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緇衣宮里出來，外間已是月上樹梢。

唐休虎著臉，滿肚子憋火的跟在美婦人的背后，盯著那長長拖開在地上不斷簌簌作響的，緋紅色的刺金薄紗長裙，好幾次，他差點兒就忍不住一腳給跺下去咯……

仿佛是感受到了唐休眼中的惡意，美婦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繼而在一眾女官的小心攙扶下緩緩轉過身神來，稍稍仰視著唐休棱角分明的臉，那妝容精致的粉面上頓時就露出了些許意味深長的笑容。

“吾兒似乎很討厭朕的這套裙子？”

美婦人檀口微張，露出了三分如白玉般晶瑩潔潤的貝齒，輕輕笑道：“朕也很討厭！”

“我只是覺得，這五鳳衣和金步搖置在我娘的身上，更好看！”

“那是……趙姬更年輕嘛！”

“你剛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唐休欺身逼近，居高臨下道：“可是想背信棄義，棄咸陽于不顧？”

“吾兒何出此言？”

“若非你想毀約，簡子川又豈會那般作態？”

“簡大夫離家多日，有感而發罷了！”

“哼！”

“敬之，剛才咱們說好了的……你乖乖聽話，等天下稍微太平了些，母后便接你回來當楚王！”

美婦人眉眼帶笑，柔聲安撫道：“明日一早你便回丹陽，最多倆月，母后給你籌足糧餉……而后，你將丹陽力士們一個不留的帶去寧州，叫那域外的蠻夷都睜大了狗眼看清楚咯，咱家的盤郢之虎，是何等的英雄蓋世！”

“當真？”唐休面帶疑惑，頗有些琢磨不透羋后的意圖。

“當真！”

“錢糧我要兩百萬！”

“為娘給你三百萬！”

“……”

“但有個條件！”

“說！”

“為娘希望你從此兩耳不聞窗外事……”美婦人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是愈發的慈和溫柔道：“只顧安安心心的待在寧州打蠻子，不管中原發生了什么，你權當不知道，可否？”

“那和流放有什么區別？”

“怎么沒區別……”美婦人忽的伸手圈住了唐休的小臂，拖著他踱步走向了聽山殿所在的方向道：“為娘只是從書中見識過關外的風貌，如果遇到了什么趣事，你可以寫信回來……好吧，隨你！”

稍稍掙扎了幾下，唐休只好由著美婦人十分親密的挨在了自己身邊，悶悶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著什么主意，不就怕我待在中原，影響了羋奕那廢物順利繼承王位嘛……哼！”

“朕知道你兄長是個廢物，不用總是提醒的！”

“我想帶走昭姬！”

“不行！”

“為什么不行？”

“昭姬必須是大楚的王后！”

“？？？”

“為娘給你找個更好的……姜姒如何？”

“……”

話一落音，唐休猛地從美婦人手中抽回了臂膀，又奮力一甩，險些將之跌倒在地上……

“王后小心！”

“二公子……”

“……”

“滾！”怒聲喝退了想要一擁而上的女官們，唐休滿臉猙獰，雙目噴火似的盯住了美婦人那因受驚而略顯蒼白的俏臉，恨恨咬牙切齒道：“我當是你會有這么好心，原來又想害我！”

“朕是為了你好！”稍稍平復了心緒，美婦人蹙起眉來，據理力爭道：“你已經得到她了，還想怎樣？”

“所以說，你方才承諾的一切，都是拿昭姬換的？”

“朕說不是……你信嗎？”

“呵呵！”

深深的無力感不自覺蔓上唐休的心頭，他下意識后退了幾步，滿臉愁云慘淡，如喪考妣道：“我……真是悔不當初……悔不該不聽薛伴伴的勸告……你們……欺人太甚！”

“你想做什么？”見唐休惶惶無措，羋后趕緊上前兩步，再次湊到了他的身邊，言語關切道：“敬之，你冷靜點好嗎？”

“冷靜？”

唐休的胸膛正不斷起伏著，因為憤怒，他雙眼變得赤紅，形容盡顯猙獰道：“要是明天……我帶不走昭姬，哼……吳王光能做的，我都能做！”

“啪！”

突如其來的一耳光，被美婦人重重摔在了唐休的臉上，繼而她柳眉倒豎，面如冷霜，幾乎是咬碎了銀牙，寒聲嬌叱道：“唐敬之，爾敢！”

“哈哈哈哈哈哈！”

對于皮糙肉厚的唐休來說，羋后的那一耳光幾乎和撓癢癢沒什么太多的區別，除了會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余者只會使他愈發憤怒道：“你覺得我不敢嗎？為了祖宗基業免受不肖子孫的荼毒，我沒什么不敢的！”

“你若是那樣做了，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不等唐休出聲爭辯，羋后又繼續冷笑道：“為了個一無是處的女人，你不惜置祖宗社稷于不顧……還算什么男人？”

“你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回想起前幾天昭姬稍顯反常的作態，唐休氣極反靜，強自按捺住心中的邪火，朝羋后怒目而視。

“朕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

面對唐休的怒火，羋后面不改色，渾然不懼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呵呵！”

時至此刻，唐休突然開始有些厭倦了郢都的所有，臉上毫不掩飾著心中的失望道：“這么多年來，你總是打著為了我好的幌子，剝奪我所擁有的一切……為了達到你的所謂的政治訴求，阿姐遠嫁去了江東，為了你兒子能順利上位，你對我極盡打壓……甚至不惜……昭姬！”

“……”

“是……你說得沒錯，我不敢做吳王光，只能逆來順受……”

“將昭姬嫁給你兄長，乃是你父王和昭將軍再三思量之后的結果……昭姬自己也是愿意的，朕從來就沒有逼迫過她！”

“……”

“你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別再意氣用事好嗎？權當是為了芮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朕見過姜姒，她真的……比這天底下任何女人都適合你，你想要的一切，她都能給你！”

“放棄咸陽……又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們到底想干什么？父王知道嗎？”

“這都是你父王的意思！”

擺脫了女官們的簇擁，羋后邁步走到唐休的身前，抬手為他拂去了臉上的熱淚，柔聲安慰道：“難不成你真的以為，朕能牝雞司晨？”

“我是他親生的么？”

“你這是……在誹謗自己的生母嗎？”

“我要見昭姬！”

“可以！”

羋后頷首，笑魘如花道：“有些事情，的確是應該她親自來告訴你！”

“有很多時候，我真的想……殺了你！”

“養育之恩大過天！”羋后聞聲笑臉一滯，接著又苦笑不得道：“趙姬去的時候，你才剛剛學會了自己吃飯……再怎么怨恨，朕也是你的母親，你又不是禽獸，如何下得手去？”

“可羋奕……是禽獸！”

“這便是朕窮極一生，唯一比不過你母親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