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納短篇小說集)
- (美)福克納
- 6812字
- 2019-11-11 17:49:19
一
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去世了,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去為她送行:男人們是因為尊敬仰慕,覺得倒下了一個紀念碑。女人卻是好奇她居住的屋子,所以才去瞧瞧。因為這座房子已經(jīng)有十年的時間沒人進去過了,除了一個作為花匠和廚師的仆人。
一條很講究的街道上,這座白色四方形的大木屋就坐落在那里,它的屋頂具有七十年代的濃厚氣息:圓形陽頂、尖尖的塔和帶著花紋的陽臺。這條街上有許多汽車間和軋棉機,它們使這里失去了最初的莊嚴,唯有愛米麗小姐的房屋依舊佇立在這里,周圍滿是棉花車和汽油泵。破落的房屋像模像樣地立在那里,無法無天的樣子簡直丑陋到了極點。墓園中到處可見雪松,這睡著的人都是些無名軍人,他們參加過南北戰(zhàn)爭杰弗生戰(zhàn)役并陣亡。如今,愛米麗小姐的名字也列入其中,加入了這個莊嚴的行列。
愛米麗小姐活著的時候,一直保持著傳統(tǒng)、義務的形象,人們對她十分關注。一八九四年,沙多里斯上校下達了一條命令:從她父親去世到她去世為止,她將不再繳納稅款,這將沿襲下來,是全鎮(zhèn)人民應盡的義務。這位沙多里斯上校曾要求黑人婦女上街時必須系圍裙。愛米麗并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施舍,可沙多里斯上校卻編造了一系列謊言,聲稱鎮(zhèn)政府曾經(jīng)接受過愛米麗的父親的貸款,作為補償,鎮(zhèn)政府決定采取這種方式。這些謊言,大概只有沙多里斯才能想得出來,而相信的人,估計也只有那些婦女了。
不過,這項決定到了第二代鎮(zhèn)長和參議員那里,就被質(zhì)疑了,因為他們更加開明,他們對這件事感到很不滿。所以在那年元旦的時候,他們將一張納稅通知單寄給了愛米麗。直到二月,他們也沒有收到回信,接著又發(fā)給她一封公函,讓她到司法長官辦公處來。可仍是杳無音信。又過了一周,鎮(zhèn)長甚至給愛米麗親手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會派車去接她,他愿意去她的家里拜訪。這回,愛米麗回信了,不過只是一張字條而已。這是一張古色古香的信箋,紙上的字跡雖然細小,顏色也不是很鮮艷,但書寫得很流利。愛米麗在信中表示:她已經(jīng)不再外出了。并且,她對納稅通知單這件事沒有任何意見。
參議員們特意為此事開了個會,他們決定派一個代表團去她家里進行訪問。這個房間從幾年之前就沒有人再進出過,那時她已經(jīng)不再教瓷器彩繪課。他們敲開了門,由一個年紀很大的黑人男仆帶領著,穿過陰暗的門廳上了樓,那里的光線更加黯淡。空氣潮濕憋悶,很容易嗅到那種擱置已久的味道,顯然,這個房間已經(jīng)空落很久了。客廳中擺放著許多粗笨的家具,上面包著皮質(zhì)座套,黑人帶他們進門之后,又去將百葉窗打開,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皮質(zhì)座套都已經(jīng)裂開。他們剛坐下,就發(fā)覺大腿周圍升起了一陣灰塵,那些細微的灰塵在陽光中慢慢回旋,一個畫架立在壁爐前面,里面放著用炭筆畫的愛米麗父親的畫像,那畫架的顏色已不再鮮亮。
他們在看見她進門的時候都站起身來。她身材矮小,體態(tài)肥胖,穿著一身黑色衣裳,一根細細的金表鏈一直落到腰間,最后進入腰帶之中。她撐著一支烏木拐杖,原本鑲著金的拐杖頭光澤不再。也許是因為她身材又矮又小,她穿的衣裳顯得又肥又大,其他女人穿著明明會是很豐滿的,可她穿著卻像一直泡在水中的尸體,被泡得發(fā)白發(fā)脹。在聽到客人開口表明意圖之后,她用兩個像嵌在一團生面里的小煤球一樣的眼睛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不停地移動著。
她站在門口沉默地聽著,也沒讓他們坐下。負責發(fā)言的人磕磕絆絆地講完了以后,他們才聽見了她身上那塊掛表發(fā)出了滴滴答答的響聲。
她的聲音冷漠得沒有絲毫感情。“沙多里斯上校已經(jīng)告訴我不必再納稅,你們可以去鎮(zhèn)政府查一查檔案,這件事已經(jīng)被記錄在冊,我在杰弗生鎮(zhèn)并不需要納稅。”
“愛米麗小姐,我們就代表著政府當局,也已經(jīng)查過檔案資料,相信你應該已經(jīng)看見司法長官親手寫給你的通知了吧?”
“我確實看到了這個通知,”愛米麗小姐說,“這個司法長官也許是他自封的,我并不需要繳納任何稅。”
“你應該清楚,納稅冊沒有寫這么詳細的,我們要以此為依據(jù)……”
“還是那句話,我在杰弗生鎮(zhèn)不需要繳納任何稅,你們可以去找沙多里斯上校。”
“可是,愛米麗小姐……”
愛米麗重復著這兩句話:“去找沙多里斯上校。”(實際上,沙多里斯上校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納。托比!”黑人聽到傳喚立刻趕來。“請他們出去。”
二
三十年前,她的父親剛過世兩年,她的結(jié)婚對象也剛剛拋棄了她,她就是因為那氣味和他們的父輩斗爭,最后獲得了勝利;三十年后,她又打敗了他們這群人。自從父親離世之后,她幾乎不出門了;自從她的結(jié)婚對象拋棄她以后,她也很少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能證明她還活著的唯一一個證據(jù)就是那個黑人男子,他那時還很年輕,經(jīng)常提著籃子從宅院中出入。后來,即便有幾個莽撞的婦女去找她,也都被她拒絕。
婦女們經(jīng)常這樣說:“不管是個怎樣的男人,都能把廚房打掃得有條有理。”所以,那種氣味越發(fā)濃郁,眾人也不覺得驚訝詫異了,她們覺得這連接著高貴的格里爾生家和普通人生存的世界。
住在她隔壁的一位將近八十歲的婦人向法官斯蒂芬斯鎮(zhèn)長控訴。
他無奈地說,“太太,我沒有任何辦法,我能怎么辦呢?”
這個婦人說,“哼,法律規(guī)定了不許有這種難聞的氣味,你們可以通知她除掉這股味道!”
“我覺得沒必要這樣。”法官斯蒂芬斯說,“我去找他說說吧,也許是因為她雇傭的黑人仆人打死了蛇或者老鼠。”
第二天,他又接到一個男人的兩次控訴,男人的語氣很溫和。“法官,我雖然不想打擾愛米麗小姐,可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們必須要解決這件事。”當天晚上,三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召開了一次參議員全體會議。
年輕人說:“這件事并不困難,我們只要讓她定期打掃房間就好,否則……”
法官斯蒂芬斯反駁說:“這根本不可行,你怎么能說一位貴婦人宅院里氣味難聞呢?”
第二天過了午夜,四個人像小偷一樣進入愛米麗小姐的宅院,他們穿過草坪,沿著屋子的墻角繞行,在地窖或者通風的地方各處聞著。一個人肩膀上挎著一個袋子,他從里面摸出一些東西不停地向地上播撒。他們把地窖門打開,在里屋和外屋撒滿了石灰,當他們重新返回草坪時,原本黑漆漆的房間里竟然有燈光亮起:愛米麗小姐坐在燈光后面,她脊背挺直地坐著,猶如一座雕像,紋絲不動。他們從草坪中輕手躡腳地穿行而過,走入路兩邊栽種的洋槐樹樹蔭里面,過了一兩個星期,他們就再也聞不到那種氣味了。
從此之后,人們真心地覺得難過,為愛米麗小姐難過。格里爾生全家都自命清高,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鎮(zhèn)上的人們想起來她的姑奶奶韋亞特老太太最后變成了瘋子,覺得她和許多類似的女人一樣,無法輕易看上男人。這么長時間,這家人在眾人眼中一直像一幅畫一樣:愛米麗小姐的父親手里拿著一根馬鞭,分開兩只腳站在前面,穿著白色衣裳,身材婀娜的愛米麗則站在父親身后,他們的身影正巧被敞開的前門框了起來。如今她已經(jīng)快到三十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不過這并沒有讓我們覺得多高興,只是證實了我們先前的猜測。縱然她流淌著家族癲狂的血液,可一旦機會降臨,她勢必不會拒絕。
父親去世以后,那座宅院成了她唯一的財產(chǎn),人們都為此感到欣慰。現(xiàn)如今,他們終于能憐憫愛米麗小姐了。因為一個人獨處,且生活拮據(jù),她可以懂人情了,她也能體會到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苦悶心情了。
她父親去世之后的第二天,婦女們都按照習俗去她家進行哀悼和拜訪,以此表達她們的心意,并表示她們愿意幫助她。愛米麗小姐穿著平時的衣裳,沒有絲毫哀傷愁緒,告知她們她的父親還活著。一連三天,不管是誰來拜訪——教會牧師或者醫(yī)生——都讓她盡快處理尸體,可她總是這樣的態(tài)度。直到有人說要用法律和武力解決這件事的時候,她才敗下陣來,任由他們埋葬了她的父親。
那時我們沒有意識到她瘋了,我們只當她是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她的父親將她身邊所有男青年趕走的畫面到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她這樣做就像要抓牢搶走她一切的人一樣,因為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三
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處于病中,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已經(jīng)把頭發(fā)剪短了,看起來像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神情同樣悲哀凄愴。
在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鎮(zhèn)上要鋪設人行道,鎮(zhèn)政府已經(jīng)擬好了合同,準備夏天開工。建筑公司派來一批黑人,牲口和機器,工頭叫荷默·伯隆,是個北方人,他有著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肌膚,一看就是強壯聰明的。他的聲音很響亮,臉上的顏色比眼睛還要深。黑人邊哼著勞動號子,邊揮舞著鐵鎬,根本不理會一群孩子用難聽的話罵他。過了沒多久,他與全鎮(zhèn)的人都熟悉起來。只要荷默·伯隆站在那里,他周圍肯定會有哈哈大笑的聲音。一段時間以后,每逢周日下午,他準會和愛米麗小姐并駕齊驅(qū),坐著那輛栗色轅馬拉著的黃輪車一同出行。
最開始,我們對愛米麗小姐找到了精神寄托這一點表示很欣慰高興,許多婦女們都這樣認為:“格里爾生家的人怎么也不會接受一個北方人,何況他只拿著日工資。”當然也有一些反對的聲音,上了年紀的人則認為:一個真正高貴的婦人不可能失去“貴人舉止”,哪怕她處于悲傷之中。她們并沒有直接說什么“貴人舉止”,而是說:“可憐的愛米麗,她應該和她的親人在一起”。她的親人都住在亞拉巴馬,然而許多年之前,兩家因為瘋婆子韋亞特老太太的產(chǎn)權(quán)問題鬧翻了,他的父親與那邊不再走動,直到他的葬禮那天,那些人也沒有參加。
年紀大的人總是談論著“可憐的愛米麗”,“這件事是真的嗎,你真的這樣想?”“那是肯定的呀,還有其他什么事呢?……”當然,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都用手捂住了嘴,聲音很小很輕;縱然關上了百葉窗,遮住了周末午后的陽光,可當那輕快的馬蹄聲遠去的時候,還是能聽到如綢緞窸窣般的耳語——“可憐的愛米麗”。
我們堅信她沉溺在這樣的生活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她依舊高高地揚起頭,像是在表明她作為格里爾生家族最后的尊嚴一樣——即便融入了世俗之中,可她的尊嚴依舊需要人肯定,她要證明自己絕對不會受到任何外界影響。一年多以后,她的兩個堂姐妹來探望她,她當時在買老鼠藥和砒霜。
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可身材比之前還要清瘦,削肩細腰,目光驕傲冷酷,臉上的肉繃得緊緊的,那表情分明是燈塔守望人所具有的。
她對藥劑師說:“我要買點毒藥。”
“愛米麗小姐,您要買哪種毒藥?是用來毒老鼠的嗎?我建議……”
“不管什么種類,我只要你們店里最管用的毒藥。”
藥劑師隨口向她推薦了幾種,“它們的毒性很強,即便是大象也能毒得死。你要的究竟是……”
“砒霜,”爰米麗小姐說,“砒霜有沒有?”
“是……砒霜?好的,小姐。不過你確定是……”
“我要砒霜。”
藥劑師看向她,只見她腰桿筆直,臉色緊繃地回看著她,像一面拉緊了的旗子。
“哦哦,當然有。”藥劑師說:“如果你確定要砒霜,是需要告訴我用途的,這可是法律規(guī)定的。”
愛米麗小姐向后仰著頭,盡量用兩只眼睛平視他。她一直瞪著藥劑師,直到他移開了目光,才去包了砒霜給她。藥劑師沒有再出現(xiàn),只是讓黑人送貨員包好了藥送了出來。她到家里之后將藥盒打開,只見那骷髏骨的下面標著:“毒鼠用藥。”
四
所以那天之后我們都認為她要自殺了,覺得那是特別好的事。我們都以為她會嫁給荷默·伯隆,從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就這樣認為。后來又覺得:“他會被她說服的”。因為荷默在麋鹿俱樂部和年輕人喝酒的時候表示,他喜歡男人,他并不想成家。以后每個周日下午,他們都坐著那輛馬車招搖過市:愛米麗小姐總是仰起頭,荷默則嘴里叼著雪茄煙,握著馬鞭,歪戴著帽子。每每此時,我們總是躲在百葉窗后感嘆道:“可憐的愛米麗。”
隨后,婦女們表示這件事令全鎮(zhèn)人蒙羞,也會教壞了青少年。男人們不愿意管這事,婦女們卻最終讓牧師去找她談談,因為愛米麗小姐全家都屬于圣公會。牧師雖然沒有說出他們當天談了什么,可卻聲稱再也不會去第二次。于是,下個周末他們繼續(xù)駕著馬車在街上閑逛。牧師夫人只好將這件事寫信告知了愛米麗住在亞拉巴馬的親人。
我們不清楚她還有親人,便拭目以待。可是等了一段時間也沒有結(jié)果,接著,我們就聽說他們快要結(jié)婚了。愛米麗小姐還去了首飾店,買了一套男人用的洗漱用品,每樣東西還刻著“荷·伯”的字樣。又過了兩天,我們得知她買了全套的男人服裝,包括睡衣,所以我們才認為:“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們確實很高興。不過比起愛米麗小姐,我們覺得兩位堂姐妹的風度氣質(zhì)更像格里爾生家族的人。
小鎮(zhèn)的街道鋪路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很久,所以我們對荷默·伯隆的離開并不驚訝。我們只是覺得沒有去送行有些遺憾,這少了許多熱鬧。當然,我們認為他是回去做準備——迎娶愛米麗小姐。我們甚至秘密地結(jié)成同盟,希望能幫助愛米麗小姐趕走那兩個堂姐妹。結(jié)果,她們兩個人一周以后就離開了小鎮(zhèn)。
一位鄰居看到荷默·伯隆重返城鎮(zhèn),就像我們對他的期待一樣。某天傍晚的時候,那個黑人仆人打開廚房門讓他走了進去。
從這以后,我們再也沒見過荷默·伯隆,也有很長的時間沒見到愛米麗小姐。宅院的前門一直沒有打開,只有黑人仆人提著籃子進出。我們雖然能偶爾看到窗口處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就像在她院子里撒石灰那次一樣,可她卻再也沒有出門上街,足足六個月,她一直沒有露面。可是,前門卻總是關著。我們了解這是她父親造成的,在那種惡毒暴力的性格教育下,她一波三折的人生很難消除他帶來的陰影,這是毋庸置疑的。
愛米麗小姐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她有些發(fā)胖,頭發(fā)也變成了灰白的顏色。后來,她的頭發(fā)越來越灰,那顏色像極了胡椒鹽。一直到她去世的那年,在她七十四歲的時候,她的頭發(fā)始終像男人的一樣,依舊是活躍的鐵灰色。
在她四十歲左右的一段時間,她房屋的前門才打開了六七年左右。那時,她將樓下的一個房間布置成了畫室,教小孩子瓷器彩繪課。那時,沙多里斯上校還在世,與他同年齡的人都讓自己的女兒、孫女兒跟著她學畫畫。他們每個周末都帶孩子們?nèi)ツ抢铮瑴蕰r準點,態(tài)度認真,就像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教堂,還要給她們二角五分錢捐獻一樣。在那段時期,沙多里斯上校豁免了她的一切稅費。
幾年以后,那些學畫畫的孩子們都長大了,直到最后一個學生離開了以后,院子的前門這才關上了,而且始終沒有再打開。那些學畫的女人們不允許自己的孩子來這里學畫。年輕人掌控了城鎮(zhèn),他們推行免費郵遞,可全鎮(zhèn)人只有愛米麗小姐一個人拒絕,她不允許自家房門上被釘上金屬門牌和郵件箱。
時光流轉(zhuǎn),那黑人仆人也慢慢地老了,他的頭發(fā)花白,也開始駝背,不過仍然拿著籃子來來回回。我們每年十二月都會把納稅通知單郵寄給她,可過了一周,郵局總會自動退還,因為每次都無人接收。她封了樓上,經(jīng)常在樓下的窗口露出身影,像不時我們在樓底下的一個窗口——她顯然是把樓上封閉起來了——見到她的身影,像廟宇里面的雕塑一樣,用尊貴安靜卻又怪僻的目光注視著我們,使人難以接近,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后來,她因病離世。在那個滿是塵土、鬼影憧憧的房間里,只有那個年邁的黑人仆人照顧著她。我們不清楚她什么時候得病了,也無法從黑人口中得知,因為他并不和人溝通,大概對她也是一樣。他的嗓子因為許久不說話早已變得沙啞。
她死的時候,床帳垂掛在粗笨的胡桃木床上,她的頭發(fā)依舊是鐵灰色,枕頭因為許久曬不到太陽而變得發(fā)霉發(fā)黃。
五
黑人打開了前門,讓第一波婦女走了進來,這些人的聲音低沉,目光好奇,進來之后就迅速看著房間里的一切。黑人穿過屋子,從后門走了出去,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天,愛米麗小姐的兩位堂姐妹到了,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來參加葬禮,他們都是來看那具被鮮花鋪滿的尸體的。她父親的炭筆畫像掛在停尸房上方,臉上依舊是思考沉思的模樣,婦女們一直不停地說著她的死亡,老年人則穿著干凈的南方同盟軍制服,邊走邊聊著愛米麗小姐過去的故事。他們在走廊上與草坪間穿行,像是和她年紀相仿一樣,他們認為和她一同跳舞,對她表白,顯然,他們把時間順序搞亂了。老年人經(jīng)常這樣,他們認為,過去的時光恰似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并非是一條越走越狹窄的小路,它寬廣得連冬天都無法影響到,不過最近這十年,它像是將他們與過去隔開了,使他們覺得處于瓶頸之中。
這四十年來,樓上有一個房間從未進過人,必須要把門撬開才能進入。所以,他們在把愛米麗小姐安葬了以后,人們想辦法去撬門。
房門被猛烈撞開的同時,灰塵被震得四處飄散。這房間明明布置得像新房一樣,卻偏偏充斥著墓室般慘淡陰涼的氣氛:玫瑰色的窗簾,玫瑰色的燈罩,梳妝臺,水晶制成的器具,全部已經(jīng)掉了色;男人洗漱用的白銀器具已經(jīng)沒有任何光澤,甚至沒辦法辨別上面刻著的名字和圖案。人們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翻出了一條硬領和領帶,就像剛剛在身上摘下來的一樣,拿起來的時候,淺淡的月牙形的痕跡留在了塵土之中。一套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放在椅子上面,兩只鞋和一雙丟掉的襪子被擺在椅子下。
床上躺著那個男人。
那個人臉上已經(jīng)沒有肉了,我們站在床邊分辨著他那齜牙咧嘴的模樣,讓人無法預料。那尸體安靜地躺在床上,維持著擁抱的姿勢,這樣的結(jié)局比愛情更為持久,也將他永久地馴服,他將長眠于此。他的身上和枕頭上被多年間沉淀的灰塵所覆蓋,他的肉體早已經(jīng)腐爛,和那破破爛爛的睡衣一同黏在床上,再難分開。
我們發(fā)現(xiàn)床上的另一個枕頭上有一點痕跡,看上去是被人壓過。有人拿起枕頭上的一個東西給大家看:那是一撮鐵灰色的長頭發(fā),上面散發(fā)出干枯發(fā)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