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 (清)曹雪芹 周汝昌
- 7479字
- 2019-11-29 16:23:32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鐘讀夜書。偏那秦鐘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于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遂不敢出門,只在家中養息。寶玉便掃了興頭,只得付于無可奈何,且自候靜養,待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收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個張財主雖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只落得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失。這里鳳姐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上人忙忙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令止了戲文,撤開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負詔捧勅,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忙去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飛馬來回報信。有約計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至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之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夫人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廳廊下佇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知此信,賈母便命人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里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還是夏太監出來說道,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于是都按品大粧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于是寧、榮二處上下內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誰知近日饅頭庵的智能私游進城,找至秦鐘家下看視秦鐘,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值帶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的癥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獃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才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聞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加,未免又大哭一陣,后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眾丫嬛參見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后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里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我就唬的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允,到反說我圖受用了,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武藝。況且我年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人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兒媳婦沒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求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呢。”
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們家并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去了一淌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么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不知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廢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偏房了。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到心里可惜了的。”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里鳳姐乃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么事,巴巴的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了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奶奶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里撞見,不然他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么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錢還要找出來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希,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了。”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的反打發個房里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肏鬼。”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嫫嫫走來。賈璉與鳳姐忙讓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嫫嫫致意不肯。平兒等早已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嫫嫫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色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狠嚼不動那個,到沒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的狠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么不拿了去熱了來?”又道:“媽媽,你嘗嘗你兒子帶了來的好惠泉酒。”趙嫫嫫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鐘,怕什么?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到也不為飲酒,到有一件正緊事,奶奶好歹記在心里,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口里說的好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跐牙兒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到好,到如今還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那里用不著人?所以到是合奶奶說是正緊。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要餓死了呢。”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到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嬤嬤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他都是看著內人一樣呢。”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趙嫫嫫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賬原故,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就依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求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硬著呢!”趙嫫嫫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主了,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赸笑吃酒,說“胡說”二字:“快盛飯來吃,吃完了,還要往珍大哥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經事。才剛老爺叫你說什么?”賈璉道:“就為省親的事。”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成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從古至今未有的。”趙嫫嫫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胡涂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么省親不省親的,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么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情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以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當。想父母在家,若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天地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人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趙嫫嫫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么?”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投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訪舜巡狩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老趙嫫嫫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老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嫫嫫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你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大爺們也是這等說,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嫫嫫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這些銀子去買這個虛熱鬧呢?”
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著,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回:“東府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口,平兒捧著盆洗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么話?快說。”鳳姐聞得便止步,聽他二人回些個什么。賈蓉先回道:“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的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了,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說罷。”賈璉笑著忙說道:“多謝大爺費心體量,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緊是這個主意省事,蓋的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到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狠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去請安去,再細說罷。”賈蓉忙應了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割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子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諒了打諒,笑道:“你能在這一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習學著辦罷了。”賈蓉在身后燈影下悄拉鳳姐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么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走。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旂兒,難道認真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狠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竟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了他們辦,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子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子,鳳姐便問趙嫫嫫。彼時趙嫫嫫已聽獃了話,平兒忙笑推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帶什么東西,吩咐開了賬,給薔兄弟挐了去,叫他按賬置辦了來。”鳳姐笑道:“放你娘的屁,我這里的東西還無處撂呢,希罕你們那鬼鬼祟祟的?”說著,已經去了。這里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好帶來孝敬叔叔。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到先學會這把戲。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寫信去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里。”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墻垣樓門,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皆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東邊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賈政不慣于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閣,種花竹,一應點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賈政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好要緊處合賈赦商議便罷了。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掛,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么。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聽說,唬了一跳,忙問道:“我昨日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么今日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那里去望望秦鐘,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躭擱。”寶玉聽說,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地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鐘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兩個遠房的嬸母并幾個弟兄都藏之不及。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乃是弱癥,未免炕上挺矼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床松散些。哥兒如此,豈不添他的病癥?”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看見秦鐘,面如白臘,合目呼吸于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了兩三聲,秦鐘不采。寶玉又道:“寶玉來了!”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的余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司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合這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眾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說,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你們斷不肯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的寶玉二字。依我們的見識,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也無益。”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陰陽并無二理。別管他陰,也別管他陽,敬著點沒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他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免強嘆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秦鐘道:“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