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絕處
- 風月如刀
- 筱媟
- 3433字
- 2020-04-08 22:11:17
天黑之后,十八巷絲竹喧鬧,人聲鼎沸,冬天的夜晚,路邊餛飩攤的老鄭頭縮著肩膀,就著火爐烤手,他常年在這里擺攤,吃多了酒肉的胃時不時也需要一口溫潤清淡的餛飩或者喝不起青樓的花酒在這里就著花生米解饞,因此生意一直不錯,不過今日小寒剛過,滴水成冰的晚上,生意有些慘淡,只有旁邊小方桌上坐了個穿著青布棉衣的年輕人,就著一碗餛飩加一碟花生米,已經(jīng)喝了整罐的黃酒。
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雙腳凍的發(fā)疼,老鄭頭想著收攤回去,年輕人卻沒有走的意思,正難為處,那喝紅了臉的年輕人忽然站起來,踉踉蹌蹌的扔下幾個銅錢,往煙雨樓旁邊的小巷子走進去。
晚上,煙雨樓的側(cè)門都是關閉的,門房老張裹著被子和幾個小廝喝酒胡侃,正說的高興,忽然穿來一陣敲門的聲音,門環(huán)砸在木門上,哐哐作響,他披著夾襖隔著門喊了一聲:“客人去前門,這兒不開門。”
門外響聲停了,老張剛想回屋,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比原先更響,像是有人在砸門,這邊離樓主住的院子很近,他生怕吵到樓主,只得幾步上去,下了門栓,看也不看,一頓搶白:“回去抱著你老婆睡覺,這不是青樓的門!”
來人順著開了的門縫就探進一只手,一股酒氣鋪面而來,饒是老張自己也喝得不少,還是被熏的忍不住躲開,忙不迭的把他往外推。
來人醉的七葷八素,臉色發(fā)紅:“我要見你們樓主,快去!我要見你們樓主,慕容……!”
后面的話老張沒聽清,來人半個身子都靠著門,他一個沒撐住,就被來人半個身子倒了進來,老張只得把門打開,來人摔在地上,仍舊嚷嚷著:“我要見你們樓主,讓他來見我。”
老張氣的踢了他一腳:“死樣怪氣,多喝了幾兩黃湯就發(fā)酒瘋,來!把他丟出去!”
屋里的小廝聞聲走出來,剛要動手,忽然聽到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音:“別動他。”
老張往四周看了一圈,揉了揉眼睛,這才艱難的發(fā)現(xiàn),臺階下的樹上蹲著個小小的身體,手里拿著一只彈弓,在樹干上緩緩的敲打,發(fā)出輕微的咔咔響:“子夜姑娘,是不是吵到樓主了?我立刻將他趕出去。”
剛要動手,卻覺得左耳一驟然一陣刺痛,抬頭看子夜正用彈弓瞄準他:“聽不懂人話,不如聾了。”
老張嚇的雙腿一軟,忙不迭求饒:“是是是,您吩咐,我們照做就是。”
子夜收起彈弓,腳一蹬從樹上落下:“把他扶到院門口。”
兩名小廝一左一右架起地上醉酒的人,子夜走在前面,領路去了后院,走到青銅小門前,兩人退下,聽他們走到月門之外,子夜才將彈弓插在腰帶間,一手開門,一手將來人推了進去,又將門合上,拍了拍手,雙腳離地,輕車熟路的落在離山墻最近的一顆樹上。
來人原本昏昏欲睡,摔在地上又醒了過來,眼前是那座三層小樓,屋里有光,他干嘔了兩聲,輕一腳重一腳的往里走。
慕容雪墨合衣躺在床上,闔目假寐,隱隱聽到外面的吵鬧聲,吩咐子夜出去查看,自從上次受罰后,子夜知道自己不能違逆師父,尤其是不能在那個人的事上對師父有任何隱瞞,回來乖乖的告訴門房的情況,慕容雪墨扶額想了一會兒,才讓子夜將他帶進來。
也好,小靈明天就應該能送回城里,跟他說清楚,免得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房門哐當一聲被踢開,他嚇了一跳,來人眼睛發(fā)紅,幾步撲過來雙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到背后的床邊,呼出的酒氣重重的打在他臉上。
一切發(fā)生的太快,慕容雪墨來不及反應,腿撞到木床沿上,痛的直吸涼氣,馮清五大三粗,借著酒醉一股蠻力,他很快呼吸困難,雙手勉強拽著馮清的手,減輕脖子的壓力,費勁吐出幾個字:“馮清,松手!”
馮清宛若未聞,血紅的眼睛野獸一般惡狠狠的盯著慕容雪墨,手勁絲毫不松:“你把小靈還給我!”
慕容雪墨被卡的透不過氣,無暇用內(nèi)力將他推開,被他大力一沖,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床上倒去,馮清壓在他身上,他瞬間臉色煞白,悶得透不過氣,渾身緊繃,掙扎幾番,馮清不見絲毫放松,他幾乎已經(jīng)失去意識。
掙扎間,他松開右手,快速摸向床頭枕下的青銅匕首,那是江湖第一鑄劍師姬無名所鑄的唯一一把短匕首—枕情,《天下兵器錄》載:短刃枕情,近身殺之,斷當斷之情,素常黯淡,以血相飼,光華方現(xiàn),命中之人,從無生還。刀刃有倒刺,刀柄內(nèi)有毒液機關,刀刺入時,柄內(nèi)的機關同時啟動,劇毒無解。
枕情刀鋒極短,成年男子單手便可全握,極易隱藏,用于近身刺殺,姬無名用這把刀殺死了通奸的妻子,之后將刀棄入通天河,被人撈起,自此流落江湖,慕容雪墨在集市上認出這把聲名在外,卻又蹤跡全無的利器,收入囊中,驚鴻山莊之后,將之置于枕下,日夜防衛(wèi)。此刻,馮清的脖頸就在他眼前,刺中任何一個部位,都能讓他脫離困境,但同時,這把刀一旦出手,馮清必死無疑。
幾度猶豫,馮清酒意上頭,一股蠻力略有松懈,慕容雪墨趁機喘了幾口氣,欲將他推開,不料眼前突然一暗,馮清低頭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不是就想要這個嗎?我給你!”
悶哼聲傳出,他閉著眼,感覺到身邊驟然空曠,深呼吸幾下,這才摸著脖子起身。
馮清仰面倒在地上,窗外一陣風吹滅了近處的蠟燭,看不清是生是死,枕情掉在床前,他出手之時有殺意,落刀時雖有偏移,但以刀刃之利,馮清應該沒有生機了,想到這里,他呆坐在床沿上,遲遲不敢站起身確認。
外廳的黑暗里,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慕容雪墨眉心一動,手揚到一半,子夜舉著蠟燭走過來:“師父,他沒死!”
慕容雪墨原本端坐著,每一根神經(jīng)都嚴陣以待,聞此卻驟然放松下來,沒說話,眼底卻漸漸浮起一陣霧氣,這是第三次,被匕首硌出紅印子的手在身側(cè)緊握,指甲已經(jīng)卡進了手心里,滲出血來,他在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上又重新劃了一刀,新傷舊痛攪在一起,碎成一片血肉模糊:
馮清啊馮清,你明明知道我最痛的傷口在哪,明明知道我想要你在身邊,你卻以這樣的方式羞辱我!
剛剛瞬間的殺機再次涌起,林福、驚鴻山莊、馮清,萬萬沒有想到,馮清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這個名單里,唯一活著的一個,他能活多久?
地上的人忽然發(fā)出幾聲輕哼,子夜匆忙之間只是將他推開,陰差陽錯,躲開了匕首,慕容雪墨呆坐著,聽見這聲音,不知道是喜是悲。
馮清頭撞到地上昏了過去,此刻醒來,酒意清醒了不少,慢慢坐起來,只覺得頭重如鉛,隱隱作痛,剛想開口,抬頭看見慕容雪墨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發(fā)出瘆人的光,原先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不自覺的就軟了下來,說到底,在他心里,對這個人懼怕和敬畏還是占著上風,所以即使他打定主意來找他要人,借著醉酒半夢半醒的胡鬧,清醒過來之后,他還是清楚的知道,不能越軌,否則小靈、陳叔一家都有可能因此陷入危險。
想到這,他沒有就勢起身,反而跪了下去,幾步爬到床前:“公子,求你放過小靈!”
馮清一直比他高,常年在外奔波,身體壯實,此刻雖是跪在他面前,卻讓他不由自主的握緊雙拳,感受到無形的壓力,幾乎是本能的往后仰了仰身子,他本來沒有要傷害小靈,即使曾經(jīng)有這樣的想法,但此刻他卻鬼使神差像是當真要做點什么似的,眼神閃動,手撫上馮清的臉:“你……拿什么來換呢?”
沒有人能這樣侮辱慕容雪墨,煙雨樓的樓主不是可以被人隨便威脅的對象,敢出手就要做好送命的準備,但此刻,即使馮清在他的心上劃下重重的一刀,他還是沒有下定殺他的決心,卻也不會輕縱于他。
這一刻,他甚至有點感激觀琴。
他眼波輕柔,心思閃動,手指在馮清的臉上輕輕的摩挲,思緒卻跑遠了:也許,還能有機會,也許,他會回頭。
慕容雪墨的手柔軟細膩,甚至比常年勞作的小靈都要細軟幾分,馮清卻在這種撫摸下漸漸發(fā)抖,又不敢逃開,手已經(jīng)在身下握成拳,卻沒有抬頭:“慕容乾,你不要忘了,你已經(jīng)死了!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
馮清并不傻,最開始只是懷抱著對公子的敬重所以從不多想多問,但身在公門,他很清楚,慕容乾假死已是欺君,他聲音低沉,帶著狠厲,被他盯著的地面像是要著火了一般,但他還是沒敢抬眼看面前的人。
“哦!”慕容雪墨緩緩的拿開手,起身走到窗前,背靠著窗欞,手里把玩著散在一邊的素錦玉帶,語氣輕佻,“是嗎?除了你,誰能知道我欺君呢?你說出去,有人信嗎?”
馮清身體一軟,差點往一邊歪過去,連忙穩(wěn)住,心中一片茫然,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這種威脅根本沒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太著急了,且不說慕容家在姑蘇城、乃至整個江南的勢力,他一介小小的衙役,根本奈何不得,弄不好還會連累陳叔,他今晚來找慕容雪墨,已經(jīng)是孤注一擲了,他敢來,不過是仗著慕容雪墨對他的幾分情意,他沒有把事情鬧大的膽子。
“公子,你放了小靈吧!我都聽你的。”百般無計,馮清只能再次示弱,此刻頭越來越疼,像是要炸了一般的癱倒在地。
“你知道,原本你要什么我都會答應你,小靈也一樣。”慕容雪墨緩緩蹲下身,與馮清對視,“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踩到了底線。”
馮清正要說話,房門突然洞開,子夜跑進來,臉上惶急:“師父,觀琴姑姑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