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進城以后最初的年月,我幾乎和野菜絕緣了。即使偶爾接觸,也和實用無關。在北大讀書的時候,規定的勞動時間是在草坪上拔野草。帶領我們的生物系女教師說,把單子葉的留下,雙子葉的拔掉。她說的話很專業,許多同學覺得可笑,偷著學她說話的腔調。我明白剛出土的葉子叫子葉,單子葉的是草,雙子葉的是野菜。而草和野菜都很小,用手一棵一棵地摳,一上午也摳不了多大一塊地方。但這工作讓我覺得親切,使我回想起童年的生活。
大約是在八十年代末,北京的路邊出現了賣野菜的。先是一堆一堆的薺菜,擺在路邊;后來又出現了苣荬菜,也就是苦菜;還有綠色的莧菜,都是一塊錢一堆。我喜出望外,趕緊買了一堆薺菜,拿回家按照母親的方法炮制,包好了餃子全家吃。家中父子兩人都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我也覺得沒有小時候吃過的香。先是疑心自己的味覺退化,后來又懷疑是地里用了農藥化肥,影響到薺菜的品質。不甘心,又買來做了幾次,都沒有少年時代的味道。后來發現,街上賣的薺菜比母親挖來的大得多,突然明白,這可能是人工種植的,遂不再做重溫舊時光的夢。近些年的超市,賣各種餡的凍餃子,其中也有薺菜餡的,如果都是野生的話,恐怕會供不應求。于是,不再買任何與薺菜有關的商品,與其說味道讓我失望,不如說是想更多地保留野薺菜原汁原味兒的記憶。
只有回到父母的家,野菜又會自然地進入日常的生活。父親在門前的小院里種了薄荷、金銀花,夏天用新鮮的葉子泡茶,余下的曬干,留在冬天吃。他還種了紫蘇,也是類似薄荷的大棵植物,種子是從南方老家搞來的。在我的家鄉,紫蘇是燒魚時必用的作料,春夏秋三季都用新鮮的,冬天用曬干的。每次回家,母親燒魚都放紫蘇,有時是直接從院子里采,我稱這是家鄉魚。有一年到廣東,朋友招待吃飯,有一道炒田螺,我一吃就吃出了紫蘇的味道。說給朋友聽,她大驚之下說,你們北方人還知道紫蘇。其實北方也有紫蘇,出生在東北的外子曾隨了父母在農村插隊,那里的農民叫它蘇子葉,因為葉子寬大可以食用,農家都把它墊在籠屜上蒸黏豆包。只有朝鮮族人種植,并且腌成咸菜出售,價格幾倍于普通的咸菜。只是沒有人想到用它當作料,更不會像我的家人把它看得那么珍貴。
野菜遠離了我的生活,就像我遠離了自然。挖野菜的情趣不可再得,就像我不能再回到童年。時光流逝,我感激艱辛歲月贈予我的巨大歡樂。野菜對于我來說,是親情的象征,是我與這個世界最自然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