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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女子,她渴望成長,渴望見識不一樣的天地,所以,當同齡的女孩選擇相夫教子時,她踏上漫漫求學之路。無論是上海,還是北平,都有她的足跡。她用行動詮釋了,一個人的心有多大,路就有多遠。

上海,一個新的起點

寒假一開學,王劍虹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平民女學,把一切安頓好之后,她馬上給丁玲寫信。接著,丁玲在一個初春的日子從家鄉啟程,奔赴她夢想中的理想生活。

王劍虹親自到車站來接丁玲了,她一身素雅的學生裝,站在依然寒冷的春風中,那嬌小的身材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她大概在風中站了很久了,一看到丁玲就遠遠迎過來,并伸出手。那只纖秀的素手有些涼,但是丁玲依然覺得有一股暖流在身上流過,在舉目無親的大上海,有這樣一個同鄉兼校友,她就不再孤單了。

嚴格地說,王劍虹并不是丁玲的同鄉,她是四川酉陽龍潭鎮人,而且是土家族,從小和母親在家鄉生活,父親王勃山在外面闖世界,很早就是同盟會會員,后來任孫中山廣州國民政府秘書。小時候,父親很少回家,她在故鄉上小學,一年也見不到父親一兩次。小學畢業了,王劍虹想跟隨父親到外面讀書,又放心不下一貫體弱多病的母親,卻沒想到,母親在她12歲那年病情加重,撒手人寰。

革命黨人王勃山那時節還一心想著干大事,動蕩的生涯讓他無法把女兒帶在身邊,便把她送到了湖南常德姑媽王醒予家寄養。

王劍虹還沒來得及考慮是不是到姑姑家去,就被父親送到了湖南常德。

在那座湘西小城,說著一口濃重四川話的少女王劍虹顯得與眾不同,她不但口音怪怪的,人也不太合群,小小年紀失去了母愛,使她性格孤傲而敏感。然而,五四運動爆發后,這個性格怪僻的女孩子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滿腔熱情地投入到學生運動中,成為桃源縣女師的學生會領頭人物,她操著一口四川話口若懸河地上臺演講,她的演講煽動性很強,大家這才發現,王劍虹原來還有如此才能。這個才能是天生的,是父親遺傳給她的,平日里顯現不出來,一旦遇上合適的土壤,便會開出花來。

在演講臺上的王劍虹激情四溢,有點女漢子的感覺,但是她安靜下來的時候,卻是嫻雅靜美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用來形容她再好不過了。丁玲當初最欣賞王劍虹的就是她的這種不同于凡人的個性。當然,丁玲也是有個性的女孩子,而且,她的性格與王劍虹很像,兩個女孩子后來之所以能走近,并成為閨蜜,與她們相似的個性有很大關系。

學校在南成都路輔德里,丁玲對上海完全陌生,由王劍虹引領著來到學校駐地。

王劍虹指著前面一棟石庫門里弄房子對丁玲說:“到了。”

“就這里?”

“是啊,就這里。”

丁玲之所以發出疑問,大約是覺得這個地方實在不像學校的樣子。她在長沙上學的時候,那里的中學環境都是非常優美的,她曾經設想,到大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上學,學校環境怎么也不會比長沙差吧,沒想到校舍卻是這般簡陋。

在丁玲張著嘴巴驚訝的當口,從學校門口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穿著長衫、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王劍虹迎上去和他說話,并向丁玲介紹:“這是李校長。”

“校長好。”丁玲恭敬地對校長鞠了一躬,暗想,學校雖然看起來簡陋點,校長倒是蠻像個青年才俊的樣子,這個傳說中的湖南鄉黨李達,還是蠻英俊瀟灑的嘛。

校長李達對丁玲微笑著點了點頭:“你就是蔣冰之同學吧,歡迎歡迎。”

王劍虹說:“蔣冰之同學被安排到了高級班,我幫她安頓一下住處,稍后就帶她去登記報到。”

丁玲跟著王劍虹走進那座樓,路過一樓時,丁玲透過門窗看到,一樓的一個房間內,有些女子在埋頭做繡品,丁玲悄聲問:“她們也是學生嗎?”

王劍虹點點頭:“初級班的。”

“她們看上去年紀好大呀。”

“就是長得顯老,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大。”

“哦。”

丁玲閉上嘴巴,默默隨著王劍虹來到樓上的廂房,那里是學生宿舍,正是上課時間,宿舍里空蕩蕩的,里面已經住了一些人,看上去住宿的人不是很多,王劍虹解釋說,這所學校一共就30個學生,分成初級和高級兩個班,所以一個班也就是十幾個人。

“就這么幾個學生啊?”丁玲有些失望,整個學校的學生加到一起,比她過去在長沙的時候一個班的學生都少。

“這里的學生都是半工半讀,除了讀書還從事革命工作。”

丁玲對革命工作很有興趣,當初她之所以放棄長沙到上海,也是因為這所學校的革命性質對她比較有吸引力,要革命就不能像一個嬌小姐,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宿舍,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木箱放到王劍虹床鋪旁邊。

學校是共產黨創辦的,是專門培養婦女干部的平民女校,校舍確實有些簡陋,共產黨剛剛成立,經費還很緊張,李達用自己的稿費支付每月五十元的校舍租金,課堂上用的桌椅板凳是黃興的夫人徐宗漢捐助的。徐宗漢是婦女運動的先驅,當時是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負責人。

這30個女學生年齡有大有小,小的十一二歲,大的三十多歲,像丁玲這種即將中學畢業的在這里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她們在樓上居住上課,在樓下吃飯和做工。高年級女生大都是有些小資背景的,學歷比較高,讀書上課的時間多一些。低年級的則是年齡大一些的工農出身女子,來學校前基本屬于半文盲,她們一般是半工半讀,上午上課,下午做一些縫紉、搖襪之類的手工活。

雖然是工讀學校,課程一樣也不少,請來的教師也都是高水平的,都是名校的老師義務來客串講課,陳獨秀、李達、陳望道、沈澤民、張太雷、惲代英、劉少奇等都曾在學校任課或者作過政治報告,被這些革命家親手培養出來的學生,每一個都不會差到哪里去。

這里的生活是嶄新的,許多道理都是丁玲過去沒有聽到過的。

王劍虹是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籌備委員會的成員,她有時候會讓丁玲幫她校對女界聯合會的《婦女聲》周刊,還帶她參加過一次滬東紗廠的婦運活動。最初,丁玲是帶著好奇心參加那些活動的,當她懂得了一些道理,準備有意識去做一些有意義的革命工作時,一九二二年秋后,因為李達和夫人王會悟離滬,也因為經費等等諸多問題,上海平民女學停辦了。

在這所學校上了一年學,丁玲已經喜歡上這里了,學校卻停辦了。

寒冷的冬日,校舍里已經人去樓空,原來總是歡聲笑語的宿舍里,現在只剩下她和王劍虹在默默收拾行裝。其實她沒什么可收拾的,不過就是那個隨身攜帶的小木箱。

就這樣回常德嗎?連一紙畢業證都沒有,這樣回去能做什么?

自從接觸到共產黨的革命理論,她已經漸漸被紅色理論所吸引。從小在封建家庭長大,正統的環境讓她覺得壓抑,但在這里,她感悟到自由平等的可貴,她骨子里是叛逆的,她還不想回家,想在外面繼續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王劍虹和她的想法是一樣的,她們一拍即合,決定到南京去尋求發展。

兩個女孩子都沒有去過南京,在一個飄著零星雪花的寒冷日子,她們來到南京。

南京的冬季似乎格外冷,比湘西冷得多,比上海好像也要冷一些,雪花細細弱弱的,落到身上和地上便溶了,兩個人只有一把油紙傘,擠在傘下,只能遮住半個身子。

六朝古都確實有許多可玩的地方,但她們眼下是顧不上游山玩水的,兩個人把全部的資產湊到一起,發現剛夠她們租一個月房子的。

兩個陌生青年女子,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活著,一些技術含量不是很高的工作也不得不壓低身段去做,比如當用人、當賣花女。兩個漂在南京的女孩子一直在尋找著機會,王劍虹一直沒有和黨組織失去聯系,她們渴望繼續為黨組織做些工作。

有時候,她們整天找不到事情可做,實在無聊的時候,兩人便把一件披肩拆了,織成其他物件,毛衣、手套、圍巾之類的。織好的毛線活拆了又打,打了又拆,在拆線、纏線、織線的重復手工勞作中,兩個女孩子苦中作樂。好在她們互相陪伴,不過,這種失落、憂傷的情緒還是會延續到找到事情做的時候。

夏天,團中央書記施存統到南京來了,他從北京來,這次來南京是為了籌備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平民女校的時候,施存統教過課,年齡比王劍虹和丁玲大不了多少,所以他們屬于亦師亦友的關系。兩個女孩子不忙的時候就到施存統那里幫著抄寫文稿,整理文件,偶爾也會邀請他到她們租住的小窩里閑坐。

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于一九二三年八月在南京東南大學召開,一共有三十多名代表,這些參會代表里面,有一些是丁玲和王劍虹在上海平民女校時見過面的,雖然兩人沒有參會資格,見不到他們,但一想到這么多朋友云集南京,心里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會議已經開了兩天了,閑來無事的夏夜,兩個女孩子躺在床上,便談論開會的事。

王劍虹說:“聽說各省都有代表參會呢。”

“咱們湖南的代表是哪一個呢?”丁玲瞪著大眼睛好奇地問。

兩個人正閑聊著,篤篤的敲門聲把她們驚得從床上坐起來,兩人四目相對,誰呢?她們立即穿戴整齊開了屋門,燈影中門口站著三個青年男子。

最前面的那一個是施存統,后面有一個人也是她們熟悉的,在平民女校時就已認識的柯慶施,在團中央工作,另外一個看上去很陌生,瘦高個頭,進了屋子坐到床上,才看清這個陌生人戴著一副圓眼鏡。施存統介紹說:“這位是瞿秋白,上海大學教務長和社會學系主任,是來南京參加團的二大會議的。”

瞿秋白在兩個美麗的女生面前,表現得很有分寸,他沒有多說話,只是適時插上幾句話,讓兩個小美女聽出了他的口音是在這一帶很普遍的那種南方官話。他說這僅有的幾句話時,是機警俏皮的,看女生的目光也微波不驚,非常斯文睿智。

有了這次接觸,王劍虹和丁玲便與瞿秋白成了半個熟人。

會議安排得不緊張,晚間閑來無事,施存統帶著瞿秋白遛彎遛順了腿,就又來到兩個女孩子的住處。

一回生,兩回熟,這次談論的話題就寬泛了,從政治談論到文學。她們說最喜歡的是托爾斯泰、普希金、高爾基的作品,恰恰瞿秋白就是剛從蘇聯回來的,談論俄國文學是他的強項。

談話中,瞿秋白發現,那個個子高一些的女孩子更多一些文學浪漫氣質,那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子看似很強勢,其實骨子里是柔靜文弱的。他對這兩個女孩子都有好感,這種好感或許只是來自于有個性、有特色、有才氣的異性對他的吸引,畢竟,在那個時代,像這樣人格獨立、思想獨立、觀念獨立、經濟自立的女性是鳳毛麟角的,更何況她們還那樣青春美麗。

談完文學,便會談一些與生活更貼近的人生,兩個女孩子的人生經歷其實還很簡單,除了上學,就是當下漂泊不定的生活,她們的日子過得很不易,但是很快樂。

瞿秋白聽著她們調侃,插言說:“你們難道不想繼續上學嗎?”

“繼續上中學嗎?”丁玲反問。

“我們不想再上中學了。”王劍虹口氣看似很堅定,底氣卻不足,有些無奈的幽怨。

“你們想上一輩子中學啊,我是說上大學。”瞿秋白用南方官話打趣,卻又不像是玩笑。停頓片刻,他接著說:“建議你們到上海大學去上學,上海大學培養年輕黨員,還可以接觸到一些在文學上有修養的人,你們不是喜歡文學嗎,就到文學系聽課。”

施存統搖搖頭,對瞿秋白說:“我覺得還是社會科學系比較好,上海大學是國共聯合辦的,社會科學系由共產黨負責,你和鄧中夏負責這個系,有蔡和森、蕭楚女、張太雷、惲代英、沈雁冰那么多好教員,她們兩個過去在上海平民女校上過學,可以很快適應那個系的教學。”

瞿秋白歪頭默默看著她們:“還是你們自己做決定吧。去了文學系,也可以到社會系自由聽課,學到一點社會主義,選擇權交給你們自己啦。”

施存統和瞿秋白走后,她們興奮得一夜沒睡。

王劍虹傾向于去社會系,她對那個主管社會系的瞿秋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丁玲卻想去文學系,她的理由是,哲學太深奧,不如學文學順手,如果在文學系讀書,然后到瞿秋白掌管的社會系自由蹭課,便是一舉兩得。

王劍虹覺得丁玲這個方案更縝密可行,于是,那個夜晚,兩個女孩子做出了她們人生中又一個重大決定:去上海,到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讀書。

瞿秋白與閨蜜的愛情

告別了南京,上海大學一開學,王劍虹和丁玲便來了。

她們已經在上海生活學習過一年,對于這座城市不陌生,但是,上海大學的校址閘北青云路青云里卻從來沒去過。

按照瞿秋白留下的地址,找來找去,她們終于在城郊結合部一個小弄堂里找到了一座老式石庫門樓房,那里的兩層樓加到一起也不過十余間房子,不遠處就是大片的荒地,正是夏秋之交,荒地里不算太荒蕪,長著各種綠蔥蔥的雜草,間或有零星野花搖曳期間,這條件,比她們過去的上海平民女校看起來還要差一些。

丁玲怕她們找錯了地方,想找個人再問問。

王劍虹攔住她:“不用問了,這不掛著學校的牌子嗎,不會錯。”

是的,石庫門樓上堂而皇之地掛著“上海大學”的牌子,有學生模樣的青年出出進進,他們的胸前都別著一枚校徽,上面是海上紅日東升的圖案,圖案的中間嵌著“上大”兩個字,沒錯,這里就是她們要找的地方。

在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她們找到瞿秋白,貌似整所學校就這一間辦公室,里面沒有一件像樣的辦公設備,在一張辦公桌上還寫著“東南高等師范學校”的字樣。瞿秋白一襲素色衣袍,比在南京見到時更顯儒雅帥氣,對于王劍虹和丁玲的到來,他似乎特別高興。

一見到瞿秋白,丁玲就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般,把手中的小木箱往地上一放,用手往臉上扇著風,俏皮地說:“熱死了,這所大學真難找,問了多少人,都不知道有這么所大學。”

王劍虹卻顯得安靜矜持一些,她看瞿秋白時,發現他的目光也正深深望著自己,便慌忙移開目光,去看辦公桌上那幾個字。

見王劍虹把目光移到辦公桌上的“東南高等師范學校”字樣上面,瞿秋白便解釋:“這所大學是從東南高等師范改建的,桌椅板凳還都是過去留下來的。你們想好了學哪個專業嗎?”

丁玲搶先回答:“想好了,學中國文學系。”

瞿秋白把目光轉向王劍虹:“你呢,王劍虹同學?”

“我也是。”王劍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很柔,與她平日里的說話風格相差甚遠,丁玲不解地看了看她,發現她的臉紅紅的,丁玲以為這是王劍虹在路上走得太急還沒喘過氣來,就沒在意。

瞿秋白做事很細心,幫她們安排了宿舍,并親自帶她們過去。

所謂的女生宿舍不過就是在這個弄堂里租住的亭子間,很狹窄也很昏暗,如果在過去,丁玲一定會為自己在這種地方居住叫苦不堪,不過,因為在南京度過了幾個月艱苦的自食自立生活,她們租住的地方比這種亭子間強不到哪里去,對眼下這個奇特的學生宿舍,丁玲一下子就接受了。

上海大學規模不大,校舍簡陋,二樓過去的客廳、廂房都設成了教室,系和系就那么擁擠地在一起,但各個系的設置還是很全的,各系的老師學生之間也沒有距離感,比如瞿秋白是社會系主任,卻經常到中文系講課,像王劍虹、丁玲這些中文系的學生,也會偷偷到社會系、英國文學系聽課。

她們喜歡聽沈雁冰講小說研究,不過他在英文系講希臘神話更吸引人,每到沈雁冰上英文系的課,她們一定會去蹭課。社會系最讓她們欣賞的是瞿秋白的課,他神情從容,語調平緩,不時爆出點冷幽默,學生笑了,他卻依然故我,似乎那笑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不過,在老師中,最搞笑的是田漢,他才從日本回來不久,還沒有什么上講臺講課的經驗,上課的時候總是盯著天花板,不敢正眼看課堂上的學生,大家在下面嗤嗤笑他,越是這樣,他越緊張,好在還能繼續把課講下去。

傍晚上完課回到居住的亭子間,一想起田漢老師上課時的樣子,丁玲就忍不住笑出聲,她總是操著湖南官話學著田漢的樣子望著屋頂講話,這時,王劍虹便會一本正經地制止她說:“這有什么好笑的,能不能正經點兒。”

丁玲剛剛進入她自我營造的快樂狀態中,一時收斂不住,她覺得最近王劍虹怪怪的,原來她比丁玲鬧得還歡,像一團火、一把劍,但自從進入上海大學,王劍虹越來越矜持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一副大家閨秀的面貌。王劍虹最近突然喜歡起宋詞來,每每俞平伯講宋詞的時候,她都全神貫注,隨著他一起沉醉在詞的意境之中。丁玲過去就覺得王劍虹骨子里是婉約的,沒想到她這次回到上海,便成了這種溫婉小女子的閨秀模樣,仿佛王劍虹一下子就長成了一個女人,而丁玲還是一個青澀的青春少女。

白天的課程上完了,丁玲想好好放松一下,卻發現王劍虹回到宿舍后又換了一件漂亮旗袍,這會兒正往胸前別校徽,丁玲便好奇道:“下課了,一會兒就睡覺了,你打扮那么漂亮給誰看?”

王劍虹說:“聽說晚上的夜校是瞿秋白老師給學生上課,我準備去聽,你去嗎?”

“有瞿老師的課啊,當然去啊,等等我啊,你打扮這么漂亮,我也得打扮打扮啊。你有沒有覺出瞿老師看我的眼神充滿愛慕啊,有沒有?”丁玲自作多情地對著鏡子扮個鬼臉,她沒有注意到王劍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里酸酸地說:“是嗎?”

丁玲確實對年輕帥氣的瞿秋白有著別樣的好感,她喜歡看他上課時的樣子,偶爾他的目光飄過來,她都會為之一動,只要有機會,瞿秋白的課她是必聽的。在她心目中,瞿秋白是老師,又像兄長,有些拿不定的事情,她會毫不猶豫去請教他,比如對于自己的未來,她拿不定主意,便去問他:“我將來做什么工作好呢?”瞿秋白對這個有個性的女生總是很放心的樣子,笑著告訴她:“你嘛,和王劍虹不一樣,就按你喜歡的去學,去干,飛吧,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

丁玲其實對瞿秋白的這個回答不甚滿意,我和王劍虹為啥不一樣,她不就是現在被宋詞鬧得多愁善感的,你哪里知道我丁玲才是浪漫的文藝女青年。她為了展示自己的文藝范,開始寫起小說來。時不時地,她會下意識地把瞿秋白掛在嘴邊,但是,王劍虹一聽她提起瞿秋白卻總是閃爍其詞,讓丁玲有些看不懂。她雖然和表哥訂過婚,卻屬于情竇未開的那類女孩子,她隱隱覺得,其實王劍虹對瞿秋白的感情不一般,她的變化似乎是為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不是瞿秋白呢?王劍虹沒說過,丁玲也沒問過。

她們依然是好閨蜜好姐妹,依然形影不離。

沈雁冰的課也是她們最喜歡的,那天該是他的課,不知道因為有什么事他沒到,正當學生們失望的時候,瞿秋白夾著講義來了,他是替沈雁冰來講課,學生們頓時精神起來,當然,最興奮的是王劍虹與丁玲。

王劍虹和丁玲坐在一起,但王劍虹看似在認真做筆記,私下卻偷偷在一張白紙上為瞿秋白畫素描,丁玲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偏過頭去看,王劍虹不好意思地擋住了。下課了,王劍虹搶先站起來,攔住還在講臺上收拾講義的瞿秋白,把畫的那張素描遞到他面前,柔聲說:“看我畫得像不像?”

王劍虹從桃源第二女子師范畢業后曾在上海美術學校上過一段時間學,因為看不慣老師調戲女模特,給了老師一記耳光,被學校開除了,所以,她的素描是專業水平的,人物素描畫得還是很像的,瞿秋白一看就知道她畫的是自己,嘴里卻明知故問:“這畫的是誰?”

“畫的是你啊,像不像?”王劍虹一雙秀美的眸子含情脈脈,期待地看著瞿秋白。

瞿秋白訕笑著搖搖頭:“不像。”

王劍虹頓時失落到極點,目光中的激情也黯淡了,她覺得這是自己畫得最好最像的一幅素描,沒想到瞿秋白并不喜歡。

她收回那張素描,垂頭轉身,正要離去的時候,瞿秋白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把我畫得太英俊瀟灑了,我有那么帥嗎?”

“有。”王劍虹的臉色由羞愧轉為羞澀,她把那張素描又塞給瞿秋白,帶著滿足的笑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所有的一切,丁玲遠遠地都看到了,她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中,她看出了,瞿老師和王劍虹之間有一種感情上的默契,這默契讓她心里酸酸的,她承認,自己有些吃醋。

王劍虹已經深深愛上瞿秋白,這愛深深埋在心里,她不敢對瞿秋白明明白白表達,怕被他拒絕,也不敢告訴最好的閨蜜丁玲。女人之間的友誼是很奇特的,她們正因為相像才成為最好的朋友,也是因為性格和志趣上的相像,也有可能愛上同一個男人,王劍虹敏銳地感覺到,丁玲也是喜歡瞿秋白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是自己潛在的情敵,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愛情隱私告訴情敵呢?

受瞿秋白邀請,施存統和妻子也到上海大學社會系來教課了,他們夫婦到了上海后,便在一個周末的日子,邀請瞿秋白、王劍虹、丁玲一起去游覽宋教仁公園。

幾個人是分頭來到公園的,施存統從他們住的地方來,丁玲和王劍虹從她們的亭子間學生宿舍來,瞿秋白則從教職工宿舍來,遠遠的,瞿秋白看到這邊的幾個人,卻招呼都沒打就溜掉了。

他其實也愛上了王劍虹,但對這份愛他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能否擔當,所以他選擇了逃避。

丁玲對瞿秋白的離去感覺莫名其妙,她輕聲責備:“這個瞿老師,今天怎么啦?”

施存統夫婦也有些尷尬和意外,王劍虹默默看著瞿秋白的背影,眼里噙著淚水。

過去,瞿秋白經常到她們的小亭子間來,聊天,教她們學俄語,從那天起卻不常來了。墜入情網的兩個人互相猜著對方的心思,互相折磨著,王劍虹被愛情折磨得實在忍受不了了,便痛下決心要離開這里,正好在上海的父親也要回四川老家,她準備隨著父親一起回酉陽,把這份情徹底忘掉。

丁玲看著王劍虹收拾行李,心里很落寞:“我們不是說好了在這里好好讀書嗎,你為什么突然變卦了?”

王劍虹苦笑著回答:“一個人的思想總會有變化的,請你原諒我。”

丁玲長嘆一聲:“不知為什么,最近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她想出去透透氣,便走出亭子間,一個人到外面散步。在弄堂口,遇上了從學校里走出來的瞿秋白。

瞿秋白習慣了看到丁玲和王劍虹手拉手黏在一起,這次只看到形單影只的丁玲,就問:“王劍虹沒出來散步?”

“王劍虹要回四川老家了,自己收拾行李呢,以后你再也不用教我們學俄文了。”丁玲語無倫次地回答,她發現自己話音剛落,瞿秋白便把她丟在弄堂口,急急地又返回弄堂里面,看樣子是奔她們住的小亭子間的方向去了,丁玲愣愣地站在那里,望著瞿秋白的背影消失在拐彎處,心里第一次為一個男人而失落。

在外面轉了一圈,初冬的街頭有些冷,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她便又轉身回去了。走到屋門口,透過虛掩的門,她發現瞿秋白與王劍虹居然擁在一起,他們緊緊相擁著,忘記了那扇門并沒有關嚴。

丁玲僵在那兒,不知自己該怎么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感覺到一陣寒氣逼來,連心都冷得發抖,他們居然抱得這樣緊,她暗戀的老師和她最好的閨蜜。

她下意識地把門“當”的一聲帶上了,一個人飛快地逃離這個地方。眼睛里什么時候流淚了?寒風吹過,淚水冰冷。

王劍虹并沒有改變回四川老家的行程,但是改變了退學的主意,這次只是回去看看,還會回來。她走后,丁玲打掃衛生,從王劍虹的墊被下發現了一頁布紋信紙,上面是一首用雋秀文字寫的小詩《他》:

回自赤都的俄鄉,

本有的瀟灑更增新的氣質,

淵博的才華載回異邦藝術之色。

他的學識、氣質、形象,

誰不欽羨敬重,

但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

這首情詩是寫給誰的,一目了然,原來王劍虹早就愛上瞿秋白。此時的丁玲把兒女情長埋在心底,很有些江湖女俠的豪氣,她拿起那張紙箋去找瞿秋白了。

丁玲把王劍虹的詩稿默默遞給他:“這是劍虹寫的。”

瞿秋白接過來細細讀了,心情很激動,不過,想起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女孩,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認真把詩稿收好,然后握住丁玲的手,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謝謝。”

這聲謝謝,丁玲能懂,從他的語氣和眼神中她就讀懂了。瞿秋白知道丁玲也暗戀著他,但他的愛情只能給一個人,他感謝她的賞識和愛慕。

王劍虹回家小住幾天便匆匆回來了,瞿秋白卻去廣州籌備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了,當時他已經是中共領導人之一。一九二四年一月,瞿秋白從廣州趕回上海,當時,上海大學遷到了西摩路。他便在上海大學附近的慕爾鳴路彬興里三零七號租了間房子做新房,迎娶了他的新娘王劍虹。

房間布置得很雅致,家具不多,臨窗是一張寬大的彈簧床,貼墻放著三個裝滿精裝外文書籍和線裝書的書櫥,寫字臺很大,整整齊齊擺放著文房四寶,床頭放著一盞籠著粉紅色紗罩的臺燈。這擺設古雅溫馨,是王劍虹喜歡的風格。

丁玲參加并見證了他們的婚禮,作為王劍虹的閨蜜,作為瞿秋白的朋友兼學生,她送上了自己最美好的祝福。

新婚燕爾,瞿秋白又回廣州參加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他和王劍虹柔情蜜意,王劍虹天天寫情詩訴說自己的思念之苦,瞿秋白寫回來的信也是詩意濃濃,情意濃濃:

……你偏偏愛我,我偏偏愛你這是冤家,這是“幸福”。唉!我恨不得插翅飛回吻……

閨蜜找到了理想中的愛情,找到了深愛她的男人,丁玲為她的幸福由衷高興。兩個人依然是好姐妹,好朋友,有時候丁玲看著王劍虹那副幸福的小模樣,便暗想:幸虧自己沒有傻乎乎地向瞿秋白做過任何表白,看人家愛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自己如果不留神摻和進去,三個人的關系該多尷尬啊。

那個春天,那個初夏,是王劍虹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瞿秋白非常疼愛她,并且給她起了個美麗的昵稱,叫“夢可”,王劍虹——夢可,她燦若夏花的生命盡情燃燒著,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個春夏,丁玲不知道,她的好閨蜜每天午后臉上的那抹胭脂紅,并不是好兆頭。

失意的北漂之夢

王劍虹和瞿秋白結婚不到半年,就病倒了。

她經常咳嗽,動輒嬌喘吁吁,無奈,只好臥床休息。

那段時間,瞿秋白格外忙,白天上一天課,偶得空閑還要給共產國際駐中國代表鮑羅廷當翻譯,晚上加班寫文章,他其實是個戀家的人,忙碌中,卻總是無意地就把嬌妻忽略了。瞿秋白在慕爾鳴路租的是一幢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房間很大,瞿秋白和王劍虹是住不過來的,他們住樓上,還約來一個表親夫婦同住,瞿秋白在上海大學上學的二弟瞿云白也與他們同住在這座樓上,王劍虹就讓丁玲也搬過來住,閨蜜之間互相有個照應,自己寂寞的時候,丁玲還可以經常陪伴身邊。

春天過去了,王劍虹還是不時咳嗽,開始以為是因春寒染上了感冒,但是,春天已經走了,人們都換上單薄的裙裝了,王劍虹反倒病得越來越厲害了,食欲很差,什么都吃不下。溫暖的初夏之夜,她依然覺得冷,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彈簧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籠著粉紅色紗罩的臺燈把淡紅色溫柔的光打在她的臉上,使她的臉色比白天顯得紅潤好看了些。

丁玲看著她日益憔悴,心疼地說道:“嫁了人反倒成了林黛玉了,身體這么差,你必須到醫院看看去。”

“秋白帶我去了,醫生說是懷孕的反應。”王劍虹摸著肚子,帶著幾分驕傲和羞澀說。

“懷孕反應這么嚴重?好可怕,那我以后不嫁人,不要孩子了。”丁玲開玩笑。

王劍虹躺在床上,一邊笑一邊咳喘,瞿秋白恰好回來,一身筆挺西裝襯得他更加英俊挺拔,他給學生上夜課去了,按說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回家,因為不放心病床上的新婚妻子,他上完課便匆匆回家。上次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王劍虹這病是懷孕的初期反應,瞿秋白覺得好端端的一個女子,嫁了自己就變成這等憔悴樣子,他感覺自己責任重大,總是多擠些時間照顧妻子,這會看到王劍虹和丁玲有說有笑,他心情暢快了許多。

瞿秋白回來了,丁玲就可以回自己房間了,走出房門遇上住在瞿秋白隔壁的瞿云白。云白比丁玲大兩歲,模樣長得和哥哥很像,俄文也非常好,只是比哥哥瞿秋白顯得更文弱,他有些喜歡樓下的這個鄰居兼校友,暗戀這個女孩,卻不好意思說出來,一見到丁玲就臉紅。不過,在照顧丁玲方面,他是無微不至的,當初丁玲剛搬進來的時候,天還冷,瞿云白便給丁玲的房間裝了煤油爐子,瞿秋白和王劍虹到這里圍著爐火聊天的時候,他也會加入進來,不過,總像一個多余的小跟班。

看到丁玲從哥嫂房間走出來要下樓,瞿云白本是想邀她進自己房間坐坐,等話出口,卻變成了:“還沒休息呢?早些睡。”

“你也是。”云白的心事,丁玲能看懂,但她裝作不懂,云白對她的好,她都記著呢,雖然他比自己還大兩歲,不知為什么,在丁玲心目中,總會把他當做弟弟。

王劍虹身體每況愈下,到了六月末,已經徹底臥床不起了,還大量吐血。再去復診,醫生這次不再說懷孕之類的話,而是用心診斷,結果,王劍虹患的是肺病。

丁玲在六月中旬就從上海回湖南了,她回去前王劍虹還能撐著陪她說了半天話,丁玲以為到自己再回上海的時候,說不定王劍虹的病就好了。

回到常德后,丁玲發現自己離開的日子里,媽媽有些老了。余曼貞看到女兒回家,無比興奮,她像所有絮絮叨叨的媽媽那樣,嘴里有說不完的話,一一匯報著丁玲離開的日子里,家鄉發生的一些事情和變故。丁玲不忍心打斷媽媽停不下來的溫馨嘮叨,卻又不得不匆匆走出家門,替王劍虹看望她的姑媽。從王劍虹姑媽那里,丁玲知道了王劍虹的母親和姐姐是患肺病死的,她心里便是一沉,更加牽掛遠方的閨蜜。等安定下來,她便給王劍虹寫信,一則是報平安,二則是不放心她的病情。

民國年代的書信,在路上要經歷一段漫長的時段才能送達,到了上海,已是炎熱的七月天,王劍虹長臥病榻,無力再寫回信,由瞿秋白替她回了一封信。信上,瞿秋白訴說著自己的痛苦和內疚,因為他本人就患有肺結核,他懷疑這個病是自己傳染給王劍虹,王劍虹病情不斷向著不好的方向發展,瞿秋白在信中寫道:“我好像預感到什么不幸。”

他的預感是對的,就在那個七月,王劍虹沒能繼續撐下來,燦若夏花的生命在美好的夏日凋零了,她不過剛剛二十掛零,和瞿秋白結婚才半年時間。

瞿秋白懵了,無論如何都不敢想,他美麗溫柔的愛妻,他的夢可永遠走了。她的死,帶走了他的魂、他的心。等丁玲聽到閨蜜逝去的噩耗,再趕到上海,在他們的住處,見到的只有一幅用潔白綢布裹著的王劍虹的遺像。瞿秋白不在,瞿云白正往墻上掛那幅遺像,他見到丁玲便哽咽起來。

丁玲的淚水一直在流,在流。等見到瞿秋白,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言安慰他,她知道,瞿秋白深愛著王劍虹,“盡管他們這段生活是短暫的,但過去火一樣的熱情,海一樣的深情,光輝、溫柔、詩意濃厚的愛情,卻是他畢生難忘的……劍虹在他心中是天上的人兒,是仙女。”她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中這樣描述瞿秋白和王劍虹的愛情。她替王劍虹感到欣慰,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好男人這樣深愛著她,一個女人,不管她生命的長度是多少,生命中能得到一份真愛,就值了。

王劍虹死后,丁玲的心情一直處于悲傷和孤獨寂寞之中,無法排解,上海變成了丁玲的傷心地。摯友逝去,上海大學所傳授的知識與那些學術性很強的大學相比,還是有差距的,在這里,她不但沒有尋找到自己的夢想,連最好的朋友都失去了。

那個夏天,她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到北京去發展。

一九二四年暑期,丁玲從上海回了趟常德,然后獨自一人前往陌生的北京。

坐上北上的列車,丁玲心里是忐忑的。從瞿秋白那里,經常聽到魯迅這個名字,魯迅是她的精神偶像,她知道魯迅此時在北京大學任教,她要去北大做魯迅的學生,親耳聆聽魯迅講課。

帶著這個夢想,她來到自己心目中神圣的北京。來之前她和媽媽長談了一夜,媽媽意味深長地說:你長大了,不論你做什么樣的選擇媽媽都支持,就盼望我的女兒尋找到出路,飛向自由天地。

這里是自由的天地嗎?雖然是盛夏時節,草木蔥蘢,古老的北京城依然顯得冷峻呆板,到處都是灰蒙蒙的老式四合院,中規中矩地散落在城中,與南方有靈氣的山水秀美的園林式建筑相比,總讓人提不起精神。此時,由于正處于北洋軍閥混戰的白色恐怖中,這座城市的許多文化人已經南下了,丁玲選擇這個時候北漂,連瞿秋白都勸她,觀望一下再去,但她很執拗,說去就去了。

北京大學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聽魯迅先生講課是需要有聽課資格的,她這個從上海冒冒失失闖過來的小女生,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走進北大的課堂?

在北大校園里轉了一圈,傍晚的日光已經不再熾熱,照在紅磚砌成的大樓上,北大紅樓安靜中透著青春活力,三三兩兩的學子在背書,那種儒雅的生活狀態是丁玲渴望的,但是,這里沒人認識她,沒人能幫到她。

她心懷落寞,決定先在北京住下來,慢慢尋找機會。

她先在西城辟才胡同的一個補習學校的宿舍住下來,這個地方住宿便宜,還可以跟著補習班的學生蹭蹭課。不過,這種補習班的課程太淺顯了,她根本看不上,大多數時間是在自學,有時候也到旁邊一家私立圖畫學校學習繪畫。那片地方居住的幾乎都是像她這樣懷揣夢想到北京來尋夢的北漂青年學生,那里的氛圍不太好,大家都生活在失意和無奈中,這些北漂們家庭條件一般都不太好,條件好的不會住在這個地方。

丁玲從家里帶出的那點錢已經所剩無幾,她不好張嘴向媽媽要錢,便縮衣節食,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窘迫日子。當初在南京的時候,她和王劍虹也生活的很艱難,兩個女孩子互相支撐和鼓勵著,苦日子也過得很有味道,她便又開始想念王劍虹,忍不住拿出她們的合影看著,直到淚水漣漣。在私立圖畫學校學的繪畫這時派上了用場,成為她化解寂寞的一劑良藥,她在本子上勾畫著王劍虹的模樣,勾畫著媽媽的模樣,勾畫著印象中父親的模樣,勾畫著瞿秋白的模樣,畫著畫著,紙張就被淚水打濕了。

她的內心充滿矛盾,這里的現實距離她的浪漫主義理想相去甚遠,她不知該去還是留。

好在,補習學校里有許多湖南老鄉,她認識了來自長沙的女生曹孟君和譚惕吾,她們都是性格開朗的激進女子,曹孟君在長沙稻田女子師范學校讀書的時候,因為帶頭剪辮子被開除了,后來轉到周南女校,又因為反對禁錮學生思想的會考制度再次被開除。譚惕吾在長沙湘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讀書的時候,參加過新民學會領導的湘南學生抵制日貨和驅逐張敬堯運動。相同的經歷,使她們迅速成為好朋友。

美麗的曹孟君比丁玲大一歲,她正在談戀愛,男朋友叫左恭,也是湖南人,他和別人同租一個公寓居住。幾個女孩子閑來無事就結伴到左恭居住的公寓去玩,與左恭合租這個公寓的是一個北漂的福建人,名叫胡也頻,這個清瘦的南方大男孩戴著一副與瞿秋白一樣的眼鏡,或許因為他的形象和氣質很接近瞿秋白,和他一見面,丁玲便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大家都熟絡起來,來往也就多了,有時候,左恭來補習學校宿舍看望女朋友,也會把胡也頻帶上,聊天中丁玲知道,胡也頻在北京辦一個民眾文學周刊,職業是一個文學編輯。她很喜歡文學,和胡也頻之間的話題便很多。剛剛認識,只是一般性的朋友,對于胡也頻,丁玲并沒有產生一見鐘情的心動感覺,在她眼里,胡也頻不過就是個漂在北京的大男孩,在一起說說笑笑還可以,她沒想過要和他談戀愛。

曹孟君和左恭的志向就是報考北大,他們的重點就是補習投考大學的功課,譚惕吾已經進北大學習了,補習美術功課對于別人來講不過就是個消遣,丁玲卻發現自己對美術很有感覺,并漸漸喜歡上了美術,她決定先投考藝專,如果考不上再試著考別的。

為了更好地溫習功課,她搬離了西城辟才胡同補習學校的宿舍,居住到一個名叫通豐公寓的地方。搬家的時候,她本來想悄悄搬走就得了,全部的家當就是那個隨身的小木箱。但是,湖南老鄉們不同意,他們陪著她從那邊搬到了這邊,與左恭一個公寓的胡也頻主動幫她提著小木箱,這讓她感覺很溫暖,這是一種久違的溫暖。

獨自搬出來之后,她想全力以赴做最后的沖刺,那些日子與湖南的那些老鄉來往就少了些,但是,那個胡也頻卻會經常過來看望她,不僅僅是經常,他差不多每天都跑過來看望她。

他來了,女主人并沒有特殊的招待,有時候連杯白開水都沒時間給他倒,她要準備考試,胡也頻便自己在書桌旁邊看書。書桌上放著四個顏料碟,一疊紅色九宮格習字用紙,抽屜里放著一枚印章,一本素描冊子和一本相冊,胡也頻已經對那些東西非常熟悉了,他默默陪丁玲坐在那里的時候,除了看書,就是翻看丁玲涂畫過的素描冊子和那本相冊,那枚玉質圖章他只看過一次,研究了一下上面刻的字,想問丁玲點什么,看她忙于復習功課,便欲言又止。

那個冬季,胡也頻成了丁玲交往最多的一個朋友。

送花少年與湘西老鄉

丁玲有些依賴胡也頻帶來的溫暖了,如果他一日不來,她便會覺得少了些什么。

看丁玲整天悶在公寓里看書畫畫,胡也頻打算帶她到室外透透氣。他說要帶她去拜訪一位朋友,這位朋友叫沈從文,經常給他編輯的《京報》投稿,是丁玲的湘西老鄉,長得很帥氣。

本來丁玲對這個馬上要見的湘西老鄉并沒有抱什么交往下去的愿望,只是不好駁胡也頻的面子,只好陪他去了,好在二人的住地相距不遠。

一見面,熟悉的鄉音,相近的年歲,那個男子帶有的文人氣質,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沈從文從湘西老家鳳凰城走出來后,有過幾年的軍旅生活,后來想進北京的大學進修,卻無緣大學夢,做了一段時間北京大學的旁聽生之后,開始做文學夢。這個北漂湘西青年,這幾年就靠微薄的稿酬維持生計,他轟炸式的到處投稿,許多作品在《晨報》《語絲》《晨報副刊》《現代評論》發表,已經在文學界有了一點小名氣。他租住的公寓說好聽些叫做公寓,其實是一間又窄又小還有些潮濕發霉的房間,沈從文給自己的小屋起了個名號,叫“窄而霉齋”。

“窄而霉齋”旁邊有一個天井,那一日,他閑坐窗下正望著天井中沒有融化的積雪聊發詩情,胡也頻帶來個圓臉大眼睛長眉毛的女子,這女孩子穿著灰布衣服,系著青色綢圍巾,裝扮不顯山不露水,讓沈從文覺得這女孩子不會打扮。

在丁玲眼里,沈從文儼然是見多識廣的北漂成功者形象,青澀小女生丁玲和沈從文一見如故,很有幾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感覺,他們用胡也頻根本聽不懂的家鄉話攀談起來,他們的家鄉相距七百里,兩個地方被同一條河連在一起,君住河頭,我住河尾,同樣的單桅篷船,同樣清澈透明的河水成為他們童年少年時代共同的記憶,同樣的懷鄉病,同樣喜歡文學讓他們沒有一點陌生感,他們談笑著,像久不相見的老朋友。

胡也頻被冷落到一邊,基本上聽不懂兩人在說些什么,偶有聽懂的,卻又插不上話,隔在他們中間顯得癡癡傻傻的。他臨窗戶桌邊坐著,落寞地翻看著一本都德的《小物件》。

兩個湘西鄉黨好不容易說夠了,天也黑透了。胡也頻那天感覺自己好累,時間過得好慢,自己喜歡的女孩,和別的男人說的這般投入,他心里多少也是有些酸溜溜的。

離開時,丁玲回身對沈從文客氣道:“有空到我那里去玩,我住在出街口向西,過了木廠再往前走一點就看到了,那個地方叫通豐公寓,很好找的。”

胡也頻說:“什么時候去告訴我,我帶你去。”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沈從文暗想,看來胡也頻已經愛上這個女孩了。這女孩完全不像書上提到的戀愛中的女子,她們一般都是無限的聰明和完美,可是這個丁玲,她清純、天真、任性、素面朝天,臉上連粉都不搽,頭發剪得那樣短,也不怎么會打扮,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沒有一般女生的細致和嬌媚。不過,如果做朋友倒是蠻可愛的。

胡也頻來北京之前,曾在大沽口海軍學校學機器制造,因為海軍學校停辦才流浪到這里,所以,沈從文總喜歡管胡也頻叫海軍學生。既然是胡也頻喜歡的女孩,沈從文不好主動到丁玲那里去,但胡也頻第二天就主動去約沈從文,“什么時候陪我一起到你那個湘西老鄉的公寓去?晚上去還是明天早上去?”

“呵呵,這么心急,你是不是墜入情網了?”沈從文玩笑道。

“大概是吧,我真的很愛她。”胡也頻在沈從文公寓坐了一會就走了,他來的那段時間,嘴里總要提到丁玲。沈從文覺得,他有些走火入魔了,如果一個男人愛上女人就會變得這樣發呆發傻嗎?他自己還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愛情怎么會有這樣大的魔力。

兩天后,沈從文在胡也頻的陪伴下到丁玲的住處回訪。

冬尾春初,殘雪尚未消融,那里的地面很潮濕,有的地方貌似已經發霉了。屋內擺設很簡單,一張硬木板床,床四周的墻上貼滿報紙做墻圍子,報紙看上去也不新了,泛著破敗的黃色。窗戶上貼著窗紙,窗紙已經滿滿當當畫上人頭像,乍看上去很詭異。

他們去的時候,丁玲正坐在條桌前面看書。沈從文見過的女子中,能這樣安安靜靜看書的沒有幾個,她看書的樣子文靜嫻雅,那種文化女性的氣質,使沈從文對丁玲的印象有了一點改變。

過去胡也頻到這里來,是主動翻看丁玲抽屜里的東西,這次則是丁玲主動把抽屜中的相冊、圖畫本子拿給沈從文看。

她還把自己的那枚玉質印章拿出來,讓沈從文觀賞。

沈從文看上面篆刻的文字,“丁玲”兩個字,疑惑地問:“丁玲是誰?這是誰的章?”

“我自己的,以后我準備用這個名字,不用舊名字了,所以就刻了這顆圖章。”

沈從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胡也頻也拿過印章看,他有些不解地搖頭,復又搖頭。

生活在這樣冰冷雜亂的環境中,丁玲身體還能扛得住,她不害病、不頭痛,還懷揣著美好夢想,這讓沈從文覺得這個女人不一般。

很快,這個不一般的女人所懷有的美好夢想就被一些殘酷的現實碾碎了。

北京的美術學校招生,她投考了美術學校,本來還是抱了一些希望的,沒想到開榜的時候,她居然榜上無名。

這次落榜對丁玲的打擊很大。

這兩年接連受到打擊,那個寒冷的初春,是丁玲懂事之后人生色調最灰暗的一段時光,她本來開朗的性格也變得陽光不起來了,她消沉、沮喪、悲觀,如同那些很小資情調的女孩子,動輒就哭鼻子。她哀怨自己的命運,有時候整天整天躺在公寓的床上,有時候到南城外的陶然亭蘆葦里發呆,有時候去西城外田野里癡坐痛哭,她把自己從出生到眼下這二十年生命歷程中所有的不幸之事都翻騰了一遍,童年時父親的死,少年時幼弟的夭亡,如今連個上學的地方都找不到,想來想去,便愈發抑郁,覺得命運于她不公,忍不住就哭哭啼啼地抽搭出聲,像著了什么魔。她無端地便會想到自己前些年夭亡的弟弟,哭起來常常嘴里喊著“弟弟”,胡也頻從側面打聽到丁玲有個夭亡的弟弟,這是她永遠解不開的心結,遇上傷心事,就會想起弟弟。

胡也頻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想為她做些什么,至少讓她開心一些,可是,做什么事才能讓她快樂起來呢?

那幾日胡也頻去看她,很多時候是找不見的。夜深了,她還不歸住處,四處去找,找到時她一個人剛下了洋車,正跌跌撞撞往這邊走,滿身酒氣,昏黃的電燈光下,她的背影孤獨瘦弱,胡也頻過去攙扶她,她的酒勁大約已經被寒冷的夜風吹散了一些,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對胡也頻說:“去朋友家喝酒,醉了。”

胡也頻覺得丁玲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要拯救她。他自己是沒有辦法的,就去找沈從文幫他出主意。

沈從文正要去西單辦事,胡也頻隨著他一起出門一起走。沈從文默默走在路上,他也不知道怎樣勸女人,就告訴胡也頻,雖然丁玲的這份感情由對生活不滿而起,倘若來了那么一個男子,給了她一張男性的嘴唇與兩條臂膀,她的生活即刻就會快樂一些。

胡也頻覺得沈從文太不了解丁玲這樣的女子了,她看似很一般,表面上與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骨子里卻是與眾不同的,不是隨便哪個男人的嘴唇和臂膀就能征服她。

沈從文告訴胡也頻,莫急,慢慢來,既然她因為弟弟的夭亡有懷戀弟弟的情結,那就以弟弟的角色進入她的情感世界。她弟弟死了,你現在就去做她的弟弟。

胡也頻受到點撥,恍悟這是個好辦法,他在沈從文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意思是說,謝謝哥們的指點,然后就匆匆離去,大約是籌錢買玫瑰。

第二天一大早,胡也頻就用一個紙盒裝滿黃玫瑰,花下塞了字條:“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

玫瑰送去后,丁玲手捧鮮花,嗅嗅花香,復又放回去,冷淡地說聲:“謝謝。”

只一聲謝謝就不再多言。

胡也頻送去的溫暖還是有效果的,那天丁玲沒有去野外癡哭,而是躲在公寓內想以后的路。初來北平時,本不是奔著考什么藝術學校,是想聆聽魯迅的教誨,怎么到了北平,卻把為什么出發忘卻了?丁玲決定重拾當初的舊夢,她認認真真給魯迅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對先生的仰慕和崇拜,傾訴當前的窘迫境遇,傾訴一個女子在社會上生存多么不易,盼望先生能給自己指明一條希望之路,或者幫她找個能糊口的工作,哪怕到報館或書店當印刷工人都可以。信的落款署名丁玲。

丁玲的字和沈從文、胡也頻的字跡非常相像,他們都習慣用硬筆在窄行稿紙上寫密密麻麻的小字,這小字雋秀纖細,非常秀氣,三個人不但字跡相像,連書寫款式都像的很。那時候沈從文正以休蕓蕓的筆名在各個報刊四處投稿掙稿費糊口。編輯們都熟悉他的筆跡,魯迅的朋友那天恰好來串門,一看這個筆跡,便懷疑是筆名休蕓蕓的沈從文寫的,魯迅信以為真,便沒有給丁玲回信。

這場誤會像多米諾骨牌,就因為字跡很像,導致的一系列誤會不但殃及了丁玲和沈從文,后來也殃及了胡也頻。沈從文無辜受到冤枉,這件事讓兩個文化人從此結下梁子,沈從文和魯迅一生保持距離,不但從來沒有晤過一次面,連一次直接的通信都不曾有過。

丁玲總也盼不到魯迅的回信,愈發心灰意冷,在一個初春的早晨,收拾行裝回湖南老家了。北京尋夢宣告失敗,走的時候,她心情無限沮喪,與任何朋友都沒打招呼,就走了。

胡也頻帶著一朵玫瑰花來到丁玲住處的時候,那里已經人去屋空,問公寓門口打雜的小哥,他說,蔣小姐回湖南老家了,早上剛走。

胡也頻想去追,小哥說,追不上了,走了一上午了。

追不上也要去追,不就是回湖南老家了嗎,她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想追也能追上。此時胡也頻發現,自己愛丁玲如此之深,沒有她,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意義了。

去湖南需要路費,他摸了摸衣兜,那幾個銅板只夠一兩天的飯錢,這點經費哪夠去追趕愛情啊?

他趕回編輯部,向同事朋友們借錢,大家給他湊了二十塊錢,作為他愛情的啟動資金。

懷揣著這二十元錢,胡也頻踏上尋找愛情之旅。

和胡也頻的浪漫愛情

丁玲帶著絕望的心緒回到湖南常德。

對于女兒的突然回家,余曼貞感覺很意外,她不是去北京尋夢去了嗎?看來出師不利。丁玲這次回來后,與以往不同,情緒異常低落,不愿意多說一句話,余曼貞問她什么,她都不想回答。

于是,余曼貞便什么都不問了,她想,女兒回來也好,畢竟是個女孩子,在外面闖蕩了這些年,外面的世界也見識過了,即使她不甘不愿回家,總歸是回來了,媽媽這里永遠是她的港灣,她折了翅膀回家了,就好好替她療傷,等她想振翅遠飛的時候,也不攔著她,她已經長大了,一切按她自己的思路去做,將來才不會后悔。

在家中的日子安逸寧靜,家鄉的春天溫暖濕潤,比干燥寒冷的北平要舒適得多,丁玲回到這熟悉的環境中,竟有些慵懶了,那兩日她不分白天黑夜地蒙頭大睡,腦子里混混沌沌,一片空白,直到這片混沌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有人在敲她們的家門。

那年,自他們從舅舅家搬到這里,這個偏僻的小院,很少有人光臨,一年到頭也不會有人來敲她們的家門,到底會是誰呢?

丁玲和媽媽一同去開門,門開著,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青年,他臉色蒼白,頭發亂蓬蓬的像茅草一般在風中飛揚著,他身上最大的亮點是,手里居然捧著幾枝玫瑰花,這與他邋里邋遢的形象有些不符。

“胡也頻!”丁玲詫異地看著站在門口的男子。

胡也頻身后站著一個拉黃包車的,還沒等他開口說話,拉黃包車的車夫先說話了:“這位先生,你不是說拉到了地方就給錢嗎?緊著把車錢給了吧。”

胡也頻無奈地向丁玲攤開雙手,丁玲明白了,他已經身無分文,無錢支付打車的費用,便讓媽媽進屋取了車錢替他支付。

丁玲向媽媽介紹說:“他叫胡也頻,我在北京認識的一個朋友。”

不管是什么性質的朋友,人家不遠幾千里從遙遠的北平來到了你的家里,也要好好接待。那青年手里捧著玫瑰花,僅憑那幾朵花,余曼貞便看明白了,這個男子是愛女兒的,都沒錢付黃包車費了,還沒忘記買玫瑰,這是個單純浪漫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年輕人。余曼貞并不愿意女兒未來的夫婿是這樣不著邊際的浪漫之人,但是,年輕人自有他們自己的愛情,她不愿意多干涉,一切順其自然吧。

那幾朵玫瑰是打動不了女孩子的,但他的單純、執著與熱情足以感動丁玲這樣的性情女子。北平到常德,那么遙遠的距離,走千山過萬水,他一路尋到了這里,他的目光中是真誠的愛意,他比丁玲還大一歲,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丁玲的弟弟。這份純情,又怎能讓人拒絕?

丁玲落寞的心中頓時被溫暖和甜蜜充盈。

他說:“跟我回北京吧,以后你就不是一個人在拼搏,還有我呢。”

“回了北京還不是要過之前那樣的日子?”丁玲一想起自己在北京失敗的人生,便不寒而栗。

“你的文學素養很高,你可以像沈從文那樣寫小說,你一定能成功的。”胡也頻的話很懇切,丁玲想過寫小說的事,從來沒人鼓勵過她,胡也頻的鼓勵讓她對自己有了些信心。

他的造訪,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一切都來得如此倉促,這個不請自到的男人,還有不請自到的愛情,都讓她糾結起來。她還沒有做好戀愛的準備,不知道該不該接受胡也頻的愛情。他其實不是她夢中的那個白馬王子,他不是不夠帥氣,而是不夠陽剛,丁玲雖然總是在懷念弟弟,卻不想找一個弟弟做愛人。

不管怎么說,胡也頻來了就是客人,湘西人好客,客人來了要好好招待的。胡也頻住在常德的那些日子里,丁玲陪著他游覽了家鄉的美好景色,那里僻遠幽靜,在這樣的環境中,一男一女兩個人肩并肩靜靜地走著聊著,心越聊越近。丁玲被胡也頻說動了,她決定跟著他回北京,家鄉不是她圓夢的地方,她終究要離開的,不如這次就跟著胡也頻走罷了,這樣路上也有個伴,互相照應著點。

重又回到北京,丁玲沒準備立即接納這份匆匆來臨的愛情,但是她隨著胡也頻一起回來,朋友們便紛紛猜測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發展到了一定地步,否則,他去了,她便乖乖隨著他走?丁玲是隨便某個男人就能勸得動的人嗎。

友人們背后議論紛紛,無形中加速了他們感情的發展,別人的誤會有時候是感情的推進劑和催化劑。丁玲開始時對那些誤解很生氣,她排解這種氣憤的方式很奇葩,不是就此遠離胡也頻,而是一氣之下與他同居了。

他們回到北京后,發現他們的朋友、丁玲的湘西老鄉沈從文已經有工作了。

前幾天,沈從文剛剛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到香山慈幼園做圖書管理員,月薪二十元。有了這份工作之后,沈從文明顯安靜從容多了,少了前些日子的窘迫之態,他也不用再住在破舊的“窄而霉齋”了,工作的那個地方有職工宿舍,他便住到了香山慈幼園的宿舍里。

胡也頻去“窄而霉齋”看望沈從文,聽說他去香山工作居住了,胡也頻忽然想到,香山是個好地方,空氣好、風景好,最重要的是,那里的房租一定便宜。他和丁玲回京后,過去就職的那家刊物停辦了,同居后兩人總是過著衣食無著的日子,基本上是靠著丁玲的媽媽給他們寄錢維持生活。到香山租房子住,雖然遠一些,可以省不少錢啊。還有,他們的好朋友沈從文住在香山,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秋天,丁玲、胡也頻在香山碧云寺下的一個村子里租了一個小屋,也搬到香山這邊來。

胡也頻住到香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香山慈幼園看望沈從文。

恰好沈從文不在,他就留了個字條,上面寫著:你的兩個老朋友搬到碧云寺下邊的某某號居住了,如果有時間來找我們玩。字條上面沒有落款。

沈從文見到字條后,覺得好奇,自己哪個朋友搬到香山這邊來住了?他決定選個空閑日子去看望那兩個神秘的朋友。

中秋節的午后,沈從文去看望留字條的朋友。

沈從文選擇了這個特殊的日子拜訪朋友,大概是為了陪他們一起過節。找到他們的住處,那個地方的景色很美,香山如黛,古塔插入云端,那環境有一種脫俗的美。他們租的小屋,房租每個月九塊錢,屋子的地面干爽潔凈,院里有一口水井,房前屋后栽滿棗樹,正是棗子紅熟的時節,滿樹都綴滿紅瑪瑙似的棗子。

在棗樹后面,站著笑盈盈的胡也頻,他一見沈從文,就迎上去呵呵笑著:“見到我給你留的字條了吧?”

“我一直在猜想,是誰搬到這邊來住了,居然是你。”

“不單是我,還有一個。”然后他便對著屋里喊,“還不出來一下,家里來客人啦。”

丁玲聞聲便出現在屋門口。

這次見到的丁玲像是變了一個人,她對沈從文靦腆地淺笑著,身上散發著女性溫柔文靜的氣息,臉色紅潤多了。這便是青澀女生和女人的區別嗎?過去那個有些粗糙的不似女孩子的丁玲,在愛情的滋潤下,居然也成了一如其他女子的嬌羞樣子。

沈從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喜歡這個湘西老鄉原來的樣子,還是她現在的樣子。他忍不住笑著調侃:“現在還喝不喝酒?”

丁玲微笑著,并不作答,仿佛過去偶爾在朋友的酒局上喝醉的那個女子與她無關一般。

沈從文又問:“搬到這邊了,還去蘆葦里讀詩嗎?”

丁玲笑著把沈從文讓進屋,不明白這位老鄉哥哥為什么總喜歡問人家過去的傷心事。屋里的擺設有些家的味道了,一張床,一個藤椅,一架小煤油爐,爐子上的鍋里正燉著什么東西,有香氣飄過來,淺淺淡淡的人間煙火味讓這間小屋很溫馨。

沈從文以為這個有些男孩子氣質的女性,已經完全被愛情改造成溫柔馴順的小女人了,但當胡也頻提出陪沈從文到四周游覽一下,丁玲立即關掉了煤油爐子,裝扮整齊,要陪他們一同去。沈從文忍不住笑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看來這個女子還是過去那個率真的性格。

胡也頻純真、丁玲浪漫,兩個人走到一起,便過著純真浪漫的生活。他們搬到山上來住,過的是非常簡單的生活,吃飯、睡覺、讀書、游玩,他們全部的家當中,書籍不過就是《鄭板橋集》《倪云林詩》《花間集》《玉臺新詠》和幾本翻譯小說,那幾本書反過來倒過去地讀,早已經讀得爛熟了。如果有足夠的資金支撐,這種桃花源式的生活確是幸福快樂的,但是,他們的日子經常過得捉襟見肘,這種時候,有時是去城里向朋友借,有時候是典當幾件一時穿不著的衣物。他們的全部衣物都放在床底下的一個柳條筐里,實在餓得頭昏眼花了,便把柳條筐從床底下拽出來,從里面挑一兩件稍好一些的,用花包袱包了,兩個人手拉著手,跋山涉水奔赴城里,回來的時候,衣物就變成了白米、菜肴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不過,窮成這樣,買一朵鮮花還是不可少的。彈盡糧絕實在沒東西可典當的時候,也不怕,他們還有一個好朋友在附近的香山慈幼園做圖書管理員,沈從文那里的單位食堂有粗面饅頭,厚著臉皮到他那里蹭吃蹭喝,至少可以少挨一頓餓。

他們青春的生命有愛情相伴,便不知道什么叫憂愁。從他們居住的西山碧云寺到當時的北京市中心,路途是極遠的,下了山還要繞過玉泉山長長的圍墻,再經過青龍橋、頤和園、掛甲屯、海淀,然后進西直門,即使在今天開車,也要走上一段時間。兩個人全憑著兩條腿,卻從來沒把這長長的路程放在眼里。手拉手走下山去,走著走著,就忘記了為什么出發,被路邊的某個風景迷住了,他們便停下來。在玉泉山小河邊賞月到深夜,到圓明園的廢墟中看夜景,到臥佛寺后面看雨后的泉水,到院中棗樹下去看流星,到小團城看晚霞……最驚險的一次是兩個人被玉泉山后面的美景吸引,不斷往前走,天色已晚,看不清前面的路,走著走著就陷進了深深的泥濘之中出不來了,那時節已是冷冷的深秋,夜晚寒冷的露水和夜霜把他們凍得瑟瑟發抖,兩個人緊緊擁在一起,還詩興大發看星空呢。如果不是一個趕驢的山人走夜路發現了他們,把他們救出來,那個長長的夜晚,說不定兩個人的小命就留在荒郊野外了。

他們像長不大的孩子,快樂著別人看不懂的快樂。

許多人都看不懂他們,連沈從文那種文人氣很重的人,也對他們浪漫得有些不靠譜的生活看不太懂。

他們不需要別人看懂,趁著年輕,他們不想錯過流年里匆匆走過的美好,年輕人偶爾做些幼稚的事情,別人笑話也不必在乎,因為,生命中的那些最美好的片段都是年輕時候留下來的,他們留下了,所以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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