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學問不是求文憑】
孩子們:
我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們了。但是前幾天寄去的相片,每張上都有一首詞,也抵得過信了。
今天接著大寶貝五月九日、小寶貝五月三日來信,很高興。那兩位“不甚寶貝”的信,也許明后天就到罷?
我本來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氣很涼,索性等達達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卻是還在很涼。一面張、馮[7]開戰的消息甚緊,你們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勸勿去,現在去不去還未定呢。
我還是照樣的忙,近來和阿時、忠忠三個人合作做點小頑意,把他們做得興高采烈。我們的工作多則一個月,少則三個禮拜,便做完。做完了,你們也可以享受快樂。你們猜猜干些什么?
莊莊,你的信寫許多有趣話告訴我,我喜歡極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報告我,我總是喜歡的。我說你“別耍孩子氣”,這是叫你對于正事——如做功課,與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賴人。至于做人帶幾分孩子氣,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時還“有童心”呢。
你入學校還是在加拿大好。你三個哥哥都受美國教育,我們家庭要變“美國化”了!我很望你將來不經過美國這一級(也并非一定如此,還要看環境的利便),便到歐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預備像更好。稍舊一點的嚴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還是安心入加校罷。至于未能立進大學,這有什么要緊,“求學問不是求文憑”,總要把墻基越筑得厚越好。你若看見別的同學都入大學,便自己著急,那便是“孩子氣”了。
思順對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復,我聽見真高興極了。這是思成一生幸福關鍵所在,我幾個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異動,毀掉了這孩子,現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給思順的信說:“感覺著做錯多少事,便受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過來?!边@是宇宙間惟一真理,佛教說的“業”和“報”就是這個真理(我篤信佛教,就在此點,七千卷《大藏經》也只說明這點道理),凡自己造過的“業”,無論為善為惡,自己總要受“報”,一斤報一斤,一兩報一兩,絲毫不能躲閃,而且善和惡是不準抵消的。
佛對一般人說輪回,說他(佛)自己也曾犯過什么罪,因此曾入過某層地獄,做過某種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過許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過什么福。……如此,惡業受完了報,才算善業的賬,若使正在享善業的報的時候,又做些惡業,善報受完了,又算惡業的賬,并非有個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業自得”,又并不是像耶教說的“到世界末日算總賬”,全是“隨作隨受”。又不是像耶教說的“多大罪惡一懺悔便完事”,懺悔后固然得好處,但曾經造過的惡業,并不因懺悔而滅,是要等“報”受完了才滅。佛教所說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說的六道輪回等等,不過為一般淺人說法,說些有形的天堂地獄,其實我們在一生中不知經過多少天堂地獄。即如思成和徽音,去年便有幾個月在刀山劍樹上過活!這種地獄比城隍廟十王殿里畫出來還可怕,因為一時造錯了一點業,便受如此慘報,非受完了不會轉頭。倘若這業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懺悔,則受報連綿下去,無有盡時。因為不是故意的,而且懺悔后又造善業,所以地獄的報受夠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絕對不造惡業(而且常造善業——最大善業是“利他”),則常住天堂(這是借用俗教名詞)。佛說是“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涼世界”)。我雖不敢說常住涅槃,但我總算心地清涼的時候多,換句話說,我住天堂時候比住地獄的時候多,也是因為我比較地少造惡業的緣故。我的宗教觀、人生觀的根本在此,這些話都是我切實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見一點這種真理,所以順便給你們談談。
思成看著許多本國古代美術,真是眼福,令我羨慕不已,甲胄的扣帶,我看來總算你新發明了(可得獎賞)?;蛘邥杏兄v及,但久已沒有實物來證明。
昭陵石馬怎么會已經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那幾只馬是有名的美術品,唐詩里“可要昭陵石馬來”,“昭陵風雨埋冠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向來詩人謳歌不知多少。那些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賜的名,畫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據的。我所知道的,現在還存四只(我們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無從裱,無從掛,所以你們沒有看見),怎么美國人會把它搬走了!若在別國,新聞紙不知若何鼓噪,在我們國里,連我恁么一個人,若非接你信,還連影子都不曉得呢??蓢@,可嘆!
希哲既有余暇做學問,我很希望他將國際法重新研究一番,因為歐戰以后國際法的內容和從前差得太遠了。十余年前所學現在只好算古董,既已當外交官,便要跟著潮流求自己職務上的新智識。還有中國和各國的條約全文,也須切實研究。希哲能趁這個空閑做這類學問最好。若要漢文的條約匯纂,我可以買得寄來。
和思順、思永兩人特別要說的話,沒有什么,下次再說罷。
思順信說:“不能不管政治”,近來我們也很有這種感覺。你們動身前一個月,多人凝議也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F在除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外,多數穩健分子也都拿這些話責備我,看來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現在打起精神做些預備工夫(這幾年來拋空了許久,有點吃虧),等著時局變遷再說罷。
老Baby[8]好頑極了,從沒有聽見哭過一聲,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夠他的肺開張了。自從給親家收拾之后,每天總睡十三四個鐘頭,一到八點鐘,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橫過來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幾爬,滾幾滾,就睡著了。這幾天有點可怕——好咬人,借來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總要著他幾口。他雖然還不會叫親家,卻是會填詞送給親家,我問他:“是不是要親家和你一首?”他說:“得、得、得,對、對、對。”夜深了,不和你們頑了,睡覺去。
前幾天填得一首詞,詞中的寄托,你們看得出來不?
爹爹 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