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羋后與唐休攜手走進聽山殿的時候，此間正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諸君且看……吾家虎兒，英武不減昔日中原五霸……堪堪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恭喜大王！”

“為楚王賀！”

“……”

時隔五年，唐休再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面上笑容依舊，心中卻是五味陳雜……

十二級玉階之上，搖曳的宮燈映耀著楚王那飽經風霜的臉，與記憶中有關于父親雄姿英發的形象全然相反，他已不再年輕，甚至都沒有了一副君王該有的莊重模樣。

歲月在楚王的臉上留下了刀削斧刻般的痕跡，那些個縱橫密布的褶皺，如同漠北失雨而干涸的淺溪，層層堆疊，敗無人色。

沉重的金冠似乎壓彎了他的脖頸，夜風輕拂的時候，吹亂了入眼滿目瘡痍的雪鬢霜鬟，本該是炯炯有神的雙眼，此刻卻寫滿了渾濁，充盈了淚光……

“兒臣見過父王！”

攏手在寬大的袖口內，唐休低頭邁過了門檻，碎步疾跑至玉階之前，納頭就拜道：“請父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孤聽說芮姬有了身孕，可還康健？”

“有勞父王惦念，芮姬一切安好！”

“好！好！”楚王醉眼迷離，聞言在宮女的攙扶下巍巍起身，又蹣跚著腳步繞開了寬大的金案，緩緩走到玉階頂端的正中央，俯身目視著唐休曬然而笑道：“本想著你此番回家將她帶來給孤看看，又怕舟車勞頓害了她的身子……這樣，你回去的時候，多帶點寶玉，還有珍珠奇玩什么的……她不是喜歡音律嘛？孤早前收藏了一架上好的古琴，一并賞給她了！”

“多謝父王！”

“且入座吧！”

“是！”

等到羋后路經唐休的身邊，緩步邁上了玉階，唐休站起身來，轉頭打眼便看到了大殿左邊的最上首處，正端坐在案桌前自斟自飲的羋奕，稍作思忖，唐休抬腳走了過去。

“兄長！”

“休弟！”

待兩人面色平和的打了聲招呼，周圍的弟弟妹妹們這才敢大著膽子湊上前來，接連十分熱情的招呼著唐休席地入座，又招手喚來了隨侍一旁的兩位宮女細心替唐休的案桌上擺滿了美酒珍饈。

“二哥，丹陽好玩嗎？”

“聽說二哥前不久都快帶人打到大梁去了……真厲害！”

“二哥，嫂嫂懷的是小侄子還是小侄女呀？”

“二哥……”

“……”

鶯鶯燕燕，再配上繞梁不絕的嘰嘰喳喳，令唐休頓時一陣頭大，好不容易耐著性子安撫好這群好奇心爆棚的弟妹們，尚未來得及穩住面上的笑臉，楚王又說話了：

“敬之，敏初先生帶來了姜國大君的問候……汝可愿迎娶姜國王姬？”

隨著楚王的話一落音，大殿內瞬間落針可聞，那些個原本歡歌載舞的樂師和美姬盡都停下了動作，和所有人一齊，舉目怔怔的望向了唐休。

“父王！”

說著，唐休站起身來，再次走到了玉階下方，單膝點地道：“兒臣已有婚約在身，怕是……”

“昭將軍！”唐休的拒絕似乎早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楚王不置可否，從唐休身上收回了目光，轉頭沖昭僉輕道：“你說說吧！”

“是！”昭僉離開坐席，連忙與唐休并排跪在了一起，揚聲道：“半個月前，小女與大公子已然訂下了婚契，二公子的好意，小女無福消受！”

“昭僉！”

“二公子有何吩咐？”

“汝背信棄義！”

“口頭之說……做不得數！”

“我要昭姬親自來說！”

“菱兒！”

“父親！”

驟然起身，唐休轉頭凝望著獨立于遠方一臉恬靜的白衣少女，好半晌欲言又止過后，他才顫聲開口問道：“菱兒？”

“回二公子的話！”昭姬在原地朝唐休欠了欠身，面無表情道：“臣女畢生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大楚的王后……至于誰是楚王，不重要！”

“那天晚上……”

“放肆！”

趁著羋奕眼中的怨毒堪堪一閃而逝的檔口，楚王于高臺上憤然出聲，含怒打斷了唐休的繼續，狂吼道：“逆子安敢口出妄言！”

“呵呵！”

揪心的疼痛瞬間就蔓延至全身，使唐休手腳冰涼，呼吸愈發急促，整個人都瀕臨到了崩潰的邊緣，好不容易使出了渾身最后的力道，他依言轉身，繼而抬頭，滿臉難以置信的望著高坐在龍榻之上，面容冷冽的楚王，哽咽失聲道：“您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沒有資格來質疑孤的決定！”楚王隨手扔掉了手中的玉盞，忽的中氣十足道：“現在，孤問你，姜國王姬……你娶，還是不娶？”

“不娶……寧勿死！”

“那你就死吧！”楚王冷笑，目光越過了唐休的頭頂，朝殿外久候多時的，全副武裝的一眾御林軍甲士高呼道：“來人吶……將這個意圖羞辱長嫂的逆子，拖出去砍咯！”

“喏！”

“大王息怒！”

“大王……息怒?。　?

“楚王息怒！”

“……”

不過是半個呼吸的功夫，大殿內氣氛陡然降低到冰點，滿場除了唐休以外，眾人皆跪倒在地上，以頭點地，瑟瑟顫抖不已。

“這群酒囊飯袋，斬不了我！”

唐休昂首挺胸，獰著臉迎上了楚王怒火中燒的雙眸，嗤笑道：“我若不娶姜姒，誰人能奈我何？”

“哈哈哈哈哈！”

楚王氣極反笑，須發皆張道：“你不娶可以……當著在場諸公的面，從現在起，孤將你從宗人府除名，往后余生……你不再是羋姓，屈氏……甚至，孤拒絕你作為一個楚人而存在！”

“父王……您別逼我！”

“逼你，又如何？”

“……”

“敢請楚王冕下息怒！”

正當父子倆正鋒相對，嚇得滿堂主公屁滾尿流的時候，孫愚終究還是忍不住越眾而出，離席跪倒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拜首道：“既然二公子心意已決，小臣愿越俎代庖，替大君將此事暫且壓下……不論結果如何，莫要傷了兩家的和氣才好！”

“敢問大王……云夢之約如何？”

“逆子……你！”

剛剛站起身來想要換上一副笑臉示意孫愚不必多禮的楚王在聽到了唐休冷不丁突然插嘴的一句話后，頓時兩眼一黑，險些沒就此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不是羋后見狀不妙及時攙住了他那搖搖欲墜的身形，今日之事恐怕當場就無法善了了……

“敬之！”

在宮女們的齊心協助下，羋后費盡了氣力，終于將楚王重新扶回了龍榻上就坐……

只見她一邊花容失色的抬手不斷輕撫著楚王起伏不停的胸膛，一邊蹙起了黛眉，扭頭沖唐休嬌斥道：“還不趕緊退下！”

“退下？”望著父親那仿若風燭殘年的模樣，唐休的胸口再次傳來了一陣絞痛，慘聲道：“你們讓我退去哪里？??？我能退去哪里？”

“滾！”

“砰……”

楚王抄手扔來的杯盞重重砸落在呆立于原處不閃不避的唐休的額角，伴隨著美玉碎裂的瞬間，鮮血如泉涌般潺潺而下，很快就染紅了他那幾無人色的，莫名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