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燒馬棚
- 獻(xiàn)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納短篇小說集)
- (美)福克納
- 13923字
- 2019-11-11 17:49:19
治安官向雜貨店借了廳堂查案,店里充滿了乳酪的味道。一個孩子手里拿著帽子、蜷縮著身體坐在人頭攢動的廳堂最后面,他聞到了乳酪的味道,還有一些其他的味兒。男孩坐在那里,看見一排又一排的貨架上擺滿了許許多多的罐頭,那些罐頭看起來都是矮矮的、很牢固、神氣十足的樣子,他默默地看了看罐頭上貼的商標(biāo),可卻不認(rèn)識商標(biāo)紙上的字,他一個字都不認(rèn)得,他只認(rèn)識罐頭上畫著的通紅的辣子烤肉和銀白色的彎彎的魚。他不僅聞到了乳酪的味道,好像還聞到了罐頭肉的味道,這兩種味道常常飄來,卻總是稍縱即逝,于是就只留下一種縈繞不散的味道,不僅只有這種味道,還有那樣一種感覺,讓他覺得有一些恐懼忐忑,但更多的卻是悲傷痛心,了無希望。心臟像以往一樣,他覺得滿腔熱血一直向上涌。他無法看到治安官面前的桌案,那桌子前面站著爸爸和爸爸的仇人。(他就在這種了無希望的情緒中默默地想著:他就是我們的仇人,是我們的!不僅是爸爸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男孩即便無法看見他們,卻能聽見他們講話,實際上,他只是能聽見那兩個人的對話,因為他的爸爸始終沒有說話。
“哈里斯先生,你能提供什么證據(jù)?”
“我早就對你講過了。他養(yǎng)的豬偷吃了我種的玉米。第一次我捉住了那只豬,但我把它還給了他。可是他的柵欄沒辦法圈住豬。于是我對他說,讓他小心著點。第二次我把他的豬關(guān)進(jìn)了我自己的豬圈里。他找我來領(lǐng)豬時,我送給他很大的一捆鐵絲,讓他拿回去仔細(xì)修理修理他的豬圈。第三次,我只能把那只豬放在我這里,代替他喂養(yǎng)。我去他的家里看了看,我送給他的鐵絲居然絲毫未動地卷在一起,被扔在了院中。我就對他說,如果他想領(lǐng)回那只豬,就要付給我一塊錢的飼養(yǎng)費。那天傍晚,有一個黑鬼拿著一塊錢領(lǐng)走了豬。我以前并沒有見過他。他對我說:‘他要我告訴你,木頭和干草,很容易就會燃燒。’我問他:‘你說什么呢?’黑鬼又對我說:‘他讓告訴你的就是這句話:木頭和干草,很容易就會燃燒。’那天晚上,我家的馬棚竟然著火了。牲畜雖然被救了,但馬棚卻被燒光了。”
“那個黑鬼去哪兒了?你找到他了嗎?”
“準(zhǔn)確地說,我昨晚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我不清楚他跑去哪兒了。”
“這種話不能作為證據(jù)。這是不可能的,知道嗎?”
“去問問那個孩子就知道了。他清楚這件事。”孩子還以為對方叫的人是他哥哥,沒想到哈里斯立刻又改口說:“不是他。是小一些的那個孩子。”孩子蜷縮在房間最后面,看著前面的人群馬上分開,使他和桌子之間出現(xiàn)一條路來,兩邊的人都擺出鐵板的臉,頭發(fā)花白的治安官戴著眼鏡坐在路的盡頭,他沒有戴硬領(lǐng),明顯一副寒酸的模樣,他在對他招手。孩子身材矮小,看起來與他的年紀(jì)并不相符,他很像他的父親,兩個人同樣矮小又壯實。他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褪了色的工裝褲,可仍然有點小,那棕色的頭發(fā)蓬松凌亂,發(fā)根豎起,一雙灰色的眼睛里滾動著怒氣,像是狂風(fēng)驟雨。男孩看到治安官對他招手,忽然覺得雙腳懸空,他步伐緩慢地向前走去,兩旁的人一同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一張張死板麻木的臉壓在他的身上,像是有千斤之重。他的爸爸穿著很得體的黑色外衣(他只是為了搬家而已,并非出庭聽審),他腰背筆直地站著,對他毫不理睬。那種死了一樣的悲傷感覺又涌上了心頭,他心里想著:他肯定是想讓我說謊,這次我不能再說謊了。
治安官說:“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
孩子低聲回答:“上校沙多里斯·斯諾普斯。”
“啊?”治安官說,“大點聲說。‘上校沙多里斯’?以沙多里斯上校的名字命名的人,應(yīng)該不會說謊吧?”孩子沒有出聲,心里一個勁兒地想著:敵人!敵人!他忽然之間看不到任何東西,因而并沒有看見治安官的態(tài)度實際上很和藹,更沒有聽出來治安官問哈里斯問題的口氣并不是很好:“你讓我問這個孩子?”不過他聽到了這句話,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慢。店堂里擠滿了人,可是卻沒有一點聲響,除了那緊張的呼吸聲。他感覺自己像是抓著一根葡萄藤,像蕩秋千一樣蕩了起來,就到達(dá)了深淵的上空。他蕩到了最高點,地心引力好像消失了一樣,他就這樣懸在了半空中,覺得時間都停了下來。
“夠了夠了!”哈里斯氣得跳腳,氣勢十足地罵著,“該死的!你快把他打發(fā)走吧。”于是孩子終于感覺時間再次流動起來,那乳酪的味道和罐頭肉味,那驚恐無措和了無希望的感覺,那始終持續(xù)的血氣翻滾的痛苦,又都接連不斷地到來,人群議論紛紛,其間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就這么結(jié)案吧。斯諾普斯,我無法為你定罪,我卻要送你一個忠告:你最好永遠(yuǎn)地離開這里。”爸爸終于說話了,他的嗓音平靜無波,冷漠無情,“我確實要離開這里了。坦率地講,我真的不愿意住在這里,總會遇到許多……”他接下來說的話下流無恥,簡直侮辱了人的耳朵,不過他卻沒有針對某個人。
“那好,”治安官說,“在天黑之前,你快點趕著你的大車離開吧。現(xiàn)在我宣布結(jié)案。”
爸爸轉(zhuǎn)身離開,孩子則跟著他那件冷硬的黑色外衣向外走。爸爸雖然身材強壯勇猛,走路卻不是很靈活,因為他三十年前偷過一匹馬,逃跑的時候,腳后跟被南軍糾察隊開槍打中,中了一顆子彈。孩子的前面忽然多了一個背影,他的哥哥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哥哥和爸爸一般高,體型卻比他更強壯,整天嚼著煙葉,無休無止。他們從那兩排板著臉的人群眾走過,離開了這家小店,他們從衰敗的前廊中穿行,邁步走過凹下去的臺階,前面有幾只小狗和小孩子,他們在那又松又軟的五月的土地上玩耍。孩子從他們之間穿過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有人在低聲罵他:“燒馬棚的賊!”
孩子突然轉(zhuǎn)身看去,眼前卻又模糊一片;面前像是有一團(tuán)紅霧,里面浮現(xiàn)出一張比滿月更大的臉,他比這張臉的主人高了許多,于是,他就朝向這張臉撲了過去,沖進(jìn)了紅霧之中。他的腦袋撞到了什么,卻沒有人打他,他感覺不到恐懼,又爬起來向那團(tuán)紅霧撲了過去,這回依舊沒有人打他,也沒有流血,當(dāng)他再次爬起來的時候,那個孩子早就嚇得瘋狂逃走了,他急忙去追,可卻被爸爸及時拉住,他冰冷麻木地對他說:“上車。”
路對面栽種著刺槐和桑樹,他們的車就停在了那里。兩個膀大腰圓的姐姐穿得好像是要去度假一樣,媽媽和姨媽則戴著遮陽帽,穿著花布衣,她們都在車上,坐在一堆家具和雜物之中。孩子想起來,他們曾經(jīng)換過十幾次居住的地方,到最后就剩下車?yán)锏倪@些東西,少得可憐——舊的爐子,殘破的床和椅子,鑲著貝殼的時鐘,這個時鐘不知從何時起,就停在兩點十四分,不再移動,據(jù)說還是媽媽以前的嫁妝。媽媽此刻正在流眼淚,看到男孩以后,連忙擦干了眼淚,準(zhǔn)備爬下車。爸爸卻呵斥道:
“回去!”
“他受傷了。我去找些水來,給他清洗一下……”
爸爸態(tài)度強硬:“上車!”孩子從后擋板爬過,到了車上。爸爸坐在哥哥身旁——趕車的位置上,他抄起一根柳條,狠狠地抽著瘦騾子,可是他并沒有生氣,他也沒有要折磨騾子的意思。他一只手勒住騾子,一只手揮動著鞭子,就像他的子孫今后開車前一定要讓引擎先使勁空轉(zhuǎn)一陣似的。大車向前駛?cè)ィs貨店和那群板著面臉圍觀的人漸漸遠(yuǎn)去,直到前面道路轉(zhuǎn)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孩子默默地想著:以后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他應(yīng)該不會再有不滿了吧,他早已經(jīng)……孩子立刻止住了思緒,他甚至不敢對自己說這些話。媽媽按住了他的肩膀,問:
“傷口很疼嗎?”
“沒有,”他說,“一點也不疼。別管我。”
“血已經(jīng)凝結(jié)了,你為什么不早些擦干凈呢?”
“今天晚上我會仔細(xì)洗干凈的。”他說,“你不用管了,別擔(dān)心。”
大車一直向前駛?cè)ァ]有人知道他們會去什么地方,也從來沒人問,每次行駛幾天,他們到達(dá)一個地方,看到各種各樣的房子。爸爸可能已經(jīng)提前做出了決定,他想換個新地方種莊稼,所以才……孩子又停下了思考。爸爸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做事向來果敢有主意,多少還有點魄力,只要事情有成功的可能,他就會放手一搏。人們很容易被他的這股勁兒感染,像是能瞧見他心底潛藏的這種兇猛強悍一樣,只是并不使人信賴。他給人的感覺是,他做的一切絕對正確,但凡有人與他一起,一定能從中賺取到利益。
這天晚上,他們在一片櫟樹和山毛櫸中露營,附近流淌著一灣清泉。他們從附近的柵欄上偷下一根柵欄,劈成幾段制成火堆抵御夜晚的寒氣——火堆又小又整齊,看起來有些吝嗇,有些精明;爸爸向來不燒太大的火堆,就算天氣再冷也是一樣。長大了后,孩子才有些想不通:為什么火堆堆得這樣小?爸爸以前見識了打仗時的破壞和浪費,骨子里又喜歡揮霍別人的錢財裝飾門面,眼前明明有柴火,可他卻吝嗇不用。孩子還想到了一件事:這四年間,爸爸總是把他奪來的馬藏進(jìn)林子里,看到什么人都躲起來,當(dāng)時他就是靠那小火堆挨過了漫長的夜晚。后來長大了,孩子漸漸明白了真正的理由:爸爸認(rèn)為他的力量來源是火,正像有人喜愛刀槍火藥一樣,爸爸覺得他需要依靠火的力量生存,否則就是虛度光陰,所以他才對火如此尊重,用火的時候也更加謹(jǐn)慎。
只是孩子此時并不了解這些,他只知道從小到大面對的就是這樣小家子氣的一堆火。爸爸來叫他的時候,他正捧著一個鐵盤子迷迷糊糊地吃晚飯。他跟著那硬邦邦的顛簸腳步和挺直的背影,走上了山坡,那里綴滿星光。他轉(zhuǎn)頭看著爸爸,見他背對著天空,無法看清他的模樣——只有一個一抹黑的影子,他穿的大禮服像鐵甲一般,整個人像用白鐵皮裁剪出來的一樣,死板麻木,聲音也同樣刺耳,毫無溫度和熱情:“你在公堂上差一點就對他說出了真相。”孩子沒回答。爸爸重重地打了他的腦袋一下,可是看上去卻沒有生氣,就像他狠狠地抽了那兩只牲口的時候一樣,也像他用棍子抽打騾子只是為了打死一只馬蠅一樣。爸爸的態(tài)度既不激動,也沒有發(fā)火,接著對他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否則你會落得尸骨無存。早上,公堂上的那些人有幾個會保護(hù)你?他們恨不得找各種機(jī)會對付我,可他們清楚無法斗過我。明白嗎?”二十年以后,孩子重新思考了這件事:“我當(dāng)時如果說他們只是想得知真相,那肯定又會被他打。”幸好他沒有說話沒有哭。他一聲不響地站著。爸爸問他:“我在問你,明白嗎?”
“明白。”他小聲說。爸爸這才轉(zhuǎn)了過去。
“去睡覺吧。我們明天就會到了。”
第二天中午,大車在一座沒有刷過漆的房屋前面停了下來,孩子已經(jīng)十歲了,這次像十年以來的任何一次一樣,他們再次來到這樣的房屋前面。媽媽和姨媽先下了車,從車上搬下東西,爸爸哥哥和兩個姐姐紋絲不動。“這種房間連頭豬都不會住。”一個姐姐說。
“怎么沒辦法住?等你住習(xí)慣了,你肯定會喜歡得不想走了。”爸爸說,“趕快起來去幫你媽搬東西。”
兩個姐姐很胖,笨拙得像牛,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們身上那便宜的絲帶都飄了起來;一個姐姐在車?yán)锬贸鲆槐K壞了的提燈,另一個姐姐則掏出一把又破又舊的掃帚。爸爸把韁繩遞到哥哥手里,動作笨拙地下了車。“他們卸完車以后,你去馬棚里喂騾子。”說完他喊道,“跟我來。”
孩子還以為他在對哥哥說話,沒想到是自己。
“是在叫我嗎?”
“是,是你!”爸爸說。
“阿伯納!”媽媽對爸爸喊道。爸爸停了下來,回頭看去——他的眉毛花白卻又烈性,眼神嚴(yán)厲。
“我應(yīng)該去和他打聲招呼,畢竟這八個月他就是我的主子了。”
他們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走去。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周之前——準(zhǔn)確地說,如果是昨晚——孩子肯定會問他們要去什么地方,不過他卻不問了。爸爸以前也打過他,只不過那時并不會對他講道理的;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巴掌,以及爸爸打了他之后對他說的話,冷靜又蠻橫,他給他的感覺是他少不經(jīng)事。可是,以他的年齡和資歷并不能在這世間立足,如果想要反抗,想要扭轉(zhuǎn)不如意的事,就更加困難了。
很快,他就來到了一片樹林中,那里櫟杉錯雜,高高矮矮的樹上開著花。他看不到那座宅子,卻聽說它就坐落在這里。他們穿過一道籬笆,只見上面爬滿了忍冬和野薔薇。一扇敞開的大門前,兩根門柱用磚砌成,立在兩旁,大門后是一條車道,一座宅子坐落在盡頭。他看到這座宅子的時候,一瞬間就忘記了所有:忘掉了爸爸,忘掉了心頭縈繞的恐慌和畏懼,忘掉了一切。以至于后來想起了爸爸,他也沒有再感到恐懼和絕望。因為他們之前住過的地方都是又小又貧苦的宅子,農(nóng)莊和田地的規(guī)模也不大,他從未見過面前這種宅子,他甚至想著,這地方真大,簡直像個官府。他無法說清楚這種感覺,他年紀(jì)還小,語言組織能力不強,可他卻覺得很高興,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實際上主要的原因卻是:爸爸再也無法干涉他們了。在這種安靜高貴環(huán)境中生存的人,他根本不敢再去招惹;對這些人而言,他就像一只嗡嗡叫的黃蜂,最多只能蜇人而已。這地方就像有魔力一般,安靜又體面,哪怕他再費盡心機(jī)地放火,這里的牛馬棚也會毫發(fā)無損。……他再次看向那挺直的黑色背影,那顛跛卻堅定的腳步,那種愉悅又安定的感覺竟然又一瞬間消散了。爸爸的身影一如既往地高大挺直,絲毫沒有被眼前的宅院震懾到。他站在這片寧靜的背景之中,站在聳立的圓柱下,那種鎮(zhèn)定自若的氣度反而越發(fā)凸顯。就像從白鐵皮上剪裁下來的一樣,冷冰冰的薄薄的一片,即便他斜站在太陽下面也不會有影子。孩子淡漠地望著他,只見爸爸徑直走向一個地方,腳步?jīng)]有一絲一毫的偏離。
前面的路上有一堆馬糞,爸爸本可以挪動腳步躲過去,可他卻用那只顛跛的腳正正好好踩到上面。他先前產(chǎn)生的那種踏實欣慰的感覺很快消失不見。他邊走邊欣賞著這座宅院,想著如果能擁有這樣的房子就好了,可如果得不到,他也不會太難過,至少不能像走在前面的父親一樣——實際上,那穿著鐵皮般黑色外套的爸爸早已經(jīng)嫉妒得要死,真想將這宅院據(jù)為己有。孩子無法描述此時的心情,他猜測著爸爸或許也會和他想的一樣,都能察覺到這宅院的那股魔力。也許他之前做的事只是不由自主的,可以后也許就能轉(zhuǎn)變了。
他們從門廊中穿行而過,爸爸那顛跛的腳一聲聲敲著地板,像死板的時鐘一樣,與他身體移動的頻率并不相符。即便面對著雪白的門,爸爸的身影也依舊挺直高大,他的心里似乎憋著一股怒火,讓他不得不站直挺直,不能再矮一絲一毫——他頭上那寬邊的黑帽子有些癟了,身上那黑色的外衣像冬天的蒼蠅一樣,也磨出了綠油油的光亮,袖管因為手臂抬起而變得更大,就像動物的蜷曲的腳爪。房門很快被打開,一個穿著亞麻布夾克,頭發(fā)花白卻梳得很整齊的黑老頭堵住了門口,很顯然,他一直在房子里觀察他們,所以這樣說著:“白人,進(jìn)門之前先擦干凈你的腳。少校不在家。”
“滾遠(yuǎn)點,黑鬼。”爸爸語氣平常,并不惱火,將那黑人向門里面推了一把,也不摘掉帽子,就那樣無所畏懼地走了進(jìn)去。他不慌不忙地向里面走著,孩子分明瞧見那只顛跛的腳踏在門框上,地毯上,他踩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個個腳印,像是他一腳踩下去,那重量有他兩倍的體重一樣。黑人站在他們背后,大聲喊叫:“蘿拉小姐!蘿拉小姐!”鋪著高貴整潔地毯的回梯、閃亮奪目的枝形吊燈、泛著輕柔光芒的描金畫框,這一切都讓孩子覺得自己落入了一種溫暖之中。黑人的喊聲未落,一位小姐急忙跑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光滑柔亮的灰色長袍,領(lǐng)口處縫著花邊,她腰間系著一條圍裙,可能之前在做面食,所以這會兒卷著衣袖,邊向前走邊用毛巾擦著手上粘的面粉。這樣貴婦人一般打扮的人,孩子之前從未見過。貴婦人首先留意到那淺色地毯上的骯臟腳印,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我沒有攔住他。”黑人著急地解釋,“我讓他……”
“你先出去可不可以?”貴婦人的聲音有些顫抖。“德斯班少校沒在家。請你離開可不可以?”
爸爸看也沒看那個貴婦人,也沒有開口說話。他挺直身體站在地毯的正中,兩條花白的眉毛輕輕一動,這才稍微謹(jǐn)慎了一些,仔細(xì)環(huán)顧著這個房間。他依舊戴著那頂帽子,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用那條好腿支撐,顛跛的腳在地毯上畫了個圓弧,就這樣將污漬留在了上面。爸爸一直仰著頭,絲毫不理會自己留下的腳印,沿著黑人打開的房門走了出去,他剛跨過門檻,大門就緊緊地合上,里面還有女人隱隱約約的叫喊聲,聽起來十分生氣。爸爸停在了臺階前面,在臺階邊擦凈了鞋子。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在大門口前面駐足,由于腿腳不靈活,他站立的姿勢稍顯僵硬。爸爸轉(zhuǎn)頭看著這所宅院,自言自語:“是不是又干凈又漂亮?那是用黑鬼的汗水鑄就的,也許他還想再澆上點白人的汗水才會滿足。”
兩小時之后,孩子在房間后面劈柴,媽媽、姨媽和姐姐們在房間里做飯。不過他知道,這活兒肯定只有媽媽和姨媽做,那兩個姐姐怎么會幫忙呢?他甚至能聽見她們兩人的聒噪聲,即便隔著一堵墻,他還是能感覺到那種懶惰到無法挽回的氣味。一串馬蹄聲響了起來,孩子看到了一個穿著襯衣的人騎著馬來了,那匹栗色母馬看起來很不錯,他忽然就猜到了答案。接著,一匹紅棕色的肥壯大馬隨后趕來,一卷地毯擺在騎馬年輕黑人腿前。他瞧著前面那人滿臉通紅,怒火中燒,策馬疾馳地在房子前面消失。爸爸和哥哥此時正躺在椅子里休息,沒過多久,馬蹄聲再次響起,那匹栗色母馬又離開了院子,再次飛奔著離開。隨后,爸爸叫一個姐姐出來,只見她拉著地毯的一端,將地毯從廚房里面拖了出來。另一個姐姐則站在她后面:
“既然你不想抬,就去拿洗衣鍋。”
“嗨,沙爾蒂!”后面那個姐姐就立刻喊了起來:“去架起洗衣鍋。”爸爸聽到聲音立刻趕來,他站在破落的房子前,身后的景象并不像先前那樣高優(yōu)雅,可他并不在意。媽媽焦急地跟在他的身后。
“趕快把它抬起來。”爸爸說。兩個姐姐無精打采地彎著腰,看起來很不情愿。她們的身形就像一塊碩大的白布,上面飄著一條條浮華繁雜的絲帶。
兩個姐姐抬起了地毯,前面那個姐姐說,“這塊地毯好不容易從法國運來的,可是個寶貝,絕對不能讓人隨便踩到。”
媽媽說:“阿伯納,我來做吧。”
“你還是去做飯吧。”爸爸說,“我看著就好。”
整個下午,孩子邊劈著木柴,邊望著他們忙活。只見地毯被平攤開,放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一旁的洗衣鍋里有泡沫在翻滾。兩個姐姐懶散地趴在地毯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爸爸則是盯著她們倆,依舊板著臉,面無表情。鍋里翻滾著難聞的土堿液味道,媽媽中途來了一次,向里面看了看,臉上的表情由焦慮轉(zhuǎn)為絕望。他掄著斧頭的時候看到爸爸撿起一塊碎石片認(rèn)真瞧了瞧,又走回鍋邊。媽媽說:“阿伯納,阿伯納,請你不要這樣,求你了,阿伯納。”
暮色四合,夜鷹啼鳴,孩子的工作做完了。房間里有咖啡的香味飄出,以往,他們總會在這時吃些殘羹冷炙作為午飯,可今天他們居然在喝咖啡。爐子里面燃著火,前面擺放著兩把椅子,地毯被攤開架在椅子背上。地毯上原本有污漬的位置已經(jīng)被水浸過,留下了痕跡,倒是看不見爸爸的腳印了,只是像被割草機(jī)橫七豎八地割過一樣。
地毯始終搭在那里,無論他們吃飯還是睡覺。兩個房間里,床鋪擺放得沒有任何秩序,亂七八糟地擺在那里,誰睡在上面也沒有準(zhǔn)兒。這張床上睡的人是媽媽,爸爸一會兒也會過來睡,只是他還沒去睡。那張床上睡著哥哥,姨媽、兩個姐姐和他則睡在地上。爸爸正躬膝伏在地毯上,依舊戴著那個帽子,穿著那件外衣。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爸爸的身影到了他身旁,用那只顛跛的腳踢了踢他,說,“去把騾子牽來。”
孩子牽騾子回來的時候,爸爸站在黑漆漆的門洞里,正將卷起的地毯扛上肩頭,孩子問他:“你不騎嗎?”
“不騎。把腳抬起來。”爸爸托起孩子的膝蓋,用力將他抬了起來,將他放在了沒有鞍子的騾子背上。接下來,爸爸用一樣的方法將地毯扔到了上面,放到孩子的腿邊。滿天星光,他們穿過滿地的忍冬和塵土,沿著那條車道按照原路返回,走進(jìn)了那座黑漆漆的宅院門前。
那粗糙的地毯從大腿上擦過,孩子忙問,“用得上我?guī)兔幔俊卑职譀]有回答。孩子又聽見了那種熟悉的腳步聲,一聲聲響徹在門廊中:不急不緩、生硬古板,力道大得驚人。即便隔著黑夜,孩子也能看到,爸爸將地毯推了下去,砸到墻角上又反彈到了地板上,那聲音好像打了聲響雷,大得難以想象。隨后又傳來他的腳步聲,不慌不忙,卻又聲音極大。孩子緊張不安地坐在騾子上,看到宅子里亮起了燈,他的呼吸稍稍加快,卻發(fā)現(xiàn)腳步聲依舊如先前一樣,聽聲音,他已經(jīng)走下了臺階。很快,爸爸就來到了他面前。
他低聲問:“你也上來吧?我們兩個都可以騎了。”與此同時,宅子里的燈光亮了一下,隨后又暗了。他知道那人已經(jīng)下樓了。他騎著騾子走到踏腳臺邊,爸爸很快就坐了上來,坐在了他的背后,他拿著韁繩對著騾子脖頸上抽去,誰知爸爸伸出那又瘦又結(jié)實的胳膊,及時拉住了韁繩,頓時讓騾子放緩了行走的速度。
那匹栗色母馬載著那個人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們正在給騾子套上犁。孩子沒聽見任何聲響,就見那個衣帽不整的人氣得全身顫動,聲音顫抖,就像昨天在宅院里見到的女人一樣;爸爸只抬眼看看他,就繼續(xù)低下頭去干活,騎馬的人就對著他的后背說道:“你最好搞清楚,地毯是被你弄壞的。這里就沒有一個女人嗎?”他忽然停了下來,仍然氣得全身發(fā)顫。哥哥嚼著煙葉、眨著眼睛從馬棚里向外看著,他的樣子并不像在吃驚。騎馬的人又說:“這張地毯的價值是一百元,不過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有過一百塊錢的。我要在文契里補一條:收成了之后,你需要賠七百公升玉米給我們。改天你去糧庫簽字,即便德·斯班太太無法消氣,我也要讓你長點教訓(xùn),以后把腳擦干凈了再去她的宅院。”
騎馬的人轉(zhuǎn)身就走。爸爸一聲不吭,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看,只是低著頭弄銷子,將軛棒套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孩子喊了他一聲“爹!”爸爸看向他——他的神色依舊神秘淡漠,濃眉灰眼,閃動著冷漠的光芒。孩子大步流星地走向爸爸,中途卻又停住了。他喊著:“你已經(jīng)很盡心地洗了!他既然不喜歡,之前怎么不告訴你怎么洗?不要賠給他這七百公升玉米!什么都不給他!等莊稼成熟了以后,我就守著它們,把他們都藏起來!”
“你把割草刀和那些理好的東西放在一起嗎?”
“沒有。”他說。
“趕快去放好。”
從這天之后,孩子一直不停地干活。沒人逼他,也沒人催他,且不管干得了干不了,他就一直這樣勤奮地干活。他是從媽媽那里學(xué)的,只是他們有些差異:他做的事都是他喜歡的,例如媽媽和姨媽當(dāng)做圣誕禮物送給他一把小斧子,他喜歡用它劈木頭。爸爸和地主簽的文契上表示可以養(yǎng)豬養(yǎng)牛,這天,孩子就趁著爸爸不在,和媽媽姨媽一同搭好了豬圈和牛欄。
哥哥握著雙壁犁的手柄,他牽著騾子的韁繩走在旁邊,又濕又涼的黑色泥土掉落在他的光腳背上,他想著:也許這個問題可以永遠(yuǎn)消失了。雖說他們因為這張地毯賠幾百公升玉米有些不舒服,可如果他今后能改邪歸正,賠這些錢也值得了。他想得入神了,直到哥哥喊他小心騾子,他才聽見。接著,他又想到:萬一到最后賠了個精光呢,那就徹底完蛋了。倒不如一把火將這一切都燒干凈,管它玉米還是地毯!這種恐懼與痛苦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覺得人生都沒有希望了一樣!
周六這天,他給騾子套犁的時候,看到爸爸又戴上了那頂帽子,穿上了黑色外套,對他說:“別套犁了,去套車!”兩小時之后,車在路上拐彎,到了一個雜貨店前面。他坐在車廂里,看到那斑駁的墻上貼滿了破爛的小廣告,有香煙的,也有成藥的。馬車和馬匹拴在廊下。爸爸和哥哥登上坑坑洼洼的臺階走在前面,一聲不響的面孔分成兩排,他們?nèi)藦闹虚g的過道走了過去。一個戴眼鏡的人坐在木桌后面,顯而易見,他是治安官;桌子前站著一個人,他戴著硬領(lǐng),打著領(lǐng)帶,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不過卻并沒有發(fā)怒。這個人他認(rèn)得,他先后兩次騎著快馬去過他的家。孩子無法理解男人此刻的心情,他對被佃戶狀告自己這件事表示吃驚與意外。孩子又得意又兇狠地瞪了男人一眼,和爸爸并肩站在一起,對治安官大聲說道,“不是他燒的!他沒燒!”
爸爸對他說:“快回去,到車上去。”
“燒?”治安官問:“你的意思是你們燒了這條地毯?”
“誰燒了地毯?”爸爸對他又說:“趕快回車上。”孩子并沒有回到車上,他走到房間的最后,和許多人擠在一起。這個小店連坐的位置都沒有,和之前那個店一樣擁擠。這時,廳堂上的人開始對話:
“你覺得用七百公升玉米作為賠償很不公平嗎?”
“他讓我洗干凈地毯上的腳印,我洗了,有給他送回去了。”
“問題是這條地毯已經(jīng)不是之前的樣子了。”
爸爸一聲不吭,整個廳堂里除了人群中那細(xì)微又悠長的呼吸聲,安靜得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就這樣大概過了半分鐘左右。
“斯諾普斯先生?你不想回答了嗎?”爸爸依舊不發(fā)一言。“斯諾普斯先生,我只能宣判了。我宣布,你需要賠償?shù)隆に拱嗌傩5牡靥骸H欢阅悻F(xiàn)在的條件讓你賠償七百公升玉米確實有些嚴(yán)苛。德·斯班少校的這條地毯是以前買的,那時花了一百塊錢,現(xiàn)在他就自己承擔(dān)九十五塊錢吧。我算算,十月份的玉米大概能賣到五毛錢,你只要賠償五塊錢就好了。我決定,等玉米收獲了以后,你要從收成中拿出十蒲式耳玉米賠償給德·斯班少校。退堂!”
現(xiàn)在還是清晨,這堂官司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孩子覺得時間晚了,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回去犁地了,其他莊稼人應(yīng)該早就去耕地了。爸爸對哥哥做了個讓他跟著自己的手勢之后,就從大車后面走過,直奔馬路對面的鐵匠鋪。孩子緊追著爸爸,見他戴著的那頂貌似已經(jīng)褪了色的帽子,可是臉上依舊鎮(zhèn)定又嚴(yán)厲,他嘰嘰喳喳地對他說:“一分錢都不要給他,我們……”爸爸沒什么表情,低下頭看了看他,眉毛依舊花白蓬亂,遮住了他冷靜的眼睛,他說話的語氣溫柔又溫和:
“你確定?那好,等到了十月再說吧。”
修車并不會浪費多少時間,他們只需要校正幾根輻條,緊緊輪箍。輪箍緊好之后,他就趕著車到了鐵匠鋪后面,那里有一條水澗。騾子經(jīng)常把鼻子探進(jìn)水里,孩子們則坐在車前座上,拿著韁繩看向坐落在斜坡頂上黑煙囪一樣的打鐵棚。那里發(fā)出不緊不慢的敲打聲響,只有爸爸悠閑自在地坐在一個立起來的桕樹墩子上和人說話。爸爸始終坐在那里,直到孩子從水澗里拉出濕漉漉的車,停在了鐵匠鋪前面。
爸爸讓他把騾子牽到一邊拴好,孩子回來以后發(fā)現(xiàn),爸爸和鐵匠,以及蹲在門里面的人聊得正歡,他們聊莊稼,聊牲口;孩子則蹲在這堆臭烘烘的灰塵、蹄皮和銹屑之間,聽爸爸慢條斯理地講著以前當(dāng)職業(yè)馬販子的那段歷史,那時還沒有他的哥哥。孩子隨后來到雜貨店那面,看著墻上貼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海報,那是關(guān)于去年馬戲團(tuán)的。他盯著那些棗紅大馬、那些扮鬼臉拋媚眼的紅鼻子白臉丑角,以及穿著紗衣和緊身衣的女郎發(fā)呆。就在他愣神的時候,爸爸突然走到他身旁,說道,“吃飯了。”
這天他們并不是在家吃的飯。他和哥哥蹲在臨街的墻邊,兩人挨著。爸爸走出雜貨鋪,從紙袋子里拿出幾把餅干和一塊干乳酪,又用刀將乳酪仔仔細(xì)細(xì)地切成三份。他們?nèi)齻€人就那樣在墻邊蹲著,默不作聲地慢慢吃著。吃完之后,他們在店里借了只長柄錫勺,喝了些溫水,水里有一點杉木桶和山毛櫸樹味道的。他們喝過水之后并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養(yǎng)馬場。人們坐在高大的柵欄上,或是站在外面,看著從柵欄里牽出來的那些駿馬。他們先在路上溜達(dá)著,又跑了跑,接著才來來回回地奔跑著。直到太陽落山,他們始終不緊不慢地談?wù)撝c馬相關(guān)的交易。哥哥雙眼迷離地嚼著煙草葉,爸爸偶爾會評價評價牲口,卻并沒有對誰說話,他們?nèi)齻€人多數(shù)都是看著聽著的。
他們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吃罷晚飯,孩子坐到了門前的臺階上,聽著夜鷹和青蛙的鳴叫,看著夜色籠罩了整個世界。這時,他突然聽到媽媽喊著:“阿伯納!不能這樣做!不能!哎呀,天啊!天啊!阿伯納呀!”他連忙轉(zhuǎn)頭向里面看去,能看見房間里換了燈光,一個點燃的蠟燭頭被插在瓶子的頸口里。爸爸依舊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那件外套,看起來有些正式,又很可笑,就像要穿戴整齊,文質(zhì)彬彬地去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一樣。他拿著五加侖的油桶,又將燈里的油都倒了進(jìn)去,他被媽媽使勁拉住了胳膊,只能一手拿著油燈,另一手猛地一甩,雖然并不兇狠粗暴,卻讓媽媽摔到了墻上。媽媽險些摔倒,張大了嘴巴趴在墻上,臉上寫滿了絕望、無奈的神色,她這表情與剛剛的語氣一樣,仿佛被逼到了絕境。爸爸恰好看到了門口站著的孩子,對他說道:
“去把大車加油用的那罐油拿來,在馬棚里。”爸爸說。孩子一動未動,過了很久才嚷嚷著問道:“你……你要做什么……?”
“讓你去拿那罐油。”爸爸說,“去!”
孩子最后才移動了身體,走出門外撒腿跑了起來,直奔馬棚跑去。那熟悉的脾氣和血液再次襲來,他已經(jīng)無法自己主宰。不管他愿意與否,他肯定繼承了那種血液,而且這血液已經(jīng)傳了世世代代,傳到他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很久了。那種血液是經(jīng)歷了多少仇恨、殘忍、期盼而成的啊?是從哪里來的呢?沒有人知道吧。孩子想著:如果能讓我一直跑下去就好了,我恨不得一直這樣跑下去,跑啊跑啊,永不回頭,再也看不到他的臉,再也不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可是沒辦法!沒辦法啊!他拿著油罐跑回了家,罐子有些生銹了,里面的油隨著他的奔跑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剛跑進(jìn)屋子里,他就聽到了媽媽在里面哭著。他把油罐遞給爸爸,大聲問道:
“你前一次還派去個黑鬼呢,這次你什么都不做嗎?”
爸爸這次倒是沒打他,可他剛把油罐輕輕地放在桌子上,就突然抓住了他的后背衣襟,將他直接抓了起來,雙腳都離了地。這次他的速度很快,比之前打他的那巴掌還要快,他還沒有看清楚就被抓了起來,像閃電一樣。爸爸低著頭,臉色兇狠寒冷,氣勢迫人,他的聲音冷漠陰狠,對他的哥哥說道:
“你先去把這些油倒進(jìn)油桶里,我很快就到。”
哥哥依舊嚼著煙葉,像只古怪的牛一樣,他說:“還是把他綁在床架上吧。”
“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爸爸剛說完,孩子就開始在他手中掙扎。他覺得那只手瘦弱卻又有力,正抓著他兩塊肩胛骨向里間走去,他的腳根本無法沾地,從他粗壯的腿上擦過,就這樣到了里間。兩個姐姐坐在沒有點燃的爐子前,他被提著從她們面前經(jīng)過,一直到了媽媽和姨媽身邊。姨媽和媽媽并肩坐在床上,姨媽此時摟住了媽媽的肩膀。
“抓緊他。”爸爸大聲喊道,姨媽嚇得險些松手,爸爸忙又說道:“沒喊你,倫妮,你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媽媽握住了孩子的手腕,卻聽爸爸又說,“不行,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他。你知道他要去哪兒嗎?如果放開他,他肯定會去那個宅子!”爸爸說完仰著下巴向大陸那面點了點,“我看應(yīng)該把他綁起來更好一些。”
“我會緊緊抓住他的。”媽媽小聲說著。
“那好吧,交給你好了。”爸爸說完之后,那顛跛的腳就這樣重重地踩著地面,不急不緩地走了出去,走了一會兒才離開房間。
孩子這才開始掙扎,媽媽用力地抱住了他,可他卻使勁撞媽媽的兩條胳賻,不停地扭動。他確信媽媽最后悔拿他沒辦法,可現(xiàn)在時間緊迫,他只能大聲嚷嚷道,“你快放開我!否則我可要弄傷你了,我可不負(fù)責(zé)!”
“快放開他。”姨媽說,“說實在的,他就算不去我都想去了。”
“我不能放開他啊,”媽媽邊哭邊叫:“沙爾蒂!沙爾蒂!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快來幫個忙呀!莉齊!”
他忽然從媽媽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姨媽想要抓他,卻沒抓到他。他轉(zhuǎn)身向外跑去,媽媽連忙追趕他,腳步踉蹌,到最后膝蓋一彎,他突然撲倒了,恰好倒在孩子的腳跟后面。她對附近的一個姐姐叫道:“耐特!快抓住他!抓住他!”然而,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了,那個姐姐還坐在椅子里轉(zhuǎn)頭看著他,顯然沒有站起身的打算,孩子已經(jīng)像離了弦的箭一樣飛了出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看到了姐姐那毫不驚訝的碩大的臉盤兒,像個年輕的婦人一樣,看得出來,她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兩個姐姐是雙胞胎,因為肥胖平時很占地方,可她們現(xiàn)在竟然像空氣一樣,根本沒有存在感。孩子順順利利地從里間沖了出去,跑出了屋門,向那條栽滿了忍冬的路上跑去。滿天星光灑在了路上,柔軟的塵土覆蓋在上面。他恨不得肋下生翅,心急如焚地跑著,最后終于來到了那所宅院的大門口。
他沿著那條亮著燈的宅院奔跑去,并沒有敲門,直接沖了進(jìn)去。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根本說不出話來,不知何時,那個穿亞麻布夾克的黑人來到他面前,一臉吃驚。
“德·斯班!”他邊喘息著邊說道:“我找……”話音未落,那個白人從穿堂另一面的白門走出來。他立刻大聲叫道:
“馬棚!馬棚!”
“什么?”那白人問,“馬棚?”
“對!”孩子對他又叫著:“馬棚!”
那白人大喊了一聲,“抓住他!”
不過他并沒有抓到他。那黑人只是抓到了他的襯衫,卻因為襯衫袖子洗了太多次,早已經(jīng)不結(jié)實了,用力一扯就被扯掉。他從那扇門逃走,重新回到了車道上,實際上,即便他對那白人吵嚷的時候,他也沒有停下一分一秒。
“備馬!趕快備馬!”那個白人在他身后喊道。他本來想從花園中傳過去,再翻過籬笆跳到大路上,可惜他不認(rèn)得花園里面的路,也不知道那些爬滿了藤蔓的籬笆是不是很高,他不想嘗試,也不敢冒險。他只能按照原路返回,沿著車道向前跑去,氣息上涌,血液似乎沸騰了一樣。很快他就重新回到了大路上,可是他并不能看到路,更聽不見任何聲響。他就這樣一直跑著,就算那匹母馬從他身邊飛快地跑過,險些踩到他,他這才聽到。他始終這樣跑著,好像在這種緊張的時刻,他只要堅持到最后就可以擺脫那些苦難,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這里一樣。直到最后的時刻,他忽然跳到了路旁的排水溝里,那里長了許許多多的野草。這時,那匹馬才從他身旁疾馳而過,一個氣急敗壞的身影轉(zhuǎn)瞬即逝,只剩下這初夏的夜空,滿天的星辰,以及恬淡靜謐的夜晚。
然而,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還沒有消失干凈,夜空中就像被人兇狠地潑了墨一樣,很快地擴(kuò)散了起來——一團(tuán)團(tuán)濃煙沖天而起,震動心弦的同時又沉默無聲,天上的星星都因為這團(tuán)濃煙被遮擋覆蓋。孩子明知道時間緊迫,可仍然使勁地奔跑著,飛快地向前。直到前方傳來兩聲槍響,他才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叫出了聲:
“爹!爹!”他跌跌撞撞地繼續(xù)跑著,被絆倒了再爬起來,回頭看了看那明亮的火光之后繼續(xù)跑,他在黑暗的樹林中連滾帶爬地一直奔跑著,邊跑邊氣喘吁吁地抽泣著喊道:“爸爸呀!爸爸呀!”
已經(jīng)到了午夜,孩子不知道時間,更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他坐在了一座小山頂上,身后已經(jīng)看不到火光了。他的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樹林,身后是他剛剛住了四天的家,他本想著休息一會兒之后就去樹林的。黑暗的夜晚吹著冷冷的風(fēng),孩子的襯衫少了個袖子,又薄又脆,他抱著手臂不住地顫抖著,縮成一團(tuán)。先前那種夾雜著驚慌恐懼的情緒早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他現(xiàn)在只能感覺到悲傷絕望。他在心里念叨著: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了起來:“他做得太好了!”他的聲音很小,幾乎像耳語一樣,“干得漂亮!不愧是沙多里斯上校的騎馬隊!到底是打過仗的人!”其實,他哪里知道在那次戰(zhàn)斗中,爸爸并非是一名士兵,甚至連一件制服都沒有,也不是哪個人的擁護(hù)者,更不屬于哪支軍隊、哪個政府,也不臣服于誰的權(quán)威與領(lǐng)導(dǎo)之下。爸爸之所以去打仗,無非是因為要去奪取勝利的果實,就像麥爾勃魯克一樣,繳獲戰(zhàn)利品。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東西是敵人的還是自己打劫得到的,對他來說都是一樣。
物換星移,天色漸亮,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餓了。不管怎樣那都是明天的事,他現(xiàn)在只能感覺到冷,索性多走動走動,這種冷意倒是少了許多。黑夜很快就要過去,天很快就會亮了,他已經(jīng)睡了一覺,現(xiàn)在準(zhǔn)備繼續(xù)向前走。山下黑漆漆的樹林中,夜鷹此起彼伏地叫著,一聲又一聲,到處可聞。不過,它們很快就要被晨鳥取代了,所以才一聲聲叫得連續(xù)不斷。他站了起來,發(fā)覺身體有些僵硬,也許走著走著就會轉(zhuǎn)好的,恰如走動走動就能減少那種冷意一般,何況天馬上就要亮了,太陽也會出來的。伴隨著夜鷹那一聲聲銀鈴般的清脆啼叫聲,他向山下走著,向那一片黑漆漆的樹林走著。他的心跳聲急促又緊張,在這暮春之夜顯得格外急切。他毫不留戀地向那里走去,并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