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江開著他那部小車,載著坐在副駕駛持續放空的周恒,來到了白井革家樓下。
班江開了車窗,看了看這裝修得還算不錯的小區,轉頭去問周恒:“這是……她家?”
周恒半晌才應了聲:“什么?”
“不是,”班江指著那已經亮了好幾盞路燈的小區,在路燈的照耀下,班江甚至能看到小區中間有一個碩大的游泳池,“這不是你的地方嗎?你們同居了?”見周恒搖頭,班江更是不無奇怪地繼續說道:“那據我所知,精神病人一般都缺乏社交和生活能力。你也說過她是一個人住……可你看她住的地方,不管是她是在這里租房,還是已經在這里買了房,花費都不會少。”
“不要小看她。”周恒看著班江,“井革本人能不能自理我不知道,但她有個人格很厲害的,大概就是那個人格在幫她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也是那個人格,清清楚楚告訴了我關于井革的病情。”周恒想起楊靈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皺了皺眉,“不過,她不久前才從公司里辭職出來,現在是個沒什么名氣的小說家……大概也是那個人格作的主吧。”
“你是說,那個人格幫她搞定了房子?”
“……應該吧?”周恒想了想,“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在一家廣告公司里面做廣告總監,具體工資多少她沒說,但我見她是不愁錢的。”
班江點點頭,低頭解開安全帶,隨手拍了拍周恒的胳膊,拉開車門下了車。
“我們就跟她說,明天帶她去散心。其他的不用說。”
“……那你要把她帶到哪里?”
班江沒有停下往前走的腳步,他定定看著前方,回答周恒:“把她帶到該去的地方。”
周恒拉住班江,班江被迫停住了腳步。他不解地看向同樣不解的周恒:“干嘛?”
“……”周恒糾結地看著班江,班江一見他這樣,就知道他又在組織語言了,于是也就靜靜地站著,等著他開口。
周恒其實不是在組織語言……或許也可以說是在組織吧。因為他知道自己想問班江的是什么,但因為有了楊靈那次的前車之鑒,他在擔心的是,他問出來的問題會惹怒班江。
班江是陪著他差不多半輩子的兄弟,他可不想搞砸。
可看著班江的表情越來越不耐煩,周恒也急了,他來不及再斟酌說話的藝術——最多斟酌一下提問的語氣——他看著班江,問道:“你是要把帶她帶到監獄關起來嗎?”
班江眼色暗了暗,但在夜色的掩護下,周恒并沒察覺到。
“我為什么要把她帶到監獄?”
他不動聲色地把胳膊從周恒的手里抽出來,又繼續往前走。周恒本來就忐忑的心情,在得不到班江的回應后,更為慌張了。他連忙跟上班江。
周恒按了電梯后,就站在班江旁邊,不敢再說話。班江比他矮一點,但他身上的氣場永遠比周恒的強。特別是當班江沉著臉不說話的時候,周恒就感覺他周圍的空氣仿佛再也不能流動了一樣。
“你不是在監獄里工作的嗎?”周恒斟酌了下,還是開口問道。
班江奇怪地看著周恒,他皺著眉,張了張嘴,但還是什么也沒說,轉而去盯著不斷上跳著的電梯數字。
電梯到了,班江走出了電梯,由始至終并不看周恒一眼。
周恒猛地把班江拉回電梯里。班江看看又慢慢合上的電梯門,又看看周恒:“到底怎么了?”
“兄弟,”周恒極力壓制著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胸腔里醞釀著的焦慮和怒火,定定看著班江:“我想幫她,但我要知道怎么幫……首先不管你是不是在監獄里工作,我要知道的是,你到底什么計劃?她體內的另一個人格已經說了不去醫院,你最好別送她去醫院……監獄也不行……”
班江看著焦急著不斷說著話的周恒,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那段他到現在都擺脫不了的回憶。
班江的耳邊甚至出現了他爸那顫抖著的聲音,那是他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和姐姐面前徹底放下作為父親的威嚴。
“兄弟?”周恒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也把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沉思的班江拉回到了現實中。班江把手伸進褲袋里,按著煙盒,抬眼看著周恒,剛想回答周恒,他卻看到周恒快速地往電梯外跑。
“是從井革家傳出來的。”周恒一邊急匆匆往前走著,一邊對臉色越來越不好的班江說道。
班江沉著臉,一聲不吭地跟著周恒就往白井革家沖。
******
小志艱難地睜開眼,卻又被白晃晃的燈光照得立馬閉上眼。
“把燈拿開。”一把清亮的男孩聲音在小志的左側響起,原本刺得他眼睛很難受的燈光,也在男孩的要求下,被調到了一個讓小志感覺還好的亮度。
小志知道他是正面朝上地躺著的,而且周圍應該還不止只有那個男孩。但小志還是緊緊閉著眼。他害怕。
那些大人昨晚像發了瘋一樣,互相指著對方大喊大叫,顧堯飛還上手推了楊靈——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因為大家相安無事了這么久,曾經有過最嚴重的沖突不過也是顧堯飛對著其他人罵了好幾聲粗話,卻從來沒有動過手。顧堯飛的這一推,沒惹怒楊靈,倒把諸攏給激怒了。對諸攏來說,楊靈跟白井革一樣,兩人的分量在他心里的都是一樣重。
小志只記得,諸攏大力打了顧堯飛一巴掌,顧堯飛也尖叫著要用手指撓破諸攏僅剩的那半張右臉,其他人則不住地在勸架……但到最后到底是怎么樣,小志忘了。小志只知道,他是那么多人里,第一個醒來的。
從孤兒院出來后,他就沒有試過在其他人都不在的情況下,獨自出現過。而這次,他冷不丁地被推出來,這讓他無所適從。
他甚至害怕得全身發抖。那把清亮的男孩聲音又在他面前響起了,而這次,男孩的聲音里帶上了焦急和……關切——這讓他稍微安定了些。
“你還好嗎?”男孩焦急地問。小志還是緊緊閉著眼睛,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不要害怕。”男孩溫和說道,手輕輕扶著小志的肩膀,“這里是我們的家。沒人能傷害我們了。”
“我們……的家?”小志半信半疑地睜開眼,他終于看到了男孩的樣子。男孩看著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紀,也是五六歲的模樣。但男孩和他長得不一樣,男孩的眉毛很粗,像被一支大毛筆劃過一樣。男孩的眼睛圓圓的,像黑寶石一樣圓,一樣好看。男孩在對他笑著。
小志慢慢地在柔軟的床鋪上撐起上身——啊,是柔軟的床鋪。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么柔軟的床鋪上醒來了。白井革很聽楊靈的話,一直睡得都是硬硬的床鋪。
小志環顧了一下房間。房間很大,靠著兩邊墻壁各擺著十張小床,而每張小床都不一樣。有的床,床鋪和被單都是粉嫩粉嫩的,像是公主睡的床;有的床上則全是士兵模型。
小志自己的床就稍微簡單了一點,白色的枕頭和床單,鵝黃色的被套。
“這是哪里?”
“我們的家啊。”男孩笑著回答:“我是歐思天啊,小天!那是小花,還記得嗎?”小天指了指他身邊的那個扎著麻花辮的可愛女生,“還有這是小兵,”又指了指可愛女生后面站著的小男孩,“現在這里暫時只有我們三個……加上你,就有四個了。”
“我怎么會在這里的?”小志還是迷迷糊糊的,但他已經不害怕了。
小天卻迷惑地看著小志,仿佛小志是在明知故問:“你一直在這里啊。”
“……啊?”
“你說什么呢?你一直沒離開過這里啊。”
******
小天儼然是他們這個小團隊里的頭頭,等小志回過神來,他已經帶著小志,領著小花和小兵就開始到處亂逛。
小志緊緊跟在他們后面,好奇地到處張望。他們的房間是在一樓,出了房間后,他們要走過一條明亮的、長長的走道。小志抬起頭,看到走道上方掛著很多發著銀色光的小小的燈泡,這些燈泡連在一起,就像是天上那條發著光的銀河一樣,又閃又亮。他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前面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小天回過頭來,像在講什么令人興奮的秘密,小聲又雀躍地對小志說道:“我們等下要繼續我們下午的作戰任務……話說你今天下午怎么回事啊?玩著玩著就暈過去了,林院長可擔心死你了。”
秘密基地……林院長……小志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天,嘴巴張得老大,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怎么了?”小花意識到小志的不對勁,停下腳步看著小志,小天和小兵也圍了上來。“你怎么今天怪怪的……”小兵嘟噥著。
小志全部想起來了,他全部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孤兒院,這是他的“家”!小天,小花,小兵……他們是他的好朋友!走道上方的那些“銀河”,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夢!
小志現在有點激動,一激動,他就犯了小結巴的毛病,說話都開始結巴——“小小……小天!”他興奮地看著小天。
“啊,是我……”
“小花!”
“我在呢。”
“小……小兵!”
“傻孩子!”小兵嚴肅地看著小志,“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們都在啊!”
小志開心得想哭,他雖然弄不清楚為什么前一晚他在白井革家里,現在就回到了孤兒院,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明明那個時候已經消失不見的他們三個,現在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只覺得快樂,只覺得興奮,只覺得幸福!他們四大毛猴終于重聚了!
小志一個飛身,就撲向了小天,然后又騰出一只手,招呼小花和小兵過去。等小花和小兵不明所以地靠近,他一攬,就把他們給攬了過來。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飛被小志箍得有點透不過氣。小志本來就是他們四個里面最矮的一個,現在他看著小志盡力踮著腳尖去攬著他們,只覺得又好笑,又無奈。
“我感覺,”小志的聲音悶悶的,“我感覺和你們分開了很久。”
“哪里的事……”一直低著頭就著小志身高的小兵終于受不了了,他掙脫小志,大大咧咧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地對著他們說:“我們四大毛猴是要一起走出孤兒院的!忘了嗎?”
“你們還不回去休息?”林院長的聲音卻突然從他們頭頂響起。除了小志,其他三個人都嚇得跳了起來。接著,他們低著頭,乖乖站在了林院長前面,一副等候處罰的樣子。
小志慢慢轉過身,忍著要吐的感覺,抬起頭,呆呆看著一臉嫌惡地湊過臉來的林院長。
林院長噘著她那兩張薄得像刀片的嘴唇,一雙并不大的眼睛閃著精明的光。她快速打量了下不能動彈的小志,才站直身子,叉著腰——林院長今天穿了一件肥大的連衣裙,她這么一叉腰,就變成了一個長了兩條腿的水壺。
“你今天怎么突然暈倒了?”林院長的聲音很尖,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用力劃過那樣的尖,小志聽著,不由得后退了好幾步,同時心里泛起了一種又癢又難受的感覺。
一直在林院長后面低頭站著的小天突然開腔,他快步走到小志和林院長中間,抬著頭看著林院長說道:“可能是今天下午的太陽太大了,應該是被曬暈了。”
林院長面無表情地看了會小天,才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都回去睡覺。”
說完,她轉身,踩著小碎步,走到走道盡頭,然后一轉,就消失在走道拐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