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 (清)曹雪芹 周汝昌
- 5975字
- 2019-11-29 16:23:24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詩云:
一局輸嬴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那天約有二更時分,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家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到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采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到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嬛,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滑,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大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怒色,仍是喜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插妥協,卻又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
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人,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沒甚親枝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且說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而兩個舊友亦在此境住居,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仗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兩個伴讀丫嬛,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景,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要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只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傍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到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來必有個翻過觔斗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個聾腫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扔出來,意欲到那邊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興。
于是款步行來,方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中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慢飲,敘些別后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沒有?”子興道:“到無有什么新文。到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實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榮國兩門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門的人口極多,如何就消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園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個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了,也罕道:“這樣詩書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家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到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喚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的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赦,次子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好喜讀書,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上進了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美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
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大奇了,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他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移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爺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的。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忽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我方才你一說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家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到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學生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等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的狠呢,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人了。因此,他尊人也曾下死的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頭女兒們拿他取笑說:‘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疼急之時,想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林家坐了館。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三個亦不錯。政老爹之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他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若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是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傷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少一輩的將來之東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了一個銜玉之兒,又有長男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個,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子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蠲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到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男人萬不及一的。”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了酒賬。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聽說,忙回頭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