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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旅途中,車站像一個個逗號,分割出生命的時段。

在不同的時段中,不同的生命會有不同的喟嘆。從古到今,從中國到世界,與旅行和車站相關的記錄可謂多矣!中國士人的自我磨礪,是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開始。在當時的道路交通狀況下,要做到這一點是很需要些毅力的。旅行家的考察著述極盡艱難險阻,從中誕生出徐霞客這樣的偉大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對于文學家來說,漫游是必不可少的增長見識的重要途徑。采風是古代士子們的精神傳統,對于帝王的政治決策起著重要的作用。古代士人標榜的人生理想,是少年游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都要不停地走動。加上政權的頻繁交替與遷移,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生逢離亂的不在少數,無論是安定時為官還是動蕩中游幕,都要不斷地搬家。這就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中國古代的不少詩文都寫在路上,而且不少是寫在驛站或客店。比之田園詩來,可以稱作游子的文化。屈原被放逐到汨羅江邊,遂有《離騷》。在陳老蓮的筆下,他褒衣博帶,戴高冕,佩一把長劍,在陰云籠罩之下踽踽獨行,這符合他當時的身份與處境。諸葛亮躬耕南陽,屬于擇地入贅,他的《出師表》更是寫于蜀地,作為一國之相,他通常是坐在車子里。北朝民歌的《木蘭辭》,“關山度若飛”一句,則點名了木蘭以馬代步的武將生涯。作“史家之絕唱”的司馬遷,是考察過他筆下人物的故鄉與重要事件的地點的,他寫作《史記》是從旅行開始,行萬里路確是他治史的重要方法。這就很接近成熟于二十世紀初的文化人類學,它所確立的基本工作方法田野調查,也是從實地考察開始。《史記》的原始記錄大概不少是寫在客棧里,或者是臨時借住的民居中。

李白漫游天下,放歌無數,最終客死在途中,原籍竟也被人遺忘,致使當代考據官司不斷,“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名句更是千古流傳。杜甫的行旅則是隨著政治的需要異地而居,社會民生的疾苦與個人身世的感嘆交織在一起,遂有沉郁頓錯的獨特風格。他著名的“三吏三別”,都是親歷安史之亂的史詩性作品。與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充滿驚喜的單純夸張相比,杜甫的“即從巫峽穿巴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就顯得平實得多。盡管兩個人使用的交通工具是一樣的,李白是經常為了細節忘記主題,杜甫則是時時心懷家國之憂。家國原也離不開山水,主題與細節也就難分軒輊。關于李杜詩歌水平的爭論延續到當代,多以為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差異,其實更根本的是兩者世界觀的區別。李白的寄情山水時時有出世游仙的沖動,而杜甫的離亂感興則完全是入世的社會政治抱負的體現。他們的人生之路原本不同,也就難以說清窮通的差別。李白雖然也有政治抱負,但是絕不肯為了政治的利害而放棄精神的自由。而杜甫則是在極不自由的精神狀態中,永遠把政治抱負作為人生的目標。所以,前者“一生好入名山游”,時時震驚陶醉于大自然的奇異景物;后者在途中總是感嘆身世的飄零,“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個區別進一步體現在詩體上,李白多樣且自由,杜甫則詩體相對少變化而嚴謹。

漫游不僅是空間的移動,也是時間的不斷閃回。詩人們在路上神遇古代先哲,便在歷史的空間中完成著自我精神的確立。詠史詩即是一典型的體裁,其中以杜牧的最著名,他對于歷史事件與人物的評價頗多個人色彩,常作翻案文章。比如“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很不以項羽的烏江自刎為然。這就與前人司馬遷對項羽悲劇英雄的評價,和后世李清照“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贊美大相徑庭,隱含的政治抱負不言而喻。而與此同時,他的山水詩也是一絕。世人皆知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可以和他的詠史詩相參照,對于自然的發現也是他審美觀的一部分。但是比起李白來就要拘謹得多,坐在車子里看風景畢竟氣象要小一些,但更富于人間的煙火氣。

車馬都是權勢與財富的象征,故孟嘗君的門客馮諼有“食無魚、出無車”的牢騷。而隱者的交通工具,多是以牛為主。老子的坐騎是青牛,連魯迅的《出關》都沿用了這一傳說。最悲慘的是有政治抱負而不能實現的人們,他們既不能出世也無處可遁,他們的人生走的是絕路。比如南宋的愛國名將岳飛,仰天長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至死都懷抱收拾舊河山的宏偉志愿,但是卻無謂地死于奸臣的陰謀中。比較折中的是政治抱負雖然不能實現,卻還可以勉強安身的人們。最有代表性的是陸放翁,“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窮”。這樣通達的人生感悟,對于生于亂世的讀書人來說,是一種本真的境界。陸游一生懷抱山河完整的政治理想,到死還“但悲不見九州同”,個人的坎坷也使他失望于朝政,故有寄興驛外梅花的寂寥與自珍。他是不得已而隱,并不以詩文為正業:“此生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這使他的自我形象更具有民間的特征,驢至今仍然是民間代步的重要工具。有一條著名的歇后語“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在民間流傳甚廣。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北方的農村,還經常可以看到人騎著驢趕集上店。如果是小媳婦兒就格外地好看,她們通常穿著一身紅,腳上一雙繡花鞋,手里挎著紅包袱,臉上擦著粉,手上戴著金戒指,隨著驢步的節奏一走一踮。“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種哲理性的詩意,道盡了艱難生存中的意外喜悅,感情的基礎是平民化的。

總的來說,游子的文化越到晚近越平民化、世俗化。從宇宙生命的玄想和政治人生的理念,降落到普通人的生存狀態中,甚至也脫離了古代文人采風的傳統。對于家國興亡和民生疾苦的感懷記敘,讓位給個體的獨特感受。面對山水歷史的豪情壯志,也轉變為對于渺小人生的情感體驗。詩到李商隱變得朦朧,“長亭更短亭”式的離別隱去了主人公,本事變得不易讀解,究竟是個人情感的隱秘抒情,還是借助男女之情轉喻政治懷抱,學界至今爭論不休,難有定論。而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凄涼,更是征鐸聲中個體艱辛的感觸。盛唐時期開拓疆土、建功立業的士人們,略帶傷感的悲壯送別,諸如“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豪邁氣概,諸如“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客舍情境,也被世俗男歡女愛的離情別緒——“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所取代。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則連行旅方式與地點都變得更加曖昧。從元代的戲劇到明清話本,書生們總是潦倒在客店中,遇到風塵女子的知遇,獲得功名后的薄幸是一個套路。而更理想一點的,是在客居中遇到紅顏知己的深閨小姐,最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可見讀書人的天地越來越小,氣質也越來越弱。至于散曲就更加悲苦,“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在外族殘酷的統治下,讀書人的社會地位江河日下,心理負擔也更加沉重。

就是在集體疏離了政治社會的現代文人中,行旅艱難離別相思之痛也基本延續了這樣的情感基調。魯迅的《故鄉》,抒發了去鄉時的黯淡心情。他對于兄弟的思念,“最是令人凄絕處,孤檠長夜雨來時”,更是歷來客舍情景的延續。朱自清的《背影》,與父親在車站分手的情節感動了很多人。而在蕭紅一類流亡的左翼作家們的筆下,除了繼承杜甫離亂的詩情之外,連家的概念都破碎了,逃亡是他們共同的人生道路,對于故鄉的行旅之思既真切又渺茫。張愛玲的一生都在逃亡中度過,最終客死異鄉。但是她對行旅生涯并不抱怨,也是由于與家人感情和精神的疏遠。而對于男女情愛的創世理想,則很難說實現了多少,看她的傳記,讓人回腸百轉的情節是千里尋夫,追到溫州的旅館中,與另一個女人共同應對負心了的胡蘭成。這真是千古絕唱,就是在古代的傳奇中,也很難看到這樣尷尬的場面,政治的動蕩、種族的危亡,都使這些亂世鴛鴦無法求得歲月靜好,一代才女連封建社會的孟姜女們都不如,她們沉浮于文化失范的時代,逃亡與遷徙成了人生的常態,而客舍的情境也被徹底地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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