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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上的光

酒保見我們進門,一邊看著我們,一邊不由伸出手去把玻璃罩蓋在兩盆免費菜上面。

“給我來杯啤酒。”我說。他倒了杯酒,用刮鏟把上面那層泡沫順手刮掉,杯子卻握在手心不肯放。我在柜臺上擱下五分鎳幣,他才將啤酒塞給我。

“你喝什么?”他問湯姆。

“啤酒。”

他倒了杯酒,刮掉泡沫,見了錢才把那杯酒推給湯姆。

“怎么了?”湯姆問道。

酒保沒理會他,徑自朝我們腦袋上方望去,沖著進門的一個人說:“你要什么?”

“黑麥酒。”那人答。

酒保取出酒瓶和杯子,還有一杯水。

湯姆伸手去揭免費菜上的玻璃罩,里面是一盆腌豬腿。盆里有把形似剪子的木頭工具,一端有兩個用來叉肉的木叉。

“不行。”酒保說著又將玻璃罩蓋在盆上。木叉還在湯姆手中。“放回去。”酒保說。

“不必多言了。”湯姆說。

酒保從酒柜下伸出一只手來,盯著我們倆。我把五毛錢放到柜臺上,他才直起身。

“你要什么?”他說。

“啤酒。”我說。他先將兩個盆上的罩子揭開了,再去倒酒。

“混賬,你們店的豬腿是臭的。”湯姆說著,把口中東西全吐到了地上,酒保沒說話。喝黑麥酒的那人付了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你們自己才是臭的,你們這幫混混都是臭貨。”酒保喊道。

“他說咱們是混混。”湯姆跟我說。

“聽我說,咱們還是走吧。”我說。

“你們這幫混混快滾。”酒保說。

“我們本來就要走的,用不著你說。”我道。

“我們還會來。”湯姆說。

“你們最好別來。”酒保對他說。

“教訓他一下,叫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湯姆回身跟我說。

“走吧。”我說。

外面一片漆黑。

“這是什么鬼地方?”湯姆說。

“我不知道,咱們還是上車站去吧。”我說。

我們從這一邊進城,從另一邊出城。城里滿是皮革和鞣樹皮的臭味,夾雜著大量木屑發散出的味道。我們進城的時候天剛黑,此刻天已又黑又冷,道上水坑都快結冰了。

車站處有五個妓女在等火車進站,還有六個白人、四個印第安人。車站很擠,煙霧騰騰的火爐燒得燙人,散著混濁的味道。我們進去時沒人說話,售票處的窗口關著。

“把門關上,行嗎?”有人說。

我看到,說話的是個白人。他穿著裁短的長褲,套著伐木工人的膠皮靴,花格子襯衫,除了沒戴帽子,跟另外幾個人是一樣的打扮。他面色蒼白,兩手也發白,瘦瘦的。

“你到底關不關啊?”

“關,關。”說著我將門關上。

“麻煩了。”他說。另外有個人嘿嘿笑著。

“跟廚子開過玩笑嗎?”他對我說。

“沒有過。”

“你不如跟這位開個玩笑,他可喜歡了。”他看著那個叫“廚子”的。

廚子避開他的目光,嘴緊緊地抿著。

“他手上涂香油呢。”這人說,“他怎么也不肯把這雙白白的手泡在洗碗水里。”

有個妓女放聲大笑。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看到個頭這么大的妓女和女人。她穿著漸變色的綢布衣裳。另外兩個妓女個頭跟她差不多,不過這個人怎么也有三百五十磅。她看起來很難確信是個真人呢。這三人身上都穿著漸變色的綢布衣裳。她們并肩坐在長凳上,個頭都很大。另外兩個染著金黃頭發的妓女樣子和平常妓女差不多。

“看他的手。”那人說著朝廚子那邊說。那妓女又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

廚子回過頭,沖她說:“你個一身肥肉的臭婆娘。”

她兀自哈哈大笑,笑得身子直打顫。

“噢,我的天,”她說道,嗓音很甜,“噢,我的老天啊。”

另外兩個大個頭的妓女,裝得本本分分,很是文靜,似乎不為所動。不過她兩個的個頭都很大,跟個頭最大的一個差不多。兩個都足足超過兩百五十磅。還有兩個都坐在那里,一本正經。

除了廚子和說話的那人,還有兩個伐木工人,一個饒有興趣地聽著,卻紅著臉兒,另一個似乎打算說點什么,還有兩個瑞典人。兩個印第安人坐在長凳另一端,還有一個靠墻站著。

想說話的那個悄悄跟我說:“準像是躺在干草垛上。”

我不由大笑,把這話轉述給湯姆。

“說實話,那種地方我還真沒見識過呢。”他說,“瞧這仨。”

這時廚子開口了:“你們哥兒倆多大了?”

“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湯姆說。

“咯……咯……咯!”那大個兒妓女笑得直顫,她嗓音的確甜美。其他幾個妓女沒動靜。

“嘿,你嘴里有句正經的嗎?我是好意地問你呢。”廚子說。

“我們一個十七,一個十九。”我說道。

“你這是怎么了?”湯姆對我說。

“好了,好了。”

“叫我愛麗絲吧。”大個兒妓女一說話,身子又開始打顫。

“這是你的名字嗎?”湯姆問。

“對啊,”她說,“愛麗絲。是不是?”她扭頭看向廚子身邊的那人。

“沒錯,是叫愛麗絲。”

“這是你們另取的藝名。”廚子道。

“這就是我的真名。”愛麗絲說道。

“另外幾位姑娘,都叫什么?”湯姆問道。

“黑茲兒和艾賽爾。”愛麗絲說道。黑茲兒和艾賽爾對此敷衍一笑。

“你叫什么?”我問一個金發女人。

“弗朗西絲。”她說。

“弗朗西絲什么?”

“弗朗西絲·威爾遜。問這個干嗎?”

“你呢?”我問另一個。

“噢,別無理了!”她說。

“他只不過是想跟大家交個朋友而已,你不想嗎?”最開始說話的那人道。

“不,不想跟你交朋友。”頭發染成金色的女人說。

“她可真是個潑辣貨,地地道道的小潑婦。”那人說道。

一個金發女人對著另一個搖了搖頭。

“討厭的鄉巴佬。”她說。

愛麗絲又哈哈大笑起來,渾身直打顫。

“有什么可笑的。”廚子說,“你們都笑,我也沒發現有什么可笑的。你們倆,這是要去哪兒?”

“你呢?”湯姆反問他。

“我要去凱迪拉克。你們去過嗎?我女朋友住在那里。”廚子說。

“他自己也是個姑娘。”穿截短的長褲的人道。

“能不能別說這種話?咱們就不能好好聊么?”廚子說。

“凱迪拉克是史蒂夫·凱切爾的故鄉,艾達·沃蓋斯特也是那兒的人。”臉紅的那人說。

“史蒂夫·凱切爾!”一個金發女人尖聲道,仿佛這名字讓她挨了槍子兒,“他的親爹開槍殺了他。咳,天哪,親爹!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史蒂夫·凱切爾這號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凱切爾嗎?”廚子問道。

“噢,少廢話!你對史蒂夫了解多少呢?他才不叫史坦利呢。史蒂夫·凱切爾是前所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從沒見過像史蒂夫·凱切爾這么干凈、純潔、英俊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他動如猛虎,真是舉世無雙的真男人,花錢最豪爽。”金發女人說道。

“你認識他?”一個男人問道。

“我認識他嗎?我認識他嗎?我愛他嗎?你問我這個嗎?”

“我跟他可熟了,就像你跟無名小鬼那么熟,就像你愛上帝那么愛著他。史蒂夫·凱切爾吶,他是前所未有的大偉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親爹竟把他當條狗似的一槍打死。”

“你陪他到沿岸各處去了嗎?”

“沒。在此之前我就認識他,他是我唯一的意中人。”

頭發染成金色的女人像說書一般說這些事情,人們聽了都對她肅然起敬。

“可惜你沒嫁給他。”廚子說。

“我不愿阻礙他的前程,拖他后腿。他需要的不是妻子。唉,我的上帝,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女人說道。

“這么說起來,倒也還不錯。可杰克·約翰遜(1878~1946,美國第一個重量級黑人拳王)不是把他打倒了嗎?”廚子說。

“這是耍詭計,本來他已經把杰克·約翰遜這傻大個兒黑王八打倒了,是那黑人傻大個兒偷襲了一記冷拳,才碰巧取勝的。”染金色頭發的女人說。

售票處的窗口開了,三個印第安人走到窗口。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還對我笑呢。”頭發染成金色的女人說道。

“你剛剛似乎說,你沒陪他到沿岸各地去過。”有人說。

“我就是為了這場拳賽才出門的。史蒂夫沖著我笑,那個該死的黑狗崽子跳起來給他一記冷拳。照理說就是一百個這號的黑雜種也打不過史蒂夫。”

“他是個拳王。”伐木工人說道。

“他的確是個拳王,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手。真的,他就像是天神。那么純潔,那么英俊,出手如猛虎或閃電般迅速,干凈利落。”染金頭發的女人說。

“我在拳擊電影中看到過他。”湯姆說道。我們都聽得很受感動。愛麗絲渾身發顫,我一看,卻見她是在哭。幾個印第安人已經走到月臺上去了。

“天下哪個丈夫都比不上他,”染金頭發的女人說,“我們在上帝的面前結了婚,我就是他的人了,往后余生都是他的,我的全部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別人可以糟蹋我的身體,可我的靈魂屬于史蒂夫·凱切爾。天吶,他真是條好漢。”

人人都難過又不安,聽得很不是滋味。這時,愛麗絲顫抖著開口了,聲音低低的:“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你這輩子根本就沒跟史蒂夫·凱切爾睡過,你自己心里有數。”

“這種話,也虧你說得出口!”染金頭發的女人傲慢地說。

“我這么說,是因為這是事實。”愛麗絲說道,“這兒只有我一個人認識史蒂夫·凱切爾,我是從曼斯洛納來的,在當地認識他的,這是實情,你明明知道這事。我要說謊,天打雷劈。”

“我也一樣。”染金頭發的女人說道。

“你明明知道事實如此,千真萬確,不是我瞎編的,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分毫不差。”

“他都說什么了?”染金頭發的女人戲謔道。

愛麗絲哭得淚人兒似的,顫抖地說不出話:“他說:‘你真是可愛的小寶貝,愛麗絲。’他親口說的。”

“這是瞎掰。”染金頭發的女人說。

“這是真話,他的確是這么說的。”愛麗絲道。

“扯淡。”染金頭發的女人趾高氣揚地說。

“不,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半句假話。”

“這絕不是樸素的史蒂夫說出的話。”染金頭發的女人興致昂揚道。

“這是真的,”愛麗絲用甜甜的嗓音說道,“隨便你信不信。”她不再哭了,可算平靜了下來。

“史蒂夫不可能說出這種話。”染金頭發的女人揚言道。

“他說了,”愛麗絲露出了笑容說,“想當初他說這話時,我確實如他所說,是個可愛的小寶貝,況且現在我還是比你好很多,你這個舊熱水袋,干得一滴水都沒有了。”

“我記性好著呢,你別想羞辱我。你這個大膿包。”染金頭發的女人說道。

“哼。你記得的事有哪件是真的?要么記得你光著屁股,要么記著你上一次什么時候吸可卡因跟嗎啡,其他的還不都是從報上剛看來的?你知道,我做人實在,即使我個頭大,男人還是喜歡我,這點你也知道,我決不說假話,這你也知道。”愛麗絲嗓音甜得可愛地說。

“你管我記著什么?反正我記得的凈是些真事、美事。”染金頭發的女人說道。

愛麗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們,她臉上憂傷的神情褪去,她笑了笑,一張漂亮的臉蛋美得真是少見。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一身細嫩的皮膚,一副動人的嗓子,她的確是好得沒的說,而且還很友好。可是天吶,她個頭真大。她的身形起碼有三個女人那么大。湯姆看見我正瞧著她就說:“快點,我們走吧。”

“再見。”愛麗絲說。她確實有副好嗓子。

“再見。”我說。

“你們倆往哪條路去?”廚子問。

“反正和你不是一路。”湯姆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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