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其站在醫院走廊,透過透明的窗,看著已經在床上平穩地呼吸著的周恒,突然覺得自己呼吸陷入了困難。
他背過身,雙手撐在雪白的墻壁上,開始大口喘著氣,心臟始終像被一只大手緊緊扭著。
“王隊。”下屬劉飛飛走到王一其身后,叫了聲。
王一其閉著眼,調整了下呼吸。再睜眼的時候,他的面容恢復了平靜。
“說。”王一其轉回身,但并不再看房里的周恒,而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拳頭。
“劉立杰的死因報告出來了。”劉飛飛說道,“腰側的刀傷不是致命傷。致命傷是后腦勺的一記重擊。”
“后腦勺?”
“對……應該是錘子之類的……鑒證科那邊已經在找兇器了。”
“……找吧。”
劉飛飛卻像是吞吞吐吐的樣子。王一其看都不看他:“有話就說。”
“劉立杰肯定是這孩子殺的……這孩子看著也不像是那么大力的樣子啊。劉立杰差不多一米九的身高呢,這孩子頂多才一米六多……”
“還有,外面那些記者都在說,劉立杰是這孩子的……朋友,是這孩子給劉立杰開的門……”
“你說……這里面……”
說著說著,劉飛飛連忙把接下來的話吞進肚子,不敢再說。他躲著王一其投來的冷冰冰的眼神,低聲最后說了句“那王隊,我繼續做事了”,便急匆匆走了。
看著劉飛飛近乎逃竄的背影,王一其心里的煩躁無以復加。他現在只想大吼大叫,但他又從來都不是隨便失控的性格——
“到底是誰傳的那些亂七八糟!”
他也不知道去問誰。白西安和陳莉的尸體他看了一眼就再也沒勇氣看第二眼。太慘了。白西安身上大大小小幾百個刀傷,鼻梁被打斷,嘴被鋒利的刀割開,眼睛還死死睜著,臉上焦急痛苦的表情永遠定格在他在斷氣的那一刻。
白西安是在什么樣的心情下死去——這一點,王一其根本想都不敢想。
陳莉是在白西安之前被殺的。死狀沒有白西安那么恐怖,死因也比白西安的要簡單——一個干凈利落的割喉,最后死于失血過多。但她的眼睛也一直沒合上,就這么,一直不甘心地張著,直到趕來的王一其,心情沉重地幫忙合上。
對白西安這么殘虐,卻不讓陳莉在死前受太多痛苦……這么明顯的對比,讓王一其懷疑了兇手的目標不僅僅是在劫財,還有對白西安的報復——可白西安是出了名的好人,一向與人為善,和人交往永遠都是和和氣氣的,就王一其知道的,白西安根本就沒仇家,到底是誰、又是為什么,要這么殘忍?
最重要的是,當時王一其找遍全屋,都沒找到周恒。不見尸體,也不見活人。如果不是在場有那么多同僚伙計下屬,王一其說不定就原地崩潰了……
但不論內心多么崩潰,兇手一定要找出來。王一其立刻強打起精神,連夜展開偵查。過了一個多星期,才有目擊者提供證言,說白家遇害那晚,劉立杰曾經在白家附近徘徊了很久。
劉立杰,王一其知道。旁可市是一個小城市,攏共就那么一點地方,就那么幾百戶人家。在旁可市土生土長的王一其,熟知鎮上的每一戶人家,包括劉立杰。
劉立杰是單身漢,在王一其的印象里就一直是獨居。父母不詳,配偶不定,性格也孤僻冷淡。小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熱心,偏偏他又冷面冷語,看著是刻意把自己和眾人之間的距離拉遠。
王一其對劉立杰沒什么深刻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劉立杰魁梧的身材和不茍言笑的表情。
在拿到劉立杰線索之后,王一其立馬動身前往劉立杰的住處。全屋搜查了一遍,竟然發現在客廳下方,還藏著一個地下室。王一其拿起配槍,下到地下室,看到了劉立杰的尸體,和在一旁,已經說不出話的周恒。
活著的周恒。
這么多天來,王一其終于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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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十歲生日的時候,王一其終于見著他了。
他是在六歲的時候來到白家,硬是用了四年的時間,才放下對除了白西安和陳莉以外的其他人、其他事物的防備。
但還是怯。王一其自問已經擠出了他有生以來的最友善的笑容,周恒還是一個勁地往陳莉身后躲。
陳莉一邊對王一其道歉,一邊回過身去抱著周恒。周恒縮在陳莉懷里,兩只眼睛只敢看著自己的鞋子——這是一雙新鞋子,白西安和陳莉送他的其中一件生日禮物。
白西安哈哈大笑。他從里屋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大得夸張的城堡模型。周恒一見白西安出來,眼睛一下亮了。他從陳莉的懷里掙脫出來,直向白西安沖去。
白西安笑呵呵地把城堡模型放到一邊的矮桌子上。周恒小手一推,城堡應身而倒,散成一片片零散的積木碎片。接著,他一聲不吭地、開始搭積木。
王一其對著白西安揚起了手里的小熊公仔。白西安聳聳肩:“我們恒恒可能不喜歡小熊公仔噢……”
話音未落,就聽到周恒小小聲地說道:“喜……喜歡。”
他雖然怕生,但還是記住了陳莉經常對他說的“接受禮物要表達喜歡和謝意”的教導。
“謝謝叔叔。”周恒終于抬起頭,看著王一其——但視線只在王一其臉上停留半秒不到的時間,他又快速地把視線移到面前的積木堆上。
王一其一樂,就把小熊公仔放在小矮桌的另一側:“那叔叔把這個放在這里了啊。”
他看著周恒乖巧點頭的樣子,心里登時一片柔軟。
“想女兒了?”白西安拍了拍王一其的胳膊,示意他出陽臺聊天。陳莉則繼續陪著周恒搭積木。
“想啊。”王一其又回頭看了眼認真搭積木的周恒,才轉頭對白西安說道:“可有什么辦法,她媽媽不待見我。”
“曉曉就脾氣沖,但不至于說不待見你,”白西安看著樓下那些玩成一團的小孩子,“要真的不待見你,你之前受傷,她就不會每天都去醫院照顧你了。”
“現在天天還不知道你們分居?”
王一其抽出一根煙,遞給白西安,白西安接過,聞了聞,把煙別在了耳后。王一其原本都想點煙了,但看到白西安這個老煙槍竟然能忍住不抽,立刻心領神會,只能把煙放回去。
“不知道。”王一其抹了抹臉,“天天還以為我不在家是因為我在外面執勤……其實她也沒錯,我的確是在執勤,但是……”
“咳,好好的。”白西安知道王一其又要開始黯然神傷了,只能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好好的。”
“你看我,現在真的沒什么愿望了。有小莉,有恒恒,真的夠了,我還求什么?只求他們快樂,平安,健康,順遂。還有……哦對,還有……”
白西安說話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王一其連忙湊過去去聽——“還有啊,希望恒恒的自閉癥不會太影響他以后的人生……”
“但其實也沒事……”白西安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他看著前方,語氣無比篤定:“孩子的靠山永遠是父母。我和小莉會一直在他旁邊,陪著他去面對以后的日子……以后會怎么樣都好,怎么樣都好,只要一家人齊齊整整,就夠了。”
“孩子在孤兒院受苦了。但有我們,他的日子也苦到頭了。他會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樣,平平淡淡地成長,工作,結婚,再有自己的孩子,然后帶孩子回來看我們……他會和其他人一樣。”
“他會和其他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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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其哪也沒去,他在周恒床邊定定坐著——也不休息,就這么定定坐著。
他盯著沉睡中的周恒的臉,這張還稚嫩的臉,硬是因為這場變故,生生染上了一層灰。
這次周恒也不是全然無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被一個成年的、強壯的、不懷好意的劫匪劫走,藏在地下室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怎么可能全然無事?
甚至可以說,事情大了。
醫生對王一其說,周恒的下體出現了嚴重的撕裂傷,有理由相信是劉立杰拿長條狀的物品接連不斷地、長時間地、粗暴地傷害著周恒的下體。
除此之外,在周恒身上也發現了多處被鞭打和電擊的痕跡。
“在周恒身上發現了劉立杰的DNA,可以推測,劉立杰對周恒實施了性侵犯事實。除此之外,劉立杰還使用了工具去暴力傷害周恒,則是他要在周恒面前展現他的力量和控制欲的表現。”
“他生前一定處處受到壓制,所以才要在周恒身上找權力,找存在感。”
“我才不管他有什么理由,”王一其聽著夏飛的報告,不覺間已經捏緊了拳頭,直把關節都捏發白,“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是他喪心病狂的借口!”
“他沒有任何同理心。”夏飛心里也氣憤得很,但她還忌憚著身上的白大褂,就只能壓著火氣。她把眼鏡摘下,拿在手里,看了眼臉色非常不好的王一其,嘆了口氣,又認真說道:“孩子還有心理上的問題,你……現在西安和小莉也不在了,就只能請你多多留意了。小孩本來情緒就不穩定,他有自閉癥,你知道吧?對,那這次遭了這些事,這些陰影得是跟他一輩子,他這一輩子,能不能做個正常人,都是個未知之數了。”
王一其心頭一顫。他猛地想起了白西安的話——“希望他會和其他人一樣”——王一其再也沒辦法忍住內心的恐慌,說話的時候舌頭都開始打結:
“什么……什么意思?沒法做個正常人?”
“自閉癥本來就讓他比平常人更難融入社會……”
“可他不是好很多了嗎?”王一其紅著眼打斷醫生,其實他何嘗不知道從此以后周恒的路會比一般人難走,但此刻親耳聽到一個來自醫生的答案,他還是慌了:“在家里他跟我們……跟西安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啊……”
“一其,你聽我說。”夏飛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為有西安和小莉在,孩子才出現了好轉的跡象。但現在你看……所以,這等于是把他打回了原型,甚至更糟糕。以及,他剛來的時候……在他神志不清的時候,即使是他模模糊糊時說的話,都不像是他現在這個年紀會說的話。”
“周恒今年十六歲了,也很聰明,對吧。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我們這個地方這么小,哪家孩子的情況不是透明的?更何況西安那么疼他,周恒每年的考試成績、得獎情況他都會跟我們說。孩子也的確是爭氣,連拿好幾屆奧數競賽的第一名。聽說,已經有外省的什么大學要來找他談高中畢業后志愿的事情了……”
“夏醫生,您到底想說什么?”王一其越聽越心慌,只能再一次打斷夏飛。
“我是想說,他被送進來的時候,說的是小孩子才會說的話。”
“例如呢?”
“我聽了一些,沒聽全。但他重復且結結巴巴說了小兵人、要回去和爸爸媽媽玩積木這兩個信息。其次是他的語氣。他現在是十六歲,我們平常見他,行為舉止各方面也是大孩子的樣子。但就是在剛才,他的模樣,分明是幾歲孩童的形態。”
“……不會是假裝的嗎?”
“假裝不了。”夏飛又把眼鏡掛上鼻梁,看著王一其:“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但我就是覺得,這不是假裝的。他真的是幼兒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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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夏飛的談話,讓王一其的心越來越沉重——不過相比于沉重,他想,他現在害怕的情緒更多一些。
劉立杰的家庭背景已經被查出來了。他不是本地人,去年剛搬過來的。而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眼睜睜看著親生父親親手把母親生生打死,最后,更是目睹了父親從十七樓的陽臺一躍而下的情景。
多年的偵查經驗,讓王一其幾乎在知道劉立杰的家庭背景的同時,就猜出了劉立杰為什么偏偏要對西安下那么毒的手——或許在劉立杰的眼里,每個父親都是該死的。
而少時的經歷,扭曲了劉立杰的心理。他在殺了西安和陳莉后,還把一旁的周恒帶了回去,繼續對周恒實施暴力行為。
但那個傳聞——那個是周恒給劉立杰開門的那個傳聞——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叔叔。”周恒一聲虛弱的叫喚把王一其的思緒拉了回來。王一其忙抬起頭,對上了周恒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一灘死水。
“在。”王一其應了一聲,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也啞了。他輕輕清了清嗓子。
“我爸爸……”周恒嘴動了一下,“我媽媽……他們在哪?我怎么在這里?”
王一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他只懂抓賊抓兇手。
“我想回家。”等不到一句應答的周恒,又說了一句。而正是這句話,徹底讓王一其崩潰。
王一其連忙低下頭,滾燙的眼淚不斷從眼眶沖出來。他的肩膀不可抑制地不斷劇烈抖動。他抬起手,捂住了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怕嚇著周恒。
他只覺得痛苦,只覺得絕望。可他不知道該拿這些痛苦和絕望怎么辦。
白西安多好的一個人……白西安是他的朋友,是他這一輩子唯一的朋友。
他是個警察,是個警察。保護居民安全是他的職責,保護白西安、保護白西安一家人,更是他在成為警察的第一天,就給自己下的命令。
可是現在……你看現在。
王一其突然覺得肩膀被輕輕拍了下。這下肩膀拍得一點力氣都沒有,輕飄飄的。可就這一拍,更是把硬撐著王一其的那股氣給徹底拍散了。
“王叔叔,不哭。”周恒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來。
“王叔叔,我想回家。”周恒看著抬起頭的、面容悲傷的王一其,又重復了一遍。
王一其抬起兩只手,胡亂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和鼻涕。他嘆了口氣:“可那已經是……情況特殊,你暫時不能回去。”
“那我什么時候能回去?”
“下個月吧……最早是下個月。”
“行。”周恒回答,“我等……下個月,我等。”
王一其看著周恒,看了很久,都不出聲。
周恒很敏感,也很敏銳。他立刻出聲問道:“怎么?”
“噢……沒,沒有。”王一其閃爍其詞,手腳突然不知道往哪里放。
“王叔叔,”周恒叫住王一其,“您說。”
王一其張張嘴,還是說不出來。
周恒看了王一其很久,眼睛眨了眨,又開口道:“您……您是不是想問……想問那些記者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一其靜靜看著周恒,良久,他嘆了口氣。
周恒認真看著王一其,強忍著內心的顫抖,慢慢說道:“我爸,我媽現在到底在哪里?還有什么傳言……我根本不知道……”
“你認識他嗎?”
周恒突然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看著王一其,仿佛王一其問的問題荒唐至極。
“……你認識他嗎?”王一其兩只前臂搭在大腿上,上身佝著,雙手剛好在周恒的病床下方。他暗中來回搓著雙手,越搓越大力。
“我不……”周恒并不躲避王一其的視線,反而定定看著王一其:“我不認識他!”
“王叔叔,你是相信了那些人說的話了嗎?”
王一其兩手緊緊交握在一起,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他覺得后背那個老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