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大家閨秀到叛逆女生
- 丁玲:一曲華美的奏鳴曲
- 李琦
- 13360字
- 2019-11-07 17:57:21
她出生在富貴之家,卻經歷家道中落的變故,成了寄人籬下的小女孩。她看盡人間白眼,承受貧窮和苦難的折磨,她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因為,她終究成為了自己。
沒落地主家的大小姐
安福縣蔣家,是一個有錢的人家,是一個人丁興旺的人家。在我爺爺的時代,據說那些爺爺們,這房、那房、遠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連姓蔣的人自己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無從知道。
這是丁玲晚年寫過的一段對遙遠故鄉和童年的回憶文字,里面所說的湖南安福縣便是她的祖籍。
丁玲本姓蔣,不姓丁。
與她血脈相連的那個蔣氏大家族,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有傳奇色彩的名門望族,遠祖蔣之奇是北宋嘉祐年間與蘇軾同榜的進士,歷任翰林學士兼同知樞密院、觀文殿大學士等顯要職務。
蔣家最早的宗譜還是蘇軾寫的《序》,文天祥撰寫的《蔣氏像跋》,可以想象,能請得動中國歷史上這兩個聲名如此顯赫的重量級人物為宗譜寫序和跋的,會是什么層次的家族。
后來的蔣氏后代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幾乎世代為官,成為官場專業戶,一直到丁玲的爺爺蔣定禮這一代,還沿襲著祖輩的傳統。蔣定禮在清光緒年間被晉封通奉大夫,從二品官職,相當于部級領導干部,所以,蔣家在這一代還是很風光的。如今蔣氏大家族住的那個地方是臨澧的黑胡子沖,據說,因為丁玲的祖爺爺蔣光清長有濃密的黑胡須,世稱“黑胡子”,他居住的那個地方才有了這個“黑胡子沖”的名稱。
清朝末年,蔣家和那個日益走向黃昏的衰敗朝廷一樣,也在不可逆轉地走下坡路。
蔣定禮有三個兒子:蔣保厘、蔣保川、蔣保黔。
三兒子蔣保黔就是丁玲的父親。
這三個兒子后來都沒有什么大出息,他們不思進取,沉溺酒色,雖然父輩給他們留下了有兩百多間屋子的庭院,以及各種精美的家具,但在他們“聯手合作”下還是把這偌大的家業全部敗光了。
蔣家兄弟因為父母早亡,在蔣保黔15歲那年,三兄弟就分家另過了。三兄弟中,三少爺蔣保黔是最聰明的,他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二十幾歲遠渡日本留學學習法政,但他也是最敢敗家的,守著金山銀山,他以為自家的家產永遠都用不完,敗家的手法比他的兩個哥哥更加獨特。他喜歡玩馬,這和北京街頭的八旗子弟喜歡架著鳥籠子玩鳥差不多。蔣保黔玩馬很有些葉公好龍的感覺,他喜歡駿馬,自己卻從來不騎,他的馬用的馬鞍子都是專門請當地最高級的繡工繡成的,精美得如同藝術品,更加襯托出駿馬的高大。貴族少年蔣保黔經常會讓與他年齡相仿的馬夫牽著馬,馬夫走在前面,馬走在中間,他則走在最后,手里拿著鞣皮馬鞭,一身時尚的短打扮,這奇異的組合走在路上,常常會惹來驚詫的目光。一般人見了這樣的紈绔公子哥都不會上前搭訕,有好事者倘若表揚一下他的馬,他立即便會讓人上馬試試。如果那個人上了馬繼續夸,那么這匹馬差不多就屬于騎馬的這個人了,什么錢不錢的,有錢就給點,沒有錢也沒關系,送給你就是了,有共同的愛好才是最重要的。
三少爺的大方是遠近聞名的,他不僅免費送駿馬,還經常請來成群的朋友在家里吃吃喝喝。每天到了飯點都要開好幾桌,飯吃完了,但人并不散去,接著在他們家抽大煙。這也難怪,三少爺家里平時就擺著幾個鴉片煙燈,專供客人用的,當然,他自己也一起吸食。在煙霧繚繞中,他一張消瘦的臉愈發顯得青黃。
蔣保黔后來結婚了,新娘子是常德縣書香之家余家的大小姐余曼貞。余曼貞生得并不算漂亮,平時寡言少語,卻端莊嫻雅,待人有禮有節,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余曼貞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52歲才大器晚成考上“拔貢”,在云南做了知府。
蔣家和余家算得上門當戶對了。余曼貞從小飽讀詩書,與舊式女子不一樣,她琴棋書畫都在行,最喜歡吹簫弄笛,嫁到蔣家后,寂寞的時候也會嗚嗚咽咽吹上一曲,往往惹得夫家上下不滿意,他們嘲笑她是“賣唱的”。但是丈夫蔣保黔喜歡她這樣,不但喜歡聽她吹簫弄笛,還鼓勵她把裹著的腳放開了。如果僅僅是這些還不算什么,余曼貞最令夫家不滿的是,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蔣勝眉,大抵是巾幗勝過須眉的意思。試想,蔣保黔因為抽大煙,本來就不夠陽剛,娶回來的女人還想勝過男人,這往后三少爺家還不得女人說了算?
余曼貞過門后,發現蔣保黔的紈绔作風始終不改,這個要強的女人本來是滿腔熱情走進這個名門望族的,漸漸就失望了,她總覺得自己嫁的夫君永遠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總在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開始,她暗暗勸自己不生氣,可是,看到蔣保黔做的那些不靠譜的事情,又實在忍無可忍。每每蔣保黔讓她失望至極的時候,她就坐一頂小轎回娘家住上一陣,眼不見,心不煩。
后來,蔣保黔獨自去日本留學了,余曼貞一個人住在蔣家,日子過得更無聊,她懷著身孕,行動不便,雖然家里也有下人,但也照顧不好她,娘家媽媽便派人把她接回常德縣城西的家中。一九〇四年十月十二日,余曼貞在常德娘家生下了一個女兒,也就是后來的丁玲。
女兒出生后,余曼貞給遠在東洋的丈夫去信,告訴他,他們有孩子了,是個女兒。蔣保黔給女兒取名叫蔣冰之,這個名字雅致好聽,四歲之前,丁玲一直就用這個名字。
丁玲在姥姥家住到一歲半,直到出生第二年的十一月份,才第一次見到父親。
十一月的湘西,天有些涼了,那些日子天上總飄著細細的雨絲,丁玲已經好幾天不去外面玩耍了,正當她無聊至極哭鬧著要出去的時候,外婆家來了一個叫做爸爸的男人。
父親在這個小女孩的眼里是陌生的,他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模樣很周正,只是有些瘦弱不堪,臉色蒼白,不時地會咳嗽幾聲。媽媽讓她管這個男人叫爸爸,但丁玲剛剛學會說話,對這個陌生的爸爸是叫不好的。
爸爸是來接她們回安福縣蔣家的。丁玲覺得那個家無限大:大宅院一眼望不到邊,回廊雕欄玉砌,連睡覺的大床都是帶著窗子的。但是這個家里卻透著一股衰敗氣息,住在這里的人似乎不快樂,他們見到她和媽媽的表情是冷漠的,丁玲覺得自己有些怕這些人。但是她喜歡那個帶著窗戶的大床,像是在大屋中又搭建了一個木頭小房子,睡在那上面,很有安全感。
父親自從把她們接回家,就再也沒有去日本。他因為嚴重的肺病,身體衰弱,只好結束了在日本的留學生活,然而,他回國后身體并不見好轉,依然是不停地咳,他便慢慢地學著自己開藥方,自己給自己醫病。為了方便治病,他后來還開了一家藥店,偶爾也會有人請他號脈、診病、開藥方,漸漸地,他的醫術也有人認可了。不過對蔣保黔這種自學成才的醫生,家族里的人們是很不認可的,因為這個家族出了不少醫術高明的醫生,與他們相比,蔣保黔不過就是個玩票的。
蔣保黔開藥房不是為了養家糊口,他給人診病抓的藥方經常是不花錢白送給病人,那時節,他名下的那些銀子還沒有完全揮霍光,還能容他大方地散財送藥,直到三年后才揮霍得差不多了。那個初秋,他的身體也徹底不行了。
余曼貞當時正身懷有孕,她很想為夫家生下個男丁,讓蔣保黔臉上有光。離孩子出生的預產期沒多長時間了,蔣保黔卻等不及看到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他的病情越來越重,一九〇八年初秋便撒手人寰,那年他剛剛32歲。
余曼貞拖著笨重的身子,拉著剛剛4歲的女兒,趴在夫君的病榻前啜泣。她其實說不上對這個男人有多少愛情,兩個人的婚內生活一共十年,這十年間余曼貞對這個多病、意志消沉、有才華卻沒有什么大出息的敗家子式的男人,常常感覺到說不出的失望。不過,有他在就有一個完整的家,如今他走了,家也就塌了半邊天。
丁玲看著媽媽哭,她也受到感染,忍不住哭了起來,但是她不明白為什么要哭。那個叫做爸爸的人一動不動地躺在病榻上,臉色比平時要灰白得多,眼睛緊閉,他是睡著了嗎?
上堂屋設了靈堂,蔣保黔的靈位供在雕刻著精美紋飾的條案上,另外一張八仙桌上擺著干鮮供品,屋子里燒紙錢的味道讓空氣中充滿悲痛的氣息。丁玲穿著孝服跟在媽媽旁邊,她被要求長久地跪在那里,跪的時間長了膝蓋很痛,丁玲痛得哭出聲,靈堂里忙碌的人們以為這個幼小的女孩因為父親而哭泣,便陪著她一起垂淚,其實她是因為腿實在太痛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在這陰森的氛圍中一直跪著。
靈位終于撤去,亡父入土為安,余曼貞在不久后的一個秋日生下一個小孩子,是個男孩,一個模樣長得像極父親的瘦弱男孩。沒了男人的家是寂寥凄涼的,在這個家里,余曼貞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蔣保黔剛剛下葬,尸骨未寒,家里到處還裝飾著慘白的布飾紙飾,討債的債主便成群結隊堵在門口。
蔣保黔活著的時候,從沒說過他曾經欠下過債務,突然冒出這么多的債主,讓余曼貞招架不住,盡管她是一個堅強女性,但此時剛生完孩子,身體還很虛弱,從天而降的各種各樣的巨額債務把她驚著了,她分辨不出真假,這些債務幾乎都是口頭協議,連張借條都沒有,更何況蔣保黔已經不在了,沒人對證這些債務的真偽。
債主幾乎都是熟人,大多數還是族人,不還錢他們就三天兩頭來逼債,在這里抽大煙、喝茶水,到吃飯的時候,便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大吃大喝。家里長期駐扎這一支討債大軍,余曼貞實在快要崩潰了,她舉目四望,孤立無援,只能變賣家產去還債,那些精美的文玩家居飾品,那些華美的衣服首飾,那些田產,甚至包括那張丁玲最喜歡的帶窗戶的大床,都賣了,賣完之后,所有的銀子都被他們瓜分了。
債主得了錢財后滿足而去的丑陋嘴臉,讓余曼貞覺得很反胃,她抱著襁褓中的幼子,說道:“我丈夫還欠了誰的賬?有賬都來吧,我盡量還!還不清賬我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討債的走了,丁玲和媽媽、弟弟守在已經沒有家的樣子的房間里,當媽媽默默垂淚時,丁玲便用小手幫她擦去滾滾流淌的淚水,她發現,媽媽的淚水是擦不干的,擦去了還會接著流出來。
那個冬季是丁玲童年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時節,冬日的陽光雖然也會如期而至,卻沒有讓這孤兒寡母感覺到溫暖,4歲的丁玲經常會坐在家門口發呆,盡管父親活著的時候沒有時間陪她玩耍,然而,他出來進去遇到自己時,還是會親昵地摸一下她的小腦袋或者小臉。現在,這個小小的女孩連這點快樂都沒有了。
熬呀熬呀,終于熬到了春天。
春天的陽光變得很溫暖,小草發芽了。冬天見不到的小鳥小動物們又都回來了,小弟弟已經半歲多了,一逗便會咯咯樂出聲,媽媽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蔣宗大”,給丁玲也改了名字,叫“蔣偉”,比蔣冰之那個名字多了些陽剛氣。母親大約覺得不管男孩女孩,太陰柔了就會受氣,她的孩子必須挺直腰桿陽剛起來,才能應對殘酷的生活。
丁玲并不喜歡媽媽給她改的新名字,主要是她已經習慣了人們叫她過去的名字,其實蔣氏家族以及外婆家的人們也不習慣那個新名字,人們還是喚她蔣冰之。不過自從爸爸死了之后,族人們也很少和她們來往了,即使見到她們,也總是冷冰冰的,丁玲這個小小的女孩從小便對這些恃強凌弱的人沒有了好感。
天氣越來越暖,真正的春天到來了。媽媽開始收拾家中僅有的一些東西,告訴丁玲說,我們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去?
丁玲不喜歡這個地方,不過一想到要搬到一個陌生的新地方,她還是有些膽怯。
媽媽說搬到常德外婆家。
外婆家是丁玲小時候住過的,那時候她還不記事,忘記了住在那里的感覺。既然媽媽堅決要搬走,那個地方一定比這里幸福溫暖。
她開始向往搬家了,憧憬著到了外婆家就可以過快樂美好的生活。
表哥未來的小媳婦
從安福縣到常德,不過幾十里的路程,余曼貞租了一頂小轎子,轎子上坐著他們母子三人,另外還有一些家當,用一輛馬車拉著。媽媽余曼貞的臉上寫滿落寞,丁玲卻沉醉在對路邊景物的新奇感中,她們走過的地方有綿綿流淌的河流,河面上霧氣彌漫,水里有大大小小的船緩緩行駛,船的種類很多,那種平頭大尾的是白河船,那種穿梭自如的是麻陽船,那種氣象不凡的船是洪江油船,還有隨意行進在水中的桃源劃子、木排、竹筏。
她還沒有看夠路邊的景色,外婆家就到了。
外婆家在古樸沉寂的常德城西,離西大門不遠,那里也有一片大宅院,只是總體規模要比蔣氏家族小得多。院子前面是起居的地方,后面有后花園和藏書樓,文化氣息更濃郁一些。此時丁玲的外祖父已經過世,外婆跟著舅舅們住在這里,丁玲一家三口的到來并沒有受到舅舅們的歡迎和重視,她們被草草地安排住下,唯有外婆滿臉的喜色,讓余曼貞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父親還未去世時,丁玲經常會跟著媽媽回外婆家住上幾天,舅舅舅媽比這一次要熱情得多。丁玲不知道的是,那時候余曼貞回娘家是省親,這一次就不同了,寡居的女子還帶著兩個小拖油瓶回娘家長期駐扎,難怪人家的臉色不好看。命運到了這個境地,余曼貞是顧不上看人臉色的,如果連同胞兄弟的臉色她都要在乎,那么,世上就沒有她的活路了。
這個家里住著丁玲的兩個舅舅,其中,二舅余用久是清末的優貢。優貢不同于一般貢生,每三年各省學政任期屆滿時,就將本省生員擇優報送國子監的,稱為優貢,當時整個湖南省也不過數名優貢,也就是說二舅是個專業型人才,曾擔任過云南華平知縣。三舅余笠云和丁玲的爸爸蔣保黔一樣是留日學生,和蔣保黔還是同學,擔任過常德縣勸學所所長也就是教育局長。舅舅們的文化素質都很高,對于回爐住娘家的余曼貞,他們不好明著說不讓她在家里住,只能冷處理,冷臉冷眼的時間長了,說不定她就承受不了,回婆家去了。
他們想錯了,余曼貞回來后,把孩子寄放在家里,自己卻去常德女子師范速成班上學去了,她脫去寬大的清末女子裝束,穿上城里女學生們中最時興的服飾——滾著窄邊的素色絲綢夾衫、黑色大褶裙子和白襪子。這身裝扮驚到了眾人,看上去她不是說著玩的,是真的打算去學堂上學了。她這個舉動不但讓娘家人瞠目結舌,包括得知消息后的蔣家族人,都驚呼看不懂,以為這個女人一定是在丈夫死后精神上出了毛病,不正常了,別忘了她已經31歲,在那個時代就屬于半老徐娘。一個半老女人還讀什么書?
媽媽去學堂讀書了,丁玲像小件寄存一般寄住在舅舅家中,弟弟則由女傭看管著。5歲的女孩本該天真爛漫,她卻學會了看別人的臉色說話做事。她乖巧聰穎、美麗可愛,會背誦唐詩宋詞,會讀《古文觀止》中的一些名篇,這是媽媽教她的,這個院子里別的孩子不會這些。舅舅和舅媽不高興的時候,她就悄悄避開他們,一個人到后花園去玩。園子安靜雅致,收拾得非常整潔,那里常年有無數盛開的小花,而臨園還有一個高大的藏書樓,飛檐翹角、古意悠悠。
舅舅家有一個比她年齡稍長的表哥,叫余伯強,他們總能快快樂樂地玩到一起。外婆覺得這兩個小孩很般配,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和親上加親的原則,她在臨終前親自做主,將丁玲許配給余伯強。
丁玲對小表哥并不反感,但她不喜歡表哥的爸爸媽媽,也就是她的三舅舅和三舅媽。舅舅似乎永遠不會笑,無論對待下人,還是對待丁玲,他從來都是一臉嚴肅,威嚴懾人。舅媽長得很漂亮,她比舅舅愛笑一些,卻總是表現出一臉讓人看不懂內容的笑,她笑著諷刺丁玲姐弟,比冷著臉罵他們還讓人難受。
自從有了這樁包辦婚姻,丁玲住在舅舅家也就更加名正言順了,但因為她是余家未來的兒媳婦,舅舅決定把她打造成一個合格的兒媳婦,所以用封建傳統嚴格約束她。她不快樂,整個白天都不快樂,就盼著夜晚快快來臨,那時媽媽就下課回家了,她可以躺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聽故事。媽媽會講水簾洞、托塔天王的故事,還會講許許多多好聽的故事,這些故事常常把表姐妹們也吸引了來,一群小女孩聚在一起,一同聽媽媽講,這個時候是丁玲最驕傲最開心的一刻。
舅舅家的孩子們都上幼稚園和小學了,媽媽不想讓丁玲輸在起跑線上,她讓女兒進了常德女子師范的幼稚班,這樣,娘倆就可以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回家了。
余曼貞在常德女子師范學校結識了幾個好姐妹,其中有一個就是后來成為革命家的向警予,這些好姐妹中,余曼貞最大,向警予排行第九,余曼貞管她叫九妹,丁玲則叫她九姨。余曼貞住在縣城,這些女同學便會經常到丁玲舅舅家聚會,她們聚在一起討論的話題丁玲根本聽不懂,都是關乎國家大事、婦女解放之類的。余曼貞母子住的房間不大,這些女子便坐在后花園青花白瓷的圓凳上神侃,她們的到來是丁玲最快樂的時刻,當她們談論著男女平等、教育救國,丁玲就在花叢間捉蝴蝶,偶爾會摘一些各種花色的小花悄悄簪到她們頭上,讓那嚴肅的氛圍頓時活躍起來。
姐妹們說:“這孩子長得很俊呢,將來一定能尋到好男人。”
余曼貞說:“她已經許配給人了,就是她三舅家的表哥。”
大家不以為然,特別是九姨向警予,對丁玲的包辦婚姻打抱不平,她質問余曼貞:“大姐,你口口聲聲說婦女解放,還給女兒包辦婚姻?”
余曼貞無奈地說:“這是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親手包辦的,我又能如何?”
“解除婚約啊。”大家異口同聲。
丁玲并不懂得她們在說什么,但是聽出來她們談論的話題與自己有關,她感覺很溫暖,自從那個時候起,她對自己的包辦婚姻開始反感。
住在舅舅家,平時還好,到了年節,就感覺出了落寞。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根本就不再算是這家的人,過年過節不回婆家還賴在娘家不走,娘家兄弟不轟你走就算是給面子了,人家不帶你玩,你一點脾氣都不該有。舅舅一家歡歡樂樂過大年,丁玲姐弟和媽媽只能默然地待在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聽著外面熱鬧的鞭炮聲。表哥表姐們都得了壓歲錢,到丁玲面前炫耀,她隨著他們去那邊玩耍,堂屋里紅木方桌已經擺好了,仆人們正忙著往上面搭紅氈子,舅舅手里抓著大捆鈔票,他們酒足飯飽,準備耍錢了。
丁玲在門口遠遠看著,沒敢走近,她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錢,里面的氣氛和他們居住的清冷小屋形成強烈的對比,人生冷暖卻有如此大的反差,她悄悄退出去,重新回到居處陪伴媽媽和小弟弟,乖巧地哄著弟弟玩耍,她知道,那邊的喧囂和歡笑不屬于他們,他們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外人。
余曼貞在常德女子師范學校還沒結業,她們那個班便停辦了,她不甘心就這樣輟學,和向警予等諸姐妹們轉到了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繼續上學,丁玲恰好到了該上小學的年歲,就跟隨媽媽進入女師小學部讀書。
日子越過越拮據,余曼貞手頭已經沒有多少剩余的錢了,丈夫死后,她把家中的那點產業變賣掉,大部分還了莫名其妙的債務,剩下的這幾年也花得所剩無幾,她的經濟條件已不足以支撐她完成學業。一九一三年春天,余曼貞中途退學,到桃源教書,一方面為了貼補家用,另一方面也為了實現自我價值,一直到兩年多之后才回到常德,在常德縣立育德女校擔任管理員。
媽媽離開常德的將近三年間,丁玲和弟弟真的變成了小件寄存,他們的生活起居,他們的一切都要靠舅舅家負擔,寄人籬下的孩子,不管人家給他們什么樣的臉色,他們必須承接著。舅舅舅媽雖然不高興,也不好把他們趕到大街上去,一則作為親舅舅親舅媽,幫著姐妹管管孩子也是應當的;二則丁玲還是他們家未來的兒媳婦,不是外人;三則余曼貞多少也留著點錢。好在家里有許多丫鬟仆人,孩子完全交給他們就是了,跟著下人們吃,跟著下人們住,也費不了多大事。
舅舅對待丁玲姐弟一臉威嚴,對待下人,臉上更是冷若冰霜,森嚴的家庭等級讓這些處于下層的人們常常感覺非常壓抑。如果僅僅是臉色上的虐待也就罷了,舅舅和舅媽在言語上對待這些人也是另一種腔調,那種責罵的刁鉆言詞是專門為丁玲和那些丫鬟仆人預備的,冰冷刺骨的專用言詞深深地刺痛了大家的心。丁玲時常會看到有丫鬟在角落里偷偷啜泣,但是,丁玲從來不哭,聽到多不順耳的話她都不會落淚,她雖然年幼,卻知道自己必須堅強,淚水拯救不了自己,艱難的生活不相信眼淚。
丁玲那次流淚是為了年幼的弟弟蔣宗大,弟弟從生下來身體就很弱,這些年媽媽東奔西走又是上學又是教書,根本顧不上他,10歲的蔣宗大看上去像是五六歲的孩子,春天,他得了風寒,不斷發燒咳嗽,很長時間都高燒不退,請了幾個郎中吃了很多藥也不見效,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這個可憐的孩子走完了他短暫的人生之路。
那天,丁玲陪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這是她相依為命的弟弟,從此這個世界只有媽媽一個親人了,弟弟走了。
舅舅家的人們來勸這對淚漣漣的母女,但勸人的話也讓丁玲聽著不順耳,他們說:“為什么死的是兒子呢。”姨媽的話更為直接:“要是冰之死了也好一點,要她女兒家又有何用呢!”這話并沒有避著丁玲,她真真切切聽到了,其實她自己就是這么想的,但是別人這樣說出來,她覺得很不舒服。
在親戚們的心目中,弟弟作為男孩比丁玲這個女孩子重要得多,她暗想,自己不但要慰藉媽媽失去兒子的悲傷,還要填充上弟弟在媽媽心目中的位置,媽媽只剩下自己一個孩子了,雖然只是個女孩子,將來不能比男孩子差。
一晃小學就畢業了,丁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桃源省立二師預科班讀書。
秋天,學校開學后,她成為桃源省立第二女師的新生,桃源離常德九十里地,她坐著小火輪來到這個緊臨沅江的學校。從此,她可以住校了,也就是說終于可以離開舅舅的家了。住校的第一個晚上,丁玲興奮得一夜難入眠,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幾個女孩子住在一間學生宿舍,秋夜已深,窗外秋風瑟瑟,江水緩緩流淌,別人都已經入睡,她還獨自激動著,睜大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她有些想念春天死去的小弟弟了,她離開家的時候,曾經到弟弟的墳前去了一次,她告訴弟弟,姐姐是在替自己上學,也是在替弟弟上學。
入學剛剛半年多,“五四”運動爆發了,丁玲和她的同學們感覺天地間突然變得如此新奇,她和大家一起投入到運動的洪流中。
她們聽說,京城那些女學生們都剪掉了發辮,留著齊耳短發,省城的女學生也開始流行剪發了,同學們一商量:她們剪了,我們也剪。
女師六十多個女學生,一夜之間齊刷刷全部剪掉了長長的大辮子,變成齊耳短發,其中也包括丁玲。
短發的丁玲更顯俊美,一身學生裝,配上在當時已經成為時尚的發式,這個清純秀美的女學生無論走到哪里,都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她和同學們一起上街游行演講,參加學生會舉辦的貧民夜校,在夜校里她負責教珠算課,雖然年齡最小、個子最小,教起課來卻非常認真負責,夜校的那些學生都是成年人,他們管這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叫崽崽先生。
暑假開始了,學校放假后,同學們陸續回家,丁玲也只能回到舅舅家里。
一進家門遇上表哥,表哥看到她新剪的短發并沒有感覺到詫異,他們學校的一些女生也剪了頭發,現在女生留短發比梳辮子時髦,相比之下,他倒是更喜歡短發的小表妹。舅舅和舅媽看不慣丁玲留短發的樣子,舅媽有心計,只是冷眼看著,不說話,舅舅卻忍不住了,質問外甥女:“你的辮子呢?”
“剪掉了。”
“哼!你真會玩,連個尾巴都玩掉了!誰允許你剪發辮了?”
“我的頭發,想剪就剪,還要誰來允許嗎。你的辮子不是早就剪掉了嗎?你既然能剪發,我為什么就不能?”
舅媽幫著舅舅訓斥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
丁玲望著舅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的耳墜和腳上那雙三寸金蓮,反駁她:“既然不可毀傷,舅媽的耳朵為何要穿眼,腳為什么要裹成那個樣子?你那是束縛,我這是解放。”
舅舅被她駁斥得啞口無言,舅媽則張大嘴愣在那里,因為這些年,這個柔弱的小女孩從來沒敢這樣和他們說過話,剛剛上了不到一年的中學,就變成這樣了,這種伶牙俐齒、不聽話不著調的女子,將來怎么能當好他們的兒媳婦?
他們愣在那里生氣的當口,丁玲轉身出門了。她已經長成苗條婀娜的少女,短發一甩,樣子好看極了,表哥發現自己未來的小媳婦越來越好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表妹留短發很好看。”
舅母怨兒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丁玲遠去的身影,又怨他替丁玲說話,忿忿地對兒子說:“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女人不打上房揭瓦,不管教好將來怎么娶回家做媳婦?”
“可是,我們學校的女生現在都這樣。”
青春,因叛逆而別樣
離開舅舅家,丁玲并沒有走遠,走遠了也無處可去,她是到附近的一所學校找媽媽,余曼貞已經辭去省立女子高小的管理員職位,現在辦了一個婦女儉德會附屬小學。丁玲見了媽媽并沒有提起剛才的不愉快,在她看來,告訴媽媽這些事情沒什么意義,更何況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見到久違的媽媽,丁玲自然很高興,這份快樂沖淡了剛才的不愉快,她很快就把舅舅嘲笑自己剪辮子的事情忘卻了。
舅舅的反對讓丁玲更加堅信自己是對的,在她的心目中,舅舅就是頑固不化的封建殘余代表,只要是他反對的,就一定要堅持。
在湖南的中學里面,長沙周南女子中學是名校,是許多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地方,媽媽的閨蜜向警予就在那里上過學,丁玲的一些同學假期后也要轉到那里去上學,她們寫信邀請她和她們一起去,丁玲有些動心了。只是那是一所私立學校,對于一般家庭來說,學費、膳宿費、書籍紙張費加到一起,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去年秋季在桃源縣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入學時,學校要求繳納的保證金,還是媽媽托女管理員變賣了一枚金戒指才交上的,如果向媽媽提出轉學到長沙周南女子中學,顯得她這個女兒太不懂事。整個暑期,丁玲都是心事重重的,她不好提出轉學的要求,卻又被那所名校撩撥得安不下心來。
暑假快結束了,離開學不過數日,在一個寧靜閑適的夜晚,丁玲和媽媽坐在院子里聊閑天,這時她突然聽媽媽說:“你覺得桃源女師怎么樣?”
“很好啊。”
“那么周南女中呢?”
丁玲一驚,感覺自己的心事被媽媽看穿了,她低聲說:“我們有許多同學轉到那里上學了。”
“你是不是也想去啊,如果想去,媽媽支持你。”母女連心,這段時間丁玲心事重重的,余曼貞從側面了解到,女兒的幾個同學下學期準備轉到長沙周南女子中學讀書,為了女兒的前途,余曼貞寧肯繼續縮衣節食。當年在蔣家老屋變賣的錢財現在已經分文沒有了,所有的生活支出要靠余曼貞教書獲得的微薄薪金,再湊湊,再擠擠,日子總能過得下去。
暑假一結束,余曼貞立即為丁玲辦了轉學手續,并為女兒準備了一個木質小行李箱,在里面裝滿她上學用的東西,這里不是常德,也不是桃源,長沙離家三百六十里,回家一趟不容易。漫說是15歲的丁玲,就是她余曼貞長到了四十多歲,還沒出過這樣的遠門。
在媽媽的親自護送下,丁玲第一次走出湘西,來到省城長沙。媽媽把丁玲托付給了她的一個同學陶斯詠,也就是號稱“江南第一才女”的陶毅。陶斯詠高挑白皙,是丁玲見過的最美麗雅致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屬于氣質型美女。她很和藹,不知為什么卻總讓人感覺她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氣場,仿佛有一種凌然不可侵犯的傲氣,讓一般人不敢接近。
周南女子中學位于今天的湖南省長沙市開福區北正街,早年間曾是明室后裔、著名教育家朱劍凡的園林——蛻園,那是一座蘇州園林式宅院,景色非常秀美,曲徑通幽。門前是通泰街,屋后是花園,園中有奇石疊成的假山,有清水盈盈的池塘,塘中停泊著石船,水上架著石拱橋、長橋,湖心亭被綠茵茵的荷葉襯托得更加雅致,初秋時節,這里的風景是最佳的,丁玲一到這里,就喜歡上了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
在這里,丁玲的文學潛質一下子被激活了,她得到國文老師陳啟明的教育和賞識。陳啟明是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的同學,這個國文老師和過去那些教國文的不一樣,他在課堂上會經常弄一些課本之外的雜志報紙給學生讀,那些雜志和報紙,他早已看過,上面被他用紅筆畫得圈圈杠杠的。國文課成了丁玲最喜歡的一門功課,過去,她并不怎么喜歡國文,她的文言文成績一直平平,但陳啟明給學生輔導的都是白話文,新小說、新詩讓丁玲覺得那般新奇,她喜歡這種新式語言方式,她讀了,也試著寫,詩歌、散文、小說都嘗試過,有兩首小詩居然刊載在陳啟明等編輯的《湘江日報》上。
這兩首稚嫩的小詩是丁玲文學生涯的起點。
毫無疑問,陳啟明成了女孩子心目中的男神,他灌輸的新思想讓她們看到了與過去不一樣的新天地,但這樣的激進人物學校是容不下的,因為思想“過激”,在丁玲到周南女中讀書一個學年后,陳啟明被學校解聘。學生們提出抗議,抗議當然是無效的,校方不但無視那些無足輕重的抗議之聲,甚至禁止學生參加社會活動。
一些同學為陳啟明打抱不平,她們憤然離開這所學校轉到別處,這些轉學的女生中包括剛剛在這里讀完二年級的丁玲。
同學們大都轉學到了岳云中學,丁玲也一同去了那所學校。
岳云中學的環境并不比周南女中差,學校坐落在衡山南麓,校園內的環境也很雅致,不過,這是一所男子中學,兼收一些女學生。丁玲和同學們習慣了都是女生的環境,乍一來到男女混合的學校,她們還有些不適應。在岳云中學上了一個學期,這些從周南女中轉過來的女生發現,這里的教學更讓她們適應不了,她們覺得在這里學不到她們想學的東西,就準備退學自修。
丁玲的中學生涯一共才兩年半,卻輾轉三個學校,寒假到了,那些周南女中轉學的同學基本上都退學,丁玲不知道退學后剩下的學業怎么辦,所以暫且回家過寒假,下學期究竟怎么辦,等想清楚再做決定。
從丁玲身上,余曼貞看到的是年輕時的自己,她其實也不愿意女兒這樣不消停地折騰,希望她安安靜靜地讀完中學,但是,當丁玲把學校的情況說給她聽的時候,余曼貞默默地聽著,她覺得女兒已經長的足夠大了,許多事情她自己可以做主了。
湘西的冬日潮濕陰冷,快過年了,丁玲陪著媽媽到街上買年貨,雖然手頭不寬裕,但年貨多少也要買上一點,配合一下節日的氛圍。街上年節的氣氛已經很濃,讓寒冷的日子添了幾分溫度。不經意間一回頭,丁玲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恰好,那個女子也正驀然回首,四目相對,兩個人相視而笑。
“冰之,你回家過年啊?”那個女孩子和她打招呼。
“王劍虹,你也回來了?”丁玲快樂地擠到她身邊。
“是啊,是啊,我們都回來啦,多好啊。”兩個女孩子擁到一起,她們是桃源女子師范學校的校友,王劍虹年級比丁玲高,因為都來自常德,兩個人在桃源女師的時候便成了好朋友。那時節,高年級同學王劍虹是學生運動的領頭人,丁玲積極參加她們領導的學生運動,是個小積極分子,她一直很佩服這個學姐。王劍虹比丁玲大三歲,在桃源上學時比丁玲個子高一些,但經過一年多的時間,丁玲的個頭又長了不少,明顯比王劍虹高了。
王劍虹現在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丁玲的眼睛,她笑著說:“妹妹長高了。”
“姐姐更漂亮了。”
兩個女孩子寒暄著,就說起寒假后上學的事。王劍虹說,開學后她要繼續去上海求學,那里有個平民女子學校,是陳獨秀、李達等人創辦的,不但節省學費,還能學到許多新知識。
丁玲被她說得有些心動了,她也想走出湖南,到上海、南京那些大城市見見世面。
回到家,她同媽媽說起想去上海上學的事。
余曼貞沉默了一下,她并不想阻攔女兒,她覺得孩子應該有個更寬闊的天地,飛得更高更遠。她這一生已經錯過了許多次機會,不想讓女兒也步自己的后塵。只是,丁玲的三舅這兩天同她提起要為兩個孩子完婚的事,她在考慮怎樣和他解釋,既不傷親戚情面,又能遂了丁玲的意愿。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倒不如實話實說。余曼貞直截了當,告訴兄嫂:“冰之過了年要去上海讀書了。”
三舅媽雖然震驚,卻表現得見怪不怪,她冷眼看著丈夫,有些話她不便說,要讓丈夫去說,人家是親兄妹,說輕說重都沒關系。
果然三舅暴跳如雷了:“去上海?一沒親戚,二沒朋友,身邊沒有大人,怎么能單獨放她出去呢,你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嗎?十里洋場、花花世界、燈紅酒綠,女孩子去了很容易學壞的。”
余曼貞平靜地說:“孩子到上海去上學,不是去學壞,她是去尋找自己的夢想,趁著年輕就讓她出去闖蕩闖蕩吧。”
“你在外面闖蕩了這些年,闖蕩出什么名堂來了?她明年就18歲了,暑假時中學畢了業,就該回來和伯強成親了。”
“成親的事還要和孩子們商量,現在不比過去,都在講婦女解放,這樁包辦婚姻還是要征求孩子們自己的意見的。”
“還征求誰的意見,母親在世的時候給他們訂的親,連母親的話你都不聽了嗎?”
“母親訂的包辦婚姻,為什么不能解除?”
“就是不能解除,你想沒想過,如果解除了,我們余家的臉面往哪兒放?”
余曼貞無語,心事重重地回到她們的居處。丁玲一眼就看出媽媽的心事,便問道:“舅舅又在說結婚的事了?”
“舅舅也是為了你好。”
“才不是呢,如果他為了我好,早就把婚約解除了。并不是表哥如何不好,我就是不能屈從這種封建包辦婚姻。”
丁玲說得很堅決,她決定親自去找舅舅和表哥說清楚。她壯著膽子向舅舅提出和表哥退親,舅舅自然不同意,表哥則表示強烈反對。
三舅說:“婚事不能變,上海也不準去,在這個家里,我說了算,我的話就是金科玉律。”
“皇帝都被推翻了,他的話都不是金科玉律了,你比皇帝還厲害?”
丁玲口齒伶俐,三舅被她徹底激怒了,他手腳發抖,連呼世道變了,不成體統,讓丁玲滾出他們余家大門。
丁玲說:“滾就滾,你以為離開你這里我活不了啊。”
她走出舅舅家,直接到王劍虹家去找這個學姐,在舅舅面前沒有流淚,在媽媽面前沒有流淚,在學姐面前,丁玲懷著滿肚子的委屈,一下子便忍不住淚如泉涌。王劍虹安慰她:“這算不了什么,不就是解除婚約嗎,寫一篇文章往報紙上一登,你舅舅就會乖乖地把婚約解除。”
“沒那么簡單吧。”
“你把問題想復雜了,就這么簡單。”
一篇解除婚約的檄文對于兩個才女來說算不得什么,她們片刻便擬寫出來了,這篇文章不但提出解除婚約,還捎帶揭露了三舅欺壓她們母女和用人的一些事情。兩個人拿著這篇稿子來到《常德民國日報》報社,但由于三舅是常德的知名人士,大家都認識他,編輯看了她們指名道姓指責這位常德名人的稿件,搖搖頭說:“這樣的稿子不能登。”
王劍虹顯出很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對編輯說:“你們如果不登,我們就去上海登,連你們報社一同寫進去。”
編輯沒想到這兩個小姑娘如此難纏,怕她們真的把他們報社寫出來登到上海的報紙,便請示總編怎么辦。
總編回復,登吧,但是舅舅的名字不能登出來,要改成一個化名。
雖然只是化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篇文章寫的是誰,這篇文章讓舅舅丟盡了臉面,婚約當然順理成章解除了,這個女孩子大膽的婚戀觀從這個時候就顯露出來。舅舅應當慶幸,應當感謝丁玲當初的決斷,幸虧丁玲沒有和表哥結婚,否則也是一出婚戀悲劇。
舅舅當時是想不通的,文章見報之日,成為兩家親情斷絕之時,余曼貞母女再也無法在舅舅家居住了,春節一過,她們便搬出楊家牌坊舅舅家,先是借住在余曼貞教學的學校里,后來寄住到忠靖廟街六號的一個好姐妹的家里。丁玲寒假后離開常德去上海,剩下媽媽一個人,以后的很長時間,余曼貞就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