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煙
- 風月如刀
- 筱媟
- 3508字
- 2020-04-17 21:01:00
皇宮御苑靠近太廟的角落里,有一處小花園,空間極小,幾步見方,小水塘中的幾尾橙紅錦鯉已經長得很大了,不像一般鯉魚那樣活潑好動,常常沉在水里,水邊立著一座茅草亭,靠著一棵歪脖子樹,腳邊是一叢蘆葦,亭臺花草皆毫無形狀,野蠻生長之態,一派荒涼蕭瑟之像,花園被假山和宮苑遮擋,又不在各宮之間的通路上,荒僻少有人行,傳聞中曾有宮女橫尸水中,陰魂不散,每到夜里就有嗚咽之聲傳出,宮中人更是避之不及。
慕容乾剛入宮的那一年,和大皇子搶一只會動的木青蛙,兩人各不相讓,就動起了手,當然是被宮人拉開了,雖然有陪讀的身份,他也畢竟還是奴才,結結實實挨了幾腳,灰頭土臉的,他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爺,受了委屈也想不起低頭請罪,被人攔著又不能還手,腳一跺就哭著跑出門去,腳程飛快的將隨侍的小太監甩在身后。
小孩子原本忘性就大,偌大的宮城更有不少地方都是禁區,慕容乾認識的也就是皇后宮中那幾處地方,橫沖直撞跑了半天,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在一處陌生的花園里,天已半黑,他哭的又累又餓,便在亭子里坐著,直到被內侍們找到。
從此以后,這地方就成了慕容乾在宮里的秘密基地,雖說宮里一草一木都歸帝弘所有,但禁宮之大,自然會有照管不到的角落,委屈難過的時候、傷心想家的時候、想躲著大皇子的時候,他就會跑到這個小花園,不讓別人找到他。
八歲那年,他親眼看見宮人從水塘里打撈出一具女尸,是躲在此偷懶的宮女發現的,慕容乾剛好陪著大皇子在御花園掏鳥蛋,不明就里跟過去看熱鬧,嬤嬤眼疾手快的將大皇子拖走,慕容乾被內侍蒙住眼睛往外拉,透過指縫看見一張被水泡腫的臉。
晚上做了噩夢,原以為出了人命,皇后娘娘肯定會徹查,但不久后大皇子染上天花,慕容乾也沒能幸免,宮里頓時手忙腳亂,清掃除蟲消毒,鬧了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尸體的事情老早就被擱到一邊。
當然是一條人命,但在巍巍深宮里,卻并沒有人在意,就連慕容乾自己也只是一場噩夢之后便拋諸腦后,馮清進宮后,為了將這小花園變成兩個人私有之地,一邊散播鬧鬼的謠言,一邊半夜穿著白衣服裝神弄鬼,數年前大皇子南下姑蘇時,無意間泄露此事,哈哈一笑了之。
如今論來,都是把柄,欲加之罪尚且何患無辭,罔論妖言惑眾、彌害禁宮?
大皇子自幼時起就不算聰明,身材敦實也常常顯的遲鈍,夫子所授課業只是勉強勝任,在帝弘面前總是謹小慎微,既無父子親近之情,又無君臣相顧之義。因儲位而起的“長門事件”之后,修改大越十律,“皇儲不晉爵位、不受王權;封王者,不列皇儲,無功者不受王祿”,長于深宮,沒有參政之權的大皇子雖已另開府邸,卻是無兵無爵,富貴閑人一個。
左炎和左皇后都明白,當初的長門事件觸了帝弘的逆鱗,也會帶累大皇子不得圣心,但當初帝弘對青妃和二皇子的寵愛實在太過驚心,不得已行了險招,同時想盡辦法,鞏固大皇子的地位,煙雨樓和慕容世家都是其中的助力。
天資平平這種話,當然只是局外人的評價,如今帝弘春秋仍盛,并無病弱之兆,二皇子出生便封王、三皇子年幼且無母族根基,世人都認為大皇子登上儲位只是時間問題,在這樣的環境下,大皇子只要不至蠢笨,禮部有的是名師大儒、相府多的是理政之才,多方襄助,必然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儲君,假以時日,繼承大統。
但越接近權力中心的人越清楚,所謂儲君,大部分時候都是圣心獨斷之事,為臣者,不論深處后宮還是朝堂,縱有千百人能言,亦未必能夠影響帝弘的判斷,所以對于大皇子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其實是挽回圣心,畢竟除了左氏母族的背景,他更重要的一重身份是帝弘的血脈,就算有些芥蒂,只要他心純誠孝,帝弘也不會抓著不放。
長皇孫出生之后,除了節慶、壽誕之類的大日之外,大皇子每逢朔望之日,都會和府中正室夫人帶著皇孫進宮請安,小皇孫乖巧可愛,冰玉雪團一般,自然能讓帝弘在皇后宮中些許盤桓,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今春清明前后,小雨不斷,朱紅宮墻腳下生出層層綠蘚,每過幾日就要清理一遍,大殿門廊前白玉石被雨洗刷過又擦干,光可鑒人,轉眼已是谷雨,春耕大典自正月開始籌備,雪融冰消、萬物復蘇之時,于定定安城東門外的開壇祭祀,是自前朝即有的定典,帝弘歷年都是親往祭祀,以表心誠,但今年感染了風寒,纏綿不愈,不宜奔波吹風,前朝后宮屢屢來勸,故而青嵐十年,第一次由大皇子代天子出祭。
禮部和工部早已將各項事務籌備完畢,祭典在城外,屬于內城衛的戒護范圍,往年帝弘親臨,禁軍會接手祭典防衛,今年一概都由內城衛負責,禁軍向來由帝弘直接統領,只聽圣命,內城衛由四名三品參將統轄,兵部尚書總領,同時又受轄于定安府尹,負責內城和定安周邊村鎮的安防。城內高官富戶遍地,高階的將軍、權重的侯爵、連帶的宗親,關系錯綜復雜,相比禁軍鐵板一快,內城衛很難做到盡數掌控,因此也就成為了以右相為代表的文官集團安插眼線和勢力的首選。
大典之前,按例要沐浴焚香、齋戒三日,谷雨前幾日,大皇子早早帶著二十名侍衛和貼身的隨從出了城,說是初豫大典,需早做準備。
帝弘春秋正盛,過多提及立儲之事無疑是作繭自縛,更遑論爭儲,大皇子無職無爵、不能參政,更不能私下召見朝臣,但大皇子若是不在朝臣中形成聲勢,必然無法服人,故而右相常常趁大皇子外出之機,安排朝臣覲見,也常常安排大皇子以求為名,拜謁名師大儒,得益于此,大皇子禮賢下士、虛心好學的名聲流傳甚廣。
祭壇在東郊往北十里處的開闊平原上,數里見方,土地平整,一條小河從中蜿蜒而過,原本是一片資質上佳的農地,只在北邊壘出高臺作為祭臺,曾有人建議將此地封閉作為皇家苑林,帝弘言曰“天賜福地,不可擅專”予以駁回,嚴令不許破壞,周邊耕地得以保全,只有在祭典時才會戒嚴封閉。
為了不破壞耕地,周邊也不許大興土木,工部將離祭壇三公里外的一處年久失修的寺廟予以整修,太后賜名“慧光寺”,成為京中貴人禮佛清修之所,也是祭典齋戒之地。
這日,大皇子帶著十多名隨從住進慧光寺,防衛以大皇子所居的院落廂房為中心,逐院收縮,白天護衛小隊輪番巡崗,各類官員前來覲見,畢竟祭典議程需要一項項核對,人來人往,原本清寂的山中寺廟頓時顯得喧鬧起來。
入夜之后,整個慧光寺陷入靜寂,只有貼近后山的大殿里的長明燈還亮著,山風輕拂,流水潺潺,院外時有鳥鳴,大殿里隱隱有誦經聲響,被巨大的黑暗湮沒。
山門前掛了兩盞黃皮燈籠,柔和的光線隨著山風一擺一擺,照亮了小片的山寺牌匾,大皇子下榻的院落位于寺廟的西南角,廊邊一株極高的晚櫻,花時正好,在月色下洋洋灑灑,暈成一片溫柔明亮,風一起,幾片花瓣隨風而落,搖搖擺擺沾在內衛的黑色甲衣上,隨著人的動作又翩翩墜地。
一個帶著黑色兜帽的修長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院中,對著那樹櫻花樹默默看了許久,聽到左廂開門的聲響,才突然驚醒一般,閃身進了廂房。
大皇子穿著一身寢衣,倚坐在南側的榻上,身邊無人隨侍,來人行禮未半,他便抬頭示意他在塌邊的椅子落座。
來人進門時已經放下兜帽,面色雪白,唇色卻是鮮紅,燭光之下,尤為驚心,大皇子心中生出些許異樣之感,又很快壓制住,恢復威嚴之態:“你遞信來見,有何事?”
“殿下曾經承諾,若有所求,必不落空。”
若是右相或者其它人在場,大概都會呵斥來人不懂尊卑,逾越綱常,為臣者竟然敢對上位者提要求。
“但說無妨!”大皇子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視線朝外飄了一瞬又收回,重又落到來人臉上,語速輕緩如閑談一般,“當年你我還在宮學中時,曾允諾相扶之義,你險死還生,我傾力相保,不過如今······”
“草民所為,皆為匡扶大位,不敢有貳心。”原本虛坐在椅子上,此時已經屈膝半跪在地,“只因身份低賤,力有不逮,才貿然開口。”
“罷了,乾弟,你應知我對你全心信任,無論右相如何評斷,我始終信你。”大皇子停下手上的動作站起身,伸手扶了扶他的肩膀,卻沒有讓他起身的意思。
當年大皇子微服南下姑蘇,動以兄弟情義、誘以家族權勢,原本是將慕容乾視作慕容家的后繼者,鞏固同盟關系,熟料之后種種,如泥沙俱下,家族紛爭、假死遁世、改頭換面,一步一步走入更加無法掌控的未知里去,在大皇子的腦子里,慕容乾永遠都是他的小跟班,打一巴掌也不會還手的人,昔年如此,今日亦然。
但右相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就像過世的慕容老爺一樣,看穿了掩藏在慕容乾淡然外表下的涼薄和野心,所以他時時提醒大皇子,不要過于依仗慕容雪墨。
生于安樂,大皇子并沒有帝弘那樣的機敏多思,但不信歸不信,未雨綢繆、凡事留后手,卻是不會錯的,大皇子與慕容乾的私下聯絡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恩威并施,一抓一放,是上位者慣用的伎倆。
看著慕容雪墨低垂的頭顱,大皇子有些得意,伸手自己整了整寢衣,重又坐回榻上,卻不像先前那般隨意閑散,而是兩腿岔開,將手肘撐在膝蓋上,視線與慕容乾齊平,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
蠟燭跳了幾跳,突然在地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屏風背后一點點的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