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慕容老爺越來越怕冷了,午飯剛過趙管家就囑人在書房里燒上火盆,待他飯畢與慕容寅兩人走進書房時,門窗緊閉,火盆燒的極盛,熱意燎人,加之干燥,屋內十分悶熱,慕容寅脫下外面的大氅,掛在一邊,欲服侍慕容老爺寬衣,卻被擺手拒絕,連開窗通風都被制止。
“父親,京中已有數月不通訊息了,是不是該派人去探聽一下?”原先的計劃里,慕容老爺想讓慕容寅專心經營家業,為慕容家扎根,但慕容乾日漸難以駕馭,趙管家忙于為他聯絡江湖勢力,內里諸事苦于無人主理,只得讓慕容寅參與其中。
“二皇子離京,宮中女子無寵,圣上正當盛年,立太子也非眼前之事,境易則疏,事緩則圓,也是尋常,不必過于介懷,倒是近日,送往十八巷的信息一直沒有回應,要留意一下。”慕容老爺將宣紙鋪開,筆沾了沾墨,“找信得過的人去,你不要露面,免得招人議論,”
“是,但十八巷煙花之地,地頭復雜,貿然打聽恐有不妥,”慕容寅并不知曉慕容乾在世的事實,對其中利益勾連也知之不多,只是疑惑向來厭惡風月之事的父親何以與十八巷有牽,“魚龍混雜,怕會漏了行跡。”
知子莫如父,慕容老爺知道他生性耿直、心思單純,有時未免失于小氣狹隘,遇事先怯三分:“煙雨樓的俞總管是家生奴才,你差人去問問便是,身為一家之長,你要學會縱覽全局,膽子大些才行。”
慕容寅應承著退了出去,低頭暗暗思索,試著將諸樣頭緒一一厘清,轉過山廊拐角時,迎面與人撞了個正著,剛欲出言斥責,見是趙管家便將話頭一轉:“趙叔回來了。”
趙管家不敢受,后退幾步彎腰下拜:“老奴失禮,二爺勿怪。”
大房雖已被逐,但一時之間要改口也并不容易,故而下人在稱呼中還是按照以前。
想是急事,慕容寅略讓了讓,嘴上還沒說什么,趙管家已經直起身急急往前走,看著他略帶倉皇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口,慕容寅方抬步往前走,心里暗自疑惑:趙叔向來沉穩,何事驚慌至此?
不過想歸想,他并沒有多問的意思,趙管家一向惟父親之命是從,不會輕易泄露于人,還是盡快將父親交代的事情辦妥才是正途,當下沿著回廊匆匆去往前院。
慕容寅可能是高看趙吉山了,雖然他出身漠北沙盜,年輕時縱橫沙漠無人能敵,但姑蘇數十年的安穩侵蝕,加上年歲日長,去年一病之后,他越來越惜命,即使仍有雄心,亦力有不逮了,更何況,他日前所見,實在令人膽寒。
聽見慕容寅去的腳步遠了,慕容老爺才深呼出一口氣放下筆,今日早上起來就覺得心口不適,此時心跳急促,密集如鼓點般,似是不吉之兆,當下撫胸安坐,閉眼小憩。
不多久,門被哐當一聲大力推開,他眉心一皺,當即睜眼望向來人,面色不豫:“老趙,何事驚慌,連府里的規矩也不顧了?”
趙管家一路心神不定,又擔心遺漏,未通報便自行推門入內,驟聞慕容老爺出言責斥,人嚇了一跳,雙腿一軟,竟有倒地之勢,勉強穩住,跪地磕頭:“老奴失儀,任憑老爺處置。”
心知趙管家當無犯上之意,慕容老爺揮手讓他起身,并未多加斥責:“先坐,有事細說。”
不知如何開口,趙管家坐了許久,一氣將茶水飲盡,這才徐徐將自己所見之事一一說出。
慕容老爺指令趙管家聯絡江湖勢力當然是考慮到他年輕時的江湖經歷,更是考慮到趙吉山雖封刀多年,依然有交情在,知曉江湖規矩,更易成事。
但他沒有想到,時移事異,今日江湖已遠非昔日,曾經在漠北名動一方的刀王趙吉山早已湮沒在風沙之中,勢若微塵,加之年紀漸長,如今也只能依靠金錢財帛買人辦事,其中關節艱難無可盡數。
趙管家日前雇車馬孤身去往江都,面上是視察錢莊票號,暗地里與驚鴻山莊議事,驚鴻山莊是江南武林之首,莊主紀宸以驚鴻雙劍聞名天下,人稱“驚鴻君子劍”,年輕時一劍挑遍江南各派,與中原各派掌門會于長江之畔岳陽樓頭,宴飲三日,劃江而盟,江南江北武林從此一江兩岸,互不干涉,方才止住紀宸北進。紀宸三十歲建立驚鴻山莊,數十年經營,雖因前朝覆滅受了牽連,行事日漸低調,卻仍是江南最有名的武林世家。
世人看來,所謂的江湖人士與街頭混混之流別無二致,游手好閑、不事農商,動輒拳腳相向,即使慕容老爺曾受惠于江湖人士,甚至曾有過一段拜師學藝的經歷,但終歸是改不了這種印象,繼承家業之后,更是對江湖人士敬而遠之。如今再度涉險地,均起源于慕容乾入主煙雨樓,若是慕容乾聽話受控,他也不必費力聯絡驚鴻山莊,而如今,驚鴻山莊與慕容家的關系已經超出了看家護院的范圍,驚鴻山莊的觸手已經越過平江,替慕容家鏟除諸多政治金援的競爭者。
驚鴻山莊此舉,無異早已撕毀了當初的盟約,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廢弛,江北武林人丁凋敝,沒有人肯放棄大好日子跑來找紀宸算賬,身負驚鴻山莊數百人生計的紀宸也無心思計較江湖道義和規矩了,俠士暮年,雄心不在。
數月來,往日只在金陵、姑蘇一帶活動的煙雨樓,忽然大肆擴張、連連進攻,接連端掉了驚鴻山莊在多個地方的情報點和分堂,散布驚鴻山莊自建軍隊、橫行地方的謠言,還扯出了幾件在傷人霸田之事,驚鴻山莊損兵折將,連二當家紀晟都被下獄,驚鴻山莊上下,都對煙雨樓恨之入骨。
偏偏慕容乾手段狠辣,接連誅殺了多名受命監視崇致坊及十八巷的武林人士,其中包括紀宸初入江湖的幼子紀如玄,新仇舊恨,紀宸徹底將江湖道義置之一邊,驚鴻山莊經過數日跟蹤,趁他孤身疏忽之機,將之劫走,星夜運至江都,囚于城北十里外的湖心島上。
先前家中妻妾日日吵著要為兒子報仇,紀宸頭大如斗,恨不得立即將他碎尸萬段,如今當真將慕容雪墨捏在手里,他反倒猶豫了,畢竟一入江湖,死傷難免,此等手段實在算不得磊落,心下一猶豫,行動自然就緩了,家中婦孺哭喊手刃仇人,他不勝其擾,干脆搬到湖心島躲清閑,趙管家趕到驚鴻山莊撲空,只得上島會面。
湖心島是驚鴻山莊的別業,唯一的上島通道是紀家的渡船,岸邊雖無高墻遮擋,卻遍布機關陷阱,若無人指引,上島絕非易事。驚鴻山莊與慕容家常有生意往來,自然是以待客之禮將趙管家安置在一處小院內,也不限制他在島內活動,只是提醒他不要往偏僻處去。
紀宸并沒有立即與趙管家見面,只是讓人好酒好菜的招待,說是他常年辛勞,就當是在此處休養,趙管家無法,便只得在島上先呆了下來,這些年極少在外奔波,加上島上濕冷,腿痛發作,夜晚難以入睡,索性在島上到處轉,直到累狠了,才回房睡覺。
湖心島別業人少,太陽落山之后就一片寂靜,少有人跡,趙管家住的小院在北面,南面便是主院,中間隔著練武場,青磚覆地,百步見方,兩邊布著梅花樁和兵器架,東面一座高臺,上有瞭望塔,趙管家走上去,放眼四望,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整座湖心島呈長條狀,北大南小,中心就是練武場,北面一片密集的方形小院,約莫有數十處,呈網格狀,南面是一處大宅院,中心引湖水為主景,至假山高處傾瀉而下,小池邊花木、長廊、小軒環繞,房舍再退一步,方方正正居于其周,與江南常見的大家宅院別無二致,此時大部分房間都是黑的,只有靠近角落的一間房里透出燭光。
主院與練武場之間沒有出入口,是一面極高的白墻,未請擅入主院也非為客之道,趙管家被晚風吹的渾身發冷,急急下了塔往北邊院子走,想著屋子里總是暖和些。但北院房舍皆似,格局雷同,急匆匆悶頭扎進去,沒過多久,發現自己迷了路,此刻正站在兩院之間的巷道上,烏云閉月,迷了方向,正欲后退,背后卻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樹枝斷裂之聲,趙管家心下一驚,登時全身緊繃,靜聽再無聲響,才緩緩轉身往后看,只見清風朗月,空無一人,白色圍墻一片凄清,頓時涌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急步往前走,沒注意腳下,被臺階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倒去,地板一翻,露出一個一尺見方的黑洞來。
趙管家目瞪口呆,連身上摔的痛都忘了,爬起來探頭往里看,月光明亮,洞口很小,僅容一人通過,里面似是磚石地道,底下一片漆黑,無法探明深度,有風吹過來,說明里面的空間并不小,思索片刻,他起身將地板合上,快步消失在巷子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