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志是我的弟弟。”周恒半靠在沙發椅上,兩眼無神地看著眼前的班子茜,說道:“我們和媽媽一起,相依為命。”
班子茜靜靜坐在周恒的面前,兩只手交握起來放在膝蓋上。她并不接話,只是朝著周恒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
周恒卻似乎卡殼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他首先困惑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然后抬起頭,同樣困惑地看著班子茜:“我為什么要看醫生?”
班子茜臉上那和煦的笑容沒變:“就像那些感冒發燒的人一樣,他們覺得自己不舒服了,就會去看醫生。你也是一樣,只不過你不是感冒發燒,只是你的頭腦有點小問題,所以這就是你要看醫生的原因。”
周恒面無表情:“我并不覺得我的頭腦有毛病。”
班子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經常能聽見其他人在你的耳邊說話,但是當你回頭看,卻發現周圍只有你一個人?”
“那是我弟弟,還有我的媽媽。”
“他們和你共享一個身體?”
周恒點頭。
“可是我們,”班子茜指著自己,又指了指掛在她辦公室墻上的那張和班江合影的照片,周恒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我們的身體,就只屬于我們的。”
周恒把視線收回來。他開始皺著眉。
“我們并不會聽到其他人在自己耳邊、在自己頭腦里說話。”班子茜繼續輕聲細語地說道,“我們每做一件事,都是出于我們自己的意愿,并不是頭腦里的聲音指使的——當然,我們頭腦里,除了自己的聲音,就再無其他人的聲音。”
“你們——”周恒機械地抬起手,伸出食指,指著班子茜:“——你們?”
班子茜點頭。
周恒又把食指掉轉方向,指向自己:“我?”
“你們和我,不是一樣的嗎?”周恒仍然迷惑,他眨著眼睛,看向班子茜:“原來你們聽不到那些聲音的啊?你們和我原來一直都不是一樣的……”
“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班子茜扶了扶眼鏡,認真地看著周恒:“你是不是經常碰到下面這種情景,就是,你明明上一秒在A地點,但是你一閉眼,一睜眼,你就突然來到了B地點?中間發生了什么,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周恒立刻猛烈點頭。他不可思議地開口道:“你們也沒有這種體驗嗎……?”
班子茜嚴肅地搖頭。
周恒呆了一陣,原本一直不停在抖的雙腿也不抖了。正當班子茜開始擔心周恒又要離開的時候,周恒突然眨了下眼睛,然后,他驚恐地捂住了嘴巴——
“那怎么辦?”他只覺得心臟都被一雙大手狠狠攥著,體內的器官全被恐慌的情緒覆蓋著,讓他喘不過氣。他快速地看了下自己的周圍——他周圍只有放在沙發上的幾個抱枕——最后焦急地撲向班子茜,緊緊按著班子茜放在膝蓋的雙手。
班子茜被周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安定下來。她反手把周恒冰涼的雙手握在掌心里。
“我是不正常的嗎?”周恒用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班子茜:“可是……為什么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就是不正常的?為什么不是你們不正常?”
班子茜握著周恒的手松了松。
周恒眼里的焦點隨即慢慢消失了。可還不到兩秒的時間,焦點又回來了,只是這一次,周恒的神情徹底變了。
他把雙手慢慢從班子茜的掌心里抽出來,往后施施然重新坐回到沙發上。他緩緩把視線放在班子茜臉上,開始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班子茜。
班子茜知道周恒不在這里了。
但她不確定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此時此刻用著周恒身體的,到底是誰。
打量完了,對面的周恒抿著嘴,禮貌地對著班子茜笑了笑:“你好,班醫生是吧?我是他們的媽媽。”
班子茜微微頷首:“你好。白女士是嗎?還是……直接稱呼白井革?”
白井革不帶溫度地笑了一下:“白井革就好,叫女士把我叫老了。”
“你倒是不避諱在我們面前說出你的真實身份。”
白井革聳聳肩,并攏了兩條腿,接著像真正的女士一樣,把兩條腿同時往身體的右側側著。她始終端正坐著,目視著前方,表情從容淡定。
“可你為什么不告訴周恒,你就是白井革?”班子茜問道。
白井革把視線移向班子茜后方,她瞇起眼睛,抬起手,舉起食指的同時,尾指也微微翹起。她指著班子茜身后的咖啡機,禮貌地要了一杯咖啡。
等班子茜端著一杯剛沖出來的咖啡,放到她面前后,她抬頭對著班子茜笑了笑,再拿起咖啡杯,輕輕吹了下咖啡表面那氤氳的熱氣,稍微用嘴唇抿了下,就把咖啡杯放下了。
“我的兩個兒子,小志和周恒,他們不是一路人。”白井革攤攤手,說道:“小志很勇敢,比周恒勇敢多了。你別看小志現在是六歲的年紀,但他的心智也比周恒要成熟。可周恒卻白長了一個成年人的身體,他的心智啊,還停留在小時候。說到底,他還只是個孩子。”
“如果讓他知道了他頭腦里藏了那么多人,他會瘋的,絕對會瘋。我要保護好他。”
“所以即使后來他創造了其他人,像楊靈、顧堯飛、諸攏……你都把這些人格都攬到自己身上,說是自己分裂出來的?”班子茜問道。
白井革不置可否。
“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這樣做,對他來說是有害無益?”班子茜并不打算就此歇息,她步步逼問:“隨著他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就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和生活,他連體內的那些人格具體都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覺得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嗎?他是能聽到那些人說話的,不然他怎么會看到你作為白井革出現?我相信,你作為白井革出現在他面前,根本不是你的意思,而是他終于意識到了。我說得對嗎?”
白井革臉上那始終禮貌的笑掛不住了。
“他看到你作為白井革出現的時候,并不知道你就是一直以來藏在他腦里的媽媽。他太渴望擁有一段正常的親密關系了,他曾經寄希望于媽媽,但你一直不肯出來。于是他就不斷掙扎,不斷戰斗,于是在分裂的狀態下,終于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還是你,不過換了一個身份,一個比母親這個角色要更為親密的身份——女朋友。但女朋友的名字這次被他知道了,叫白井革。你也沒想到他竟然可以憑自己就能找到你,于是你著急忙慌地和他扮演著情侶,并把他創造出來的人格說成是自己分裂的,企圖用‘白井革是精神分裂患者’這個謊言嚇退他……對嗎?”
“我說了,被他發現那么多人都同時存在于他的身體里,他會發瘋的。”白井革完全把笑斂去,嚴肅地看著班子茜說道。但話音還沒落,班子茜就見她把眼睛睜大,皺著眉,帶著似乎要反駁她剛才的話的神情,又另一種低沉的、雄厚的聲音快速說道——“我不認同。我理解你讓恒恒去沉睡是想保護他,但你不告訴他真相,就是在害他!”
少頃,面前的人又換上一副方才的神情,白井革不客氣對著空氣回道:“這么多年來都是我陪在他身邊,只有我才有資格決定,什么是對他好的,什么不是!”
“而且,你別以為你后來成為他的養父,你就真的把自己當他的爸爸了!”白井革又加了一句。她稍微有點氣喘地重新看向班子茜,班子茜立馬追問:“剛才出現的那位是白西安?”
白井革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后,揚起下巴,無言地看著班子茜。
班子茜深吸一口氣,她卻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白井革依舊是那副高傲的模樣,但那雙眼睛卻似乎一直不安分地到處轉著。她見班子茜不說話了,便開始打量班子茜的辦公室。班子茜其實不是不說話,她只是想停一停,一方面是想看看白井革在這種沉默的環境下會說出什么,或做出點什么;另一方面,她也想借這個機會,好好觀察一下這個“媽媽”。
“別玩了,你回來吧!”一把尖銳的聲音突然打破這安靜的空氣。班子茜驚異地看過去,對上了慌亂的白井革。可是這位“白井革”卻很快又換上了另一副神情——不是白西安的——這副神情,班子茜在周恒房外、隔著那扇單面玻璃窗見過——那是專屬于藝術家那亢奮無比的神情。
藝術家對著班子茜咧開嘴:“嘻嘻,我把顧堯飛給拽回去啦!”
班子茜皺著眉:“顧堯飛?剛剛那個不是白井革嗎?”
看起來,藝術家此時是徹底占據了周恒的身體。他大大咧咧地往后靠在沙發椅上,翹起二郎腿,一只手拿起面前早已涼透的、只被抿了一下的咖啡,低頭啜飲了一大口——“怎么可能是白井革啦?白井革噬咖啡如命,有這么一杯咖啡在她面前——”藝術家咂咂嘴,對著班子茜高舉起咖啡杯:“——她早就喝光了。相反,顧堯飛討厭咖啡,十分討厭的那種。她剛為了入戲還多此一舉地讓你給她沖咖啡,卻沒想到其實你根本不知道白井革喜歡喝咖啡……”
班子茜抬手打斷了藝術家的侃侃而談:“等一下……你是說,剛才是顧堯飛,她出來是假扮白井革嗎?”
藝術家臉上帶著挑釁的笑,并不回答,只是這么定定注視著班子茜。
“為什么呢?”
藝術家仍然在笑,只不過這笑容愈發巨大。周恒本來就瘦,一張臉更是如核桃一般的大小了,藝術家這么夸張的笑法,讓班子茜都覺得,他臉上只有笑臉……只剩笑臉了。
——像是戴著一副油墨重彩的面具,面具上只有一張駭人的笑臉。
“我們說了呀,白井革不可以隨便出來的。”藝術家再開口,聲音卻飄渺得如夢中囈語一般,讓班子茜聽不真切。班子茜邊皺著眉,邊探身向前,想要把從藝術家那一張一合的嘴里吐出來的字句聽完整,耳邊果然飄來了藝術家帶著輕蔑笑意的話語——“被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就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