好看。

翠姨有意要買,我就覺得奇怪,原來就不十分喜歡,既然沒有好的,又為什么要買呢?讓我說著,沒有買成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我把買鞋子這件事情早就忘了。

翠姨忽然又提議要去買。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墓里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傾訴……

在外邊飛著漫天的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

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地坐在車夫臺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嗚嗚地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云霧里,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里愿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遠地朦朦朧朧地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地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地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么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地想在這小城里,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只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愿望,在街上奔馳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雪下得更大了,街上什么人都沒有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跑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么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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