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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人的宇宙性內容,烹調則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界的標志之一。烹調方式和飲食習慣,是文化的重要差異。列維·斯特勞斯由此入手,研究特定的文化結構。不同的自然條件和生產方式,影響著人們的味覺習慣和腸胃功能。游牧民族對肉食和乳制品有偏好,農業民族對植物有偏好,沿海地區的人大量吃魚蝦,高山密林里的人多吃山珍野味,都是不同地域的物產決定的。大自然是如此慷慨,為人類提供了賴以生存的食物。而由此也形成了各種各樣文化的偏見,肉食為主的游牧民族,嘲笑以食植物為主的民族是食草民族,更有甚者干脆說是喂兔子。而農耕民族的人初到牧區,最無法忍受的是沒有青菜。相傳烏孫公主曾作《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作為政治聯姻的工具,遠嫁的不幸除了語言的障礙之外,首先是飲食習慣的差異。就是同一民族中的人,也因為飲食習慣的不同而多有誤解。北方人到南方,最受不了的是吃不飽,南方人到北方則是吃不了。不僅是食量,也包括食物的品種和烹調的方式。少小時,認識一位阿姨,她有一個親戚是南方人,她家人從來不請這個親戚做客,原因是怕伺候不好飲食。

飲食成分具有明顯的階級差異。在上古時代,吃肉是貴族的特權,平民百姓是基本吃素的,故有《詩經》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牢騷。《曹劌論戰》中,也有“食肉者鄙,未能遠謀”的記載。馮諼有“食無魚”的不平,他是孟嘗君的門客,地位介乎于貴族和平民之間。大概是從畜牧文化普及開始,肉不再是珍貴的東西,平民百姓也可以吃上,故陸游有“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詩句。就是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年底殺豬也是農家普遍的風俗。而在城市里,待客的時候如果沒有肉,也會被認為不恭,甚至引起親友失和。東北農民想象的國宴,是豬肉燉粉條子可勁兒造。而南方的村婦想象的帝妃生活,只是睡醒了覺對丫鬟說,拿一個柿餅來。可見東北比南方富庶,天氣寒冷,攝入卡路里的需要量也高。此外男人對于肉的需求量比女人要大,大約是因為要從事高強度的體力勞動。除此以外,還有文化的禁忌,女人愛吃肉違背淑女風范,至少是饞,也說明不會過日子。而當代農民對市民的譏諷,則是一年收十二個秋,天天都吃肉。

辨別植物是文明的開端,神農嘗百草的傳說應該是最早的起源。而由此引申開去的語用,則形成漢語的不少詞匯,“嘗試”泛指所有的探索。而進一步發展的生產活動,也是以植物為條件,無論是采集、種植還是游牧,都依賴于植物。醫學一開始也建立在關于植物性能的知識上面,李時珍作《本草綱目》,張仲景被稱為“醫圣”,都和他們對于植物的藥理發現有關系。就是在西方,民間的醫藥也是以植物為主,喬治·桑筆下的小法岱特,有用草藥治病的特殊本領而具有神秘性。托尼·莫里森《所羅門之歌》中的一個女黑人,也會用草藥和偏方治病。進一步推廣,應用到織物的印染,更不用說環境的綠化與居室的布置,總之,植物與人類的文明休戚相關。

一個人對于植物的辨別,大約是從吃開始。糧食、蔬菜和水果,是最基本的食物。古人所謂“民以食為天”,指的就是以糧食為主的植物。在舊日農村,“糠菜半年糧”是一般農家基本的飲食條件。這里所說的菜,指的還是蔬菜,所謂“瓜菜代”。連一個偉人都教導人民“忙時吃干,閑時吃稀”,青黃不接的時候,蔬菜一類的植物就是寶貴的活命糧。即便在沒有饑荒的年頭,對于糧食的珍惜也是全民性的觀念。歷史上饑荒的記憶,影響著民族的心理,“吃了嗎”成為見面時的問候語。東北的民諺云:“家有萬貫,不吃咸豆拌飯。”各地區的民間故事中,多有教育孩子節約糧食的內容,都是這一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表征。一旦遇見大的水旱災害,或者外族入侵和各種戰爭,農事荒廢,就連蔬菜也吃不上,也就是所謂的荒年,只好以野菜充饑。如果連野菜也沒有的時候,則只能是吃觀音土,甚至易子而食。特別是在北方地區,無霜期短,可以采摘野菜的時間也很短。而外族的入侵又很頻繁,據歷史學家分析,西北牧區每十年中就要有一次大的干旱,水源枯竭,牧草不生,牲畜大批死亡。游牧的人群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搶劫接壤的農耕地區,所以,北方亂世特別多。老實的農民流離失所,名之為逃荒。有血性的青壯年則揭竿而起,農民起義由此不斷。李自成號召民眾的口號是“迎闖王,不納糧”。劉恒的著名小說《狗日的糧食》,就是講述一個農婦為了填飽全家人的肚子所經歷的磨難。一位博學的先生,分析漢字簡約形象的表意功能時,舉“飯”字為例,左為“食”右為“反”,無食即反;而“和”字,左為“禾”,右為“口”,口中有糧即和,可謂精辟。

如是說來,野菜真是一個好東西,既能解決民生的問題,又可以保持社會的安定。這就難怪,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朱橚封王駐開封,他采集種植了五百多種野菜,研究它們的品質性能,還編了一本《救荒本草》,幫助百姓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渡過饑饉。清代高郵散曲作家王磐,號西樓,被稱為“北曲之冠”。他編了一本《野菜譜》,自繪五十二種野菜,還配了朗朗上口的散曲,將民眾的疾苦、野菜的吃法一起寫進詞中,當然還有他憫農的情懷。湘軍圍攻南京的時候,城中糧食幾乎罄盡,天王洪秀全號召居民吃野菜,稱之為“甜露”。他還在天王府的后花園中,親自種植各種野菜,以示與民同甘共苦。洪秀全最終死于疾病,有一種說法就是因為吃野菜中毒而死。汪曾祺的書畫中,多有尋常花草,有一幅畫的是一只松鼠站在一蓬野果上,邊款題字是“桑植山中有野果曰舅舅糧,亦名救命糧”。還有一幅畫的是幾個荸薺和茨菰,邊款題字是“水鄉賴此救荒”,民本的思想,首先體現在對民食的關注,由此生發開去,則是文人對于植物的普遍興趣。從古到今,吟誦植物的詩文不勝枚舉。著名作家張潔有一篇散文《挖薺菜》,是回憶早年的經歷,但更多抒發的是對淳樸鄉情的懷戀。野菜成為一種象征物,聯系著鄉土與自然。這和民生相比,自然是文人一廂情愿的藝術想象,但是作為一種詩性的情懷,則是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詩經》中,以采集野菜起興的詩篇為數不少,第一首《關雎》,有“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即便在大量的植物能夠人工培植的今天,以野菜為主的采集文化仍然相當普遍。東北的蕨菜、西藏的紅景天、湘西的石耳,仍然需要人工采集。就是藥用植物,也以野生的藥性為好,仍然是給山野農民帶來商業效益的重要副業。至于以“香草”和“美人”并舉形容君子,更是自屈原開始中國士大夫階層自喻的修辭手段,由此形成一個語義系統,至今還在置換出不同的內容。

野菜還和徹底疏離廟堂的遺民傳統相關。孤竹君之二子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直至餓死。魯迅作《采薇》,意在諷刺遺民的情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野生的薇自然也不能除外,這就揭示了封建時代的士人們沒有安身立命之本的基本文化困境。他是學醫出身,有生物學的基礎,所以可以把薇的簡單烹飪方法想象得很生動。查《新華字典》,薇是巢菜,也就是野豌豆,嫩的枝葉是蔬菜,成熟的果實即是糧食。如果大量采集并且能夠貯存過冬的話,伯夷和叔齊是不至于餓死的。流傳下來的《采薇歌》,相傳是他們二人所作:“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兮?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從這首詩來看,他們和周王朝不合作的態度,不完全是遺民的心理。張愛玲對于遺老家庭有過透辟的分析:清朝亡國了,說得上是國恨家仇,做官就是資敵。而《采薇歌》中提到的神農,是以嘗試植物解決了民食的問題,成為人民崇拜的領袖;夏為禹所創建,而堯舜禪讓更是古代民主制的神話。他們都是原始社會時期卓越的部落聯盟長,代表著士人質樸的政治理想,“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與他們一起消亡的政治制度,是伯夷和叔齊無所安身立命的根本原因。或者說對于現實政治的幻滅,導致了他們生命的衰萎。其中還包括對于一切暴力的厭惡,這就在根本上超越了一般的遺民心理。亂世之中的人,都向往政治的清明,而且都是在歷史的傳說中建立自己的想象,法先王是普遍的心理趨向。孔子念念不忘恢復周禮,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更是回歸到自然狀態中,近似于《擊壤歌》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魯迅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從政治學的角度,延續了古來的傳說,由一個長舌婦去發難,這似乎是他們直接的死因。而對于更深刻的心理原因,則幾乎沒有涉及。他們是貴族出身,估計沒有生產技能,絕對不會有魯賓遜在一片蠻荒中開辟出生活的能力。采薇只能解決吃的問題,而住的狀況如何沒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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