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再美,還是免不了要下山,凡人終究無法改變什么。
對于這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一般人也同樣無力阻止。
然而,也沒必要阻止。
夜幕降臨,繁華的揚州城依舊燈紅火綠,外出尋歡的浪子這才剛剛開始新一天的征程,可突兀出現的府兵將人群驅散,好好的心情全都敗光了。
揚州城自上次倭寇之禍以后,已經有近百年沒有實施宵禁了,被迫回家的人群紛紛議論著,今晚的揚州城究竟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竟能讓知府大人不惜大出血也要將人趕回家。
只要是揚州人都知道,晚間的揚州城最繁華的不是商業最集中的淮揚街,而是南柳巷。
全長兩里的曲折巷道兩旁大大小小的花樓就有近百家,再加上江淮運河河畔上各式花船,一擲千金在別處也許很罕見,在這里不過是常態罷了。
因此就算將南柳巷比作揚州府稅收的一大動脈也不為過,每晚收入的其中兩成盡歸咱們知府大人所有,據說足足有萬兩之巨!
當然了,這些錢知府大人也不能全都收入自個金庫里,上面要孝敬打點,同級要同流合污,下面要收買人心,花銷也同樣巨大。知府大人因此整日向人哭窮,說日子其實過得緊巴巴的,自己二十幾個小妾都快要吃糠咽菜了。
這是官方發言。
實際上,據傳揚州府衙的內院奢華至極,金箔裝飾的墻面,銀子堆砌的假山,玉石雕刻的庭院,吃的山珍海味,用的綾羅綢緞,玩的窮奢極欲,腐朽糜爛的程度就算是紂王的酒池肉林也只能甘拜下風,可謂是天上難得幾回聞吶!
但即便再好奇,這些人還是惜命的,不會真用性命去吃瓜。所以半個時辰之后,除了殺氣騰騰的府兵與巡防營,整座揚州城的街道之上已再無一人。
這些整裝待發的士兵一隊接著一隊,從各個方向往某處集合,將那座看起來并不特別的院落重重圍住,手持火把肩并肩站著,靜待命令。
“給我搜!”
為首的將領抽出佩劍,一列列官兵魚貫而入,似乎要將院落的每一個角落都翻個底朝天。
那名將領似乎對房子里的古董書畫、瓶瓶罐罐都不感興趣,帶著一隊親兵目不斜視徑直穿過重重院門,路過蜿蜒的小路,邁過流水小橋,一腳踹開并不結實的木門。
燭光黯淡,當他瞇著眼確認了里面人的模樣之后,并沒有繼續出手,反而是往后退出屋子,對手下的士兵吩咐道:“圍住這里,不許任何人出入!”
說完將領就等在門外,來通報的官兵一個接著一個,但除了一開始就搜到的染血繡春刀以外,再無其他進展。
別說進展了,就連一個人都沒有,偌大的言府就只剩屋內這主仆二人?
將領扭頭看了眼屋里頭的少年,他依然十分淡定地喝著茶水,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只有當他注意到被來回踐踏的花圃之時,才隱約有一股怒意沖上眉梢,但很快便消失殆盡。
將領摸著下巴估量事態,他這幅故作鎮定的姿態怕是早有預料,將家人提前轉移了。不過揚州城已封,他們插翅難飛,要抓回來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不過將領仍然感到很氣惱,對方竟然不將自己當一回事?要放作平時,他很想嚴刑逼供一番,這種孱弱公子哥估計都不用上刑具光嚇兩聲就屁滾尿流什么都招供了。
可今晚不行,因為上頭的貴人吩咐了,不能動他一根汗毛。
“你去將消息通報上傳”將領指著一旁的親兵說道。
過了有一刻鐘時間,言府門外來了一架馬車,馬車上下來一人,頭戴斗笠,斗笠周圍垂下一圈黑紗,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將里面的人圍起來,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黑紗人跟著領路人緩緩走進言府,與士兵們的風風火火不同,黑紗人走得從容且優雅,閑庭信步路過每一處院子時,都會停下來打量一眼。
當黑紗人終于來到北苑,路過花叢時停頓了片刻,掃了一眼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瓣,黑紗的背后傳出幽幽嘆息聲。
嘆息過后,黑紗人繼續前行,越過小橋最終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草堂。
“見過貴人”將領彎腰抱拳,似乎對來人十分敬畏。
“退后十丈,任何人不得靠近”
黑紗人的嗓音十分特別,聲線細膩圓潤如同小娃娃,如果唱歌的話一定十分動聽,屬于那種甭管唱成什么樣,都能讓無數直男跪地痛哭流涕的類型。
只是她的語氣十分冷淡,居高臨下的態度就像在吩咐狗。
將領沒有生氣,也不敢生氣,帶著手下的官兵退出到指定的范圍,眼睛卻一直在黑紗人身上游走。
黑紗人緩步走近草堂,與言赤心隔著黑紗對視了一眼。
“吳然,出去關上門”
吳然抱拳走出去關上門的同時,黑紗人施施然走到圓桌旁,摘下了頭頂的斗笠與黑紗,顯露其精致的妝容以及曼妙的身材,周身仿佛閃耀著傲人的黑色光芒。
言赤心打量了她一眼,雙眉不自然地緊了緊。
這女人……真的只有15歲?
女子從桌子下抽出一張圓木凳,挺直了腰輕輕坐下,原本就碩大的地方愈加顯得夸張。
在昏暗的燭光下,女子艷麗照人的光彩稍稍有些黯淡,但因此增添的神秘色彩卻更顯得迷人。
含情脈脈的丹鳳眼,微微抿著的粉紅雙唇,沒有一絲贅肉的錐子臉再配上修身的玄色衣裙,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尋常男人只需看上一眼,便是靈魂都要墜落其中永不得翻身。
天生尤物用來形容此女子再合適不過,感覺天底下女人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她全都有。
只是,天生孤傲的她從來都是以冷艷高潔的面孔示人,成熟穩重高貴大方是標配,絕不會穿成今晚這副小妖精的模樣,言赤心不明白她這是想干什么,難道想用美人計?
不可能,言赤心在心底否認,就算她有意拉攏,也絕不可能犧牲自己的色相來勾引他,媒貼應該只是煙幕彈。
淮南人都知道,如果哪天這位美人自己求嫁,那可是十八代祖墳一起火山噴發都盼不到的天大餡餅。
應該說只要是個正常男人,都理應為此心神蕩然精血上腦,繼而完全失去理智匍匐于裙下,這才是正確反應。
魚一旦進了網,便可任由漁夫擺布。
這是言赤心對她如此穿著的目的所做出的判斷。
然而,他并非一般男人,剛剛萌生的欲望轉瞬即逝,再次變回一副冷漠的表情。
與他的冷漠相對,女子表現地相當熱情,露出溫暖卻又矜持的笑容。
只見她雙眉稍稍一收,嘴唇緊緊抿住,顴骨微微上揚,白皙的肌膚配上小小的梨渦,妖艷的感覺頓時減弱了許多。若是不看脖子以下的地方,她笑起來的時候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約,還帶著幾分清純可愛,像足了未經世事的大家閨秀。
這家伙不好對付,言赤心的直覺告訴他。
“言公子安好”女子先開口道。
言赤心站起來朝著女子微微一躬作揖,以標準的文人禮儀回道:“殿下安好,殿下能親自光臨寒舍,言府上下都感到蓬蓽生輝”
來人便是吳王陳晉恭的四女兒,月華郡主陳蘇溪,又名陳思思,揚州乃至淮南第一才女,同時也是天下第一美女,就連秦淮七絕見了都自行慚愧的天之驕女。
“又見面了呢,妾身如果沒記錯,這次是我們第六次見面”陳思思淺淺一笑。
“上一次好像是在閆喜樓的詩會?”
閆喜樓其名雖有樓字,但其實是一艘高聳的花船,那里每年都會舉辦一次聚會,名為詩會,實則商會。詩會期間主辦方會邀請一些名流雅士、歌姬清倌作伴,撐撐場面順便熱鬧熱鬧一番,不過是一群富商巨賈附庸風雅罷了。
這充滿了銅臭的聚會像她們這種名媛是絕不會參加的,一來身份不符,二來十分無趣。
可是三年前陳思思忽然不請自來,應當是為了籠絡商賈世家吧?現在想來吳王的謀劃似乎早就開始了。
“都三年多以前了,言公子記性可真好呢~”陳思思羞澀地稍稍低下高傲的頭顱,偷偷地看了對面人一眼。
“不知郡主殿下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陳思思抽出隨身攜帶的絲巾擋住半邊臉,溫柔笑道:“言公子這般著急作甚?妾身還有許多私密話要與公子說呢~”
“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對郡主的名聲不好”
“妾身不在意”
“可我會在意”
陳思思淡淡地看了孱弱少年片刻后方才道:
“公子可知道,世間有多少天潢貴胄天之驕子對妾身朝思暮想,就算傾其所有都未必能見上一面?更何況是妾身親自前來拜見?”
“郡主之名如雷貫耳”
陳思思聞言羞澀一笑,用幾乎不可聞的甜膩娃娃音道:“既然公子明了,今夜又是此等良辰美景,我們不如……”
“正有此意”言赤心忽然站起來,冷冰冰地俯視面前這位千嬌百媚的女子,匕首從袖子里滑落,手握著直指對方咽喉。
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