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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偵探元素與傳統公案:《老殘游記》與《冤海靈光》

晚清時期風行俠義公案小說,如《施公案》(1820)及其續書、《三俠五義》系列(包括《三俠五義》[1879]及之后修訂的《七俠五義》[1889]、《小五義》[1890]和《續小五義》[1890])、《彭公案》(1892)及其續書等。王德威在對晚清俠義公案小說的研究中就注意到當俠義與公案這兩種文類混種后,亦帶來了內部意涵的分裂性,俠客追求的是詩學正義,而清官則是要維持政府的秩序與穩定,俠客與清官之間在對抗與維持法律上不免有沖突,尤其是當政府本身的正義性備受質疑時,俠客與公案的合流不免“混淆了兩個小說傳統中分別闡述的正義觀”[126],讓人懷疑“這一時期的小說表現的究竟是正義的伸張,還是正義的虛張”[127]。王德威是從俠義與公案小說合流的角度來分析晚清小說中正義觀的曖昧性,其實除卻被收編的俠客的俠義部分,單單是公案小說這一部分亦有一定復雜性。一方面,晚清時期的部分作品受到西方偵探小說的影響,對舊有的制度例如嚴刑逼供造成冤案等作出反思,例如《老殘游記》中對“酷吏式清官”的批評。但與西方偵探小說不同的是,晚清的作家即使嘗試以理性推理的方式去探案,最終仍然(被迫)采取傳統公案小說的橋段:假扮游醫從受害人口中探明真相,派人臥底取得兇手的口供等。在林紓所著的《冤海靈光》中,主審官陸公堅持不用大刑,但時隔半年仍苦無證據,于是“署牒投諸城隍之神”,最終抓到真兇,但她堅持不肯招供,最后也只得用刑。這些均顯示了晚清作家在當時的司法環境下將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這兩個文體融合所面臨的巨大困難。

(一)福爾摩斯與返魂香:談《老殘游記》中的一樁公案

“福爾摩斯”一詞出現在中國小說中大約始于《老殘游記》,小說的第十五回至第二十回記述了這樣一樁公案:齊東鎮魏家的女兒涉嫌用涂有砒霜的月餅毒死了她的公公賈家十三口人。案件的主審官剛弼是個有名的清官,為人清廉,恪守道德。魏家的人為了早日脫罪,贈送了銀票給他。剛弼因此認定魏家做賊心虛,在刑堂上對賈魏氏嚴刑逼供。身為江湖游醫的老殘不忍剛弼的兇殘,勇闖公堂。所幸老殘與剛弼的上司白太守早有交情,因此白太守重審此案,根據月餅餡的制作原理,判定月餅中的砒霜是毒發案后賈家的姐姐故意添加進去來誣陷魏氏一家的,魏氏因此被宣布無罪釋放。之后老殘著手調查毒藥的性質及來源。他四處走訪,甚至到天主教堂去咨詢既通西醫、又懂化學的神甫克扯斯,但都無濟于事。后來老殘扮江湖行醫暗訪齊東村,從案件的當事人之一魏老漢處得知了流氓吳二與賈氏的奸情以及賈氏與魏家姑娘的宿怨,更找到目擊證人王二證實吳二乃真正的投毒者。老殘派其助手許亮臥底吳二的賭博集團內部,查明吳二得到的名為“千日醉”毒藥的來源,并抓獲吳二。最后老殘從道士青龍子處獲得解藥“返魂香”,將實際是昏睡多日的賈家十三口人救活。由于老殘的機智,他被冠上“福爾摩斯”的美名,小說的第十八回“白太守談笑釋奇冤,鐵先生風霜訪大案”結尾處便出現了本書最初開篇時所引的《老殘游記》中的一段文字,其中白太守將老殘尊為“福爾摩斯”。

《老殘游記》(初集)最初于1903年8月在《繡像小說》上連載至十三回,后因作者不滿編輯的刪改,轉投《天津日日新聞》。劉鶚故意將“福爾摩斯”寫進小說,順應了當時西方偵探小說在晚清社會大行其道的潮流,有助于提高報紙的銷量。故事中將老殘稱為福爾摩斯有兩個層次的意思,微觀層面上指十五到二十回老殘所破的賈魏氏冤案。宏觀的層面,他發現了社會制度的根本弊端,如王德威所言:“除開揭露流氓惡棍的罪行,老殘更指出了不公的真正根源:他把過錯歸咎于朝廷命官,尤其歸咎于清官。換句話說,《老殘游記》全書真相大白時,清官——法律與正義的象征——才是最終的罪犯。還能有比這更為出人意表的偵探結局么?”[128]

將老殘稱為“福爾摩斯”是《老殘游記》一書現代性的表征之一。許暉林曾對《老殘游記》一書如何形塑中國現代國家作出精彩論述。例如他指出由于晚清工業生產的需要,西式的鐘點時間在中國逐步普及,本身亦是工商業家的劉鶚在日記中就開始以分鐘來記錄火車沿途的精準停靠時刻。而劉鶚的這種對精準時刻以及現代生產方式的著迷在《老殘游記》《老殘游記二編》及《老殘游記外編卷一》中均有體現。僅以《老殘游記》中著名的黑妞白妞說書一段為例:

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次日六點鐘起……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才不過十點鐘時候……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帶著家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后臺簾子里面,出來一個男人……停了數分鐘時,簾子里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129]

許暉林認為這段文字充分體現了劉鶚對于時間精準性的強調,“顯現的正是人的身體行動以及人對于事件的感知,是依靠鐘點時間的精確性”[130]。這種對時間的精準計算與現代偵探學不謀而合。

除此之外,《老殘游記》經常出現以精確的數字來形容事物或者現代化的器物已在晚清時期開始普及的種種細節。例如小說開篇對海上大船的形容,我們可以留意到這艘船實際上已經是一艘輪船,而且眾人是用望遠鏡來觀測船只的航程的這些展示現代科技的細節:

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那船來得業已甚近。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三、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桿,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里一定裝的各項貨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余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131]

這段描述中的大船固然有晚清中國地理的象征,但我們也可看到敘述中數字、方位的精準描述,而且將輪船上的人比作火車的三等客位,都說明了劉鶚眼中的中國已經從時間、測量、交通方式等層面逐步進入了一個現代化的時空。小說中亦經常出現一些新名詞,如“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公司產業”“外國向盤”,第九回申子平在山中遇到的女子居所“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可近距離觀察山景,第十二回老殘在黃人瑞家中看到“太谷燈”,黃人瑞在解釋燈名時說道:“太谷是個縣名,這縣里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132]第十八回白太守結束審案時回到花廳:“跨進門坎,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133]這些都顯示了西式的名詞及生活方式已經逐步滲入了晚清社會,因此這篇小說中“福爾摩斯”一詞的出現亦不是偶然。

與這些西式名詞相對的則是一些傳統的弊端,例如“太谷燈”處作者就寫到正因為中國無專利的條例,所以造燈者“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134]。整部小說中對傳統制度抨擊最嚴重的是它的司法刑訊弊端,故事中兩位反面形象的官員玉賢與剛弼均是清官酷吏型,本身的品行并無問題,但奉行嚴刑峻法,而且憑著主觀好惡,動輒大刑,殺害了無數無辜百姓。劉鶚就曾在第十六回原評中道:

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

面對這些酷吏,老殘雖不敢有實際行動,但他的想法卻非常“游俠”,一點也不“福爾摩斯”,小說第五回老殘已指出“玉賢是真正死有余辜的人”,第六回中老殘再次想到曹州府的百姓,年歲不好,“又有這么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此處,不覺怒發沖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135]。這些都說明了老殘其實是一個傳統的游俠加文俠,再加上一個具有些許現代化意識的人物。

雖然老殘被賦予“福爾摩斯”的美名,但文中齊東鎮月餅砒霜殺人案的處理方法與西方偵探小說卻有很大不同。老殘只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真正斷案的是生活在大自鳴鐘的西式時間觀下的白太守,文中他比剛弼官大一階,接手案件后仔細分析了月餅的成分,并召各種證人小販問話后判斷月餅中并無毒藥,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結案,整個審訊過程未及一個時辰,從這個意義上說白太守才是“福爾摩斯”,對應著前一位審訊官剛弼的屈打成招式的草率。那么老殘扮演者怎樣的角色呢?

白太守稱老殘為“福爾摩斯”,讓他去調查毒藥的來源。文中的毒藥后來被發現是道家的一種“千日醉”,這種“使用不知名的毒藥”的橋段并不符合西方的偵探小說寫作規則,而且西方偵探小說通常在找到真兇后就告一段落,不再關心受害者死后的結局,但《老殘游記》的不同在于真兇身份并不重要,事實上白太守在斷案時已了解案件涉及賈家渾名“賈探春”的女兒,但他不欲如剛弼一樣株連太多人,所以對誣告者賈干說:“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干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后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著追究呢!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136]因此,整個案件的高潮是如何取得解藥,讓魏家十三口蘇醒過來,也是老殘作為“福爾摩斯”的真正意義,因此老殘雖然被稱作“福爾摩斯”,但其實更像一位醫生——找到解藥讓死者起死回生。通過解藥“返魂香”的隱喻,劉鶚將一個偵探故事轉換為一則建立現代國家的寓言,表達了自己對不同文化中哪個才是治愈晚清社會的真正良方的看法。

在判斷毒藥性質并尋找解藥時,老殘的第一個看法是與洋人有關:“我恐怕是西洋什么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我明日先到省城里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你(注:指老殘的助手)卻先到齊東鎮去,暗地里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137]拜訪過中西大藥房的掌柜后,老殘發現“這藥房里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里的熟藥,卻沒有生藥。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138]。第二日,老殘又去天主堂拜訪既通西醫、又通化學的神甫克扯斯,“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我的學問盡于此矣。’”[139]如果說將毒藥與解藥看成現代社會病癥及解決方法的寓言的話,這里表明了中國社會的積弱與洋人無關。小說借藥房的掌柜諷刺了表面上學西方,但只是學器物的層面(熟藥),并不關心西洋文明的精神(生藥)的假洋鬼子。神甫克扯斯的無能為力也說明西洋文明并不能根治中國社會的痼疾。

后來老殘假扮游醫,探聽到吳二是倒藥水入月餅的主謀。老殘的助手許亮裝作賭徒,騙吳二說出了毒藥水的來源是泰山中的一種草,用它泡水會使人飲后仿佛死了一般。一個內山石洞的道人青龍子正好經過,說這草藥水叫“千日醉”。老殘根據吳二的描述,按“唐僧取經”的方式好不容易找到了青龍子的山洞,青龍子提供了解藥:

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種藥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岳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結。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140]

“返魂香”外貌“顏色黑黯”,氣味“似臭支支的”,用法是“將病人關在一室內,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141]。《老殘游記二編》在第一回中提及,青龍子與黃龍子等一樣,是隱士周耳的正宗傳人,“據說決非尋常煉氣士的蹊徑,學問都極淵博的。也不拘拘專言道教,于儒教、佛教,亦都精通”[142]。這反映劉鶚將儒道釋融合以喚醒民眾的主張。在這一段中毒藥“千日醉”的特性是讓人沉睡,而解藥“返魂香”則是要讓人蘇醒,蘇醒是治療的第一步,《老殘游記》首回亦這樣自評:“舉世皆病,又舉世皆睡。真正無下手處,搖串鈴先醒其睡。無論何等病癥,非先醒無法治。”

“返魂”是這個解藥的核心,亦呼應了晚清開始的“魂魄修辭”。顏健富在《從“身體”到“世界”:晚清小說的新概念地圖》一書中專門討論過晚清作者群如何在小說敘事中提倡“淬魂煉體”。他指出梁啟超的短文《中國魂安在乎》中尋找中國魂而杳不可得,進而要制造以兵魂為核心的中國魂;壯游的《國民新靈魂》中提出要“上九天下九淵,旁求泰東西國民之粹,囊之以歸,化分我舊質而鑄我新質”,陶鑄“山海魂、軍人魂、游俠魂、社會魂、魔鬼魂”。[143]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也有類似的魂魄修辭,書中第二十二回“賈寶玉初入文明境,老少年演說再造天”中寶玉來到文明境界的診所,發現老少年使用一個可以測試內在之魂的鏡子來判斷何人值得改造:“即以測驗性質而論,系用一鏡,隔著此鏡,窺測人身,則升肉筋骨一切不見,獨見其性質。性質是文明的,便晶瑩如冰雪;是野蠻的,便渾如煙霧。視其煙霧之濃淡,以別其野蠻之深淺。其有濃黑如墨的,便是不能改良的了。”[144]諸此種種,說明晚清文人對鑄造新魂以強國強種的重視,而且相比《新石頭記》,《老殘游記》中對還魂的看法更樂觀,即只要找到解藥,各種性質的人體都有還魂的可能。

《老殘游記》中的兩位清官酷吏,玉賢設置站籠,一年內站死兩千多人,審案時被告者剛說一句“冤枉”,玉大人就“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站籠位置不夠,就把前日收的四位放下,“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145]另一位剛弼,一接到賈家報案,便“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146]。相比而言,白太守與老殘探案只憑證據,并不用刑,老殘更是派出臥底獲取口供,兩人的手法更接近西方“福爾摩斯”式的現代化的搜集證據、以理服人的偵訊方式。這種“福爾摩斯”式的審訊方式,與火車、輪船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數字化的精準測量及時間定位等一道構成了《老殘游記》一書中現代性的種種表征。另一方面,如果以偵探小說的結構來考察《老殘游記》最后五回的“毒月餅案”,可看出這個案件的結尾表現出與西方偵探小說完全不同的旨趣,它并不關心真兇是誰,而將重點放在如何還魂。老殘雖被稱為“福爾摩斯”,但小說中他真正的身份反而是醫生,為的是取得解藥治病救人,給沉睡中的晚清王朝開一劑濟世的還魂良丹。

(二)偵探與酷吏之間:談林紓的《冤海靈光》

《冤海靈光》由1915年10月至12月發表于《小說月報》第6卷第10—12號,署名畏廬,1916年6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又將其結書出版,作者署名林紓。雖是民國四年的作品,但小說記述的卻是晚清的一樁公案。該書已有的研究不多,周瘦鵑曾贊:“林琴南譯偵探小說數種,說者謂非其所擅,故未見佳。嘗自撰一種,曰《冤海靈光》,則甚可誦。”[147]楊聯芬認為“《冤海靈光》寫的是一個民間殺人冤案偵破的過程,故事與傳統公案小說相似,但情節的跌宕迷離、破案的方式以及敘述者對懸念的掌控,顯然都受了外國偵探小說的影響。”[148]從林紓小說的創作譜系中看,寒光指出《冤海靈光》與《合浦珠傳奇》寫的是下層社會的故事,林薇認為該書寫市井生活,得力于狄更斯的影響。[149]

全書共七章,故事發生在晚清同治年間福建省建陽縣,當地人巫翁家有巨產,為了避免江西來的流民洗劫,與江西幫首領尤阿三聯姻,以次子巫仲迎娶尤阿三的女兒。尤氏性情潑辣,平日經常回娘家數夕不歸,巫仲則久病臥床。二十年后,巫翁公婆已相繼病逝,他的兩子巫伯與巫仲雖分產但仍同住一宅。一日尤氏從娘家回來后發現巫仲被人勒死,遂告官,認為是同住的巫伯父子所為,并依仗自己家族在當地的勢力,威逼將巫伯父子處刑。最后當地縣官陸公查明原來是尤氏與其仆從所為,將其治罪。

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這篇小說都可以看出受西方偵探小說影響的痕跡。形式上《冤海靈光》第一章是中西聽訟制度的簡單比較,第二章進入正文,接下來的章節分布按照案發—補敘背景—公堂審案—幕后調查—補敘背景、真相還原—案件判決的模式展開,這與傳統的中國公案小說中常見的介紹兇手及犯案—審案—判決的結構略有不同,更接近西方偵探小說中懸念式的開篇敘事。林紓在敘述中也不斷表達出對這種行文的自覺,小說第三章開篇他就解釋道:“讀吾書者,第于前一章中,突見尤氏呼冤、巫伯陳辯,然巫氏之家世未之知也。作者即借陸公未下鄉之前,拓此一夕空閑,補敘巫氏家世,以饜讀者,此亦文中應有之義例也。”[150]這樣的說辭在林紓翻譯西方小說時時常看到,用西方小說與《史記》等古文文本作比來證明西方小說的結構亦符合古文文法,從而合理化自己翻譯西方小說的行為。《冤海靈光》中林紓亦用同樣的說法來解釋自己按照西方偵探小說的開頭設置懸念之敘述技巧的合法性,而且在小說的第六章開篇補敘尤氏仆從的背景時,再次反復強調:“作者譯小說至百種,自著者亦五六種,文字留一罅隙,令人讀時弗爽,欲貽書來問,又屬莫須有之事,故必用補筆,以醒讀者眼目。此亦文中應有之義法也。”[151]

內容上林紓在小說的第一章就比較了中西聽訟制度的優劣。作為西方偵探小說的翻譯家,林紓早在1907年與魏易合譯《神樞鬼藏錄》(根據Arthur Morrison的 The Chronicles of Martin Hewitt [1895]中的前六篇譯成)的序中就贊賞過西方的偵探制度,同劉鶚一樣,林紓也認為中國刑訊的弊端“不在于貪黷而濫刑”,“每有疑獄,動致牽綴無辜,至于瘐死,而獄仍不決”。歐洲的律師雖然也有詭辯者,但他們的審案人員通曉法律,廣有學問,陪審者也能有自己的獨立判斷,因此案件的審理不至于完全顛倒黑白。尤其是西方的偵探,“明物理,析人情,巧諜捷取,飛迅不可摸捉,即有遁情,已莫脫包探之網”,再加上斷案者謹慎詳細,所以冤獄較少。對比而言,中國的訟師與隸役唯利是圖,普通民眾一旦卷入官非,最終往往傾家蕩產。因此,林紓借翻譯西方偵探小說希望能夠向官方推廣西方的偵探制度:

果使此書風行,俾朝之司刑讞者,知變計而用律師包探,且廣立學堂以毓律師包探之材,則人人將求致其名譽,既享名譽,又多得錢,孰則甘為不肖者!下民既免訟師及隸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則小說之功寧不偉哉![152]

《冤海靈光》延續了這一理念,第一章中指出歐美偵探“多半具有學術,無待扇巧構阱,但循聲以求跡,因跡而造微”。審訊之時根據確實的證據而判案,犯案者雖然也有怨言,但“較之三木之下,無待辯而屈服者,固已臻于文明之地”。與晚清相比,進入民國后雖用刑減少,“但須推求偵探之學,用聰敏端直之人探取真情,然后上執定律,下憑鐵證,庶幾其無冤獄矣”[153]。故林紓作此書的目的一是為了表彰如陸公一樣明察秋毫的父母官,二也是要對比晚清刑訊制度的弊端,突出改革之必要。

小說中塑造了一位正直英明的晚清縣官陸公,他“素有吏節,以寧化維物為己任,民間疾苦,匪不洞徹”[154]。經常微服出巡,識破市面奸商。尤氏報案時,聚眾鬧事,陸公冷靜地將不相關人等喝下,尤氏要求巫伯父子殺人償命,陸公則堅持要有證據后定罪,他細細觀察巫伯的神情,并聽取眾人的意見,認為巫伯無辜后,不但不給他上枷鎖,還以巫伯為貢生的理由不斷拖延尤氏的用刑請求,第二日又親自去巫宅勘察地形及驗尸,積極尋找人證,并潛入巫宅竊聽尤氏與其仆從的對話,之后拘捕該仆從,并將尤氏定罪。由這些可以看出,陸公的做法接近了林紓心目中“循聲以求跡,因跡而造微”的偵探理念。

另一方面,小說也以紀實的筆調寫出了晚清刑訊制度的弊端。雖然陸公本人清廉正直,但晚清的整個訟獄制度卻相當腐敗。第三章當陸公決定翌日親自去巫宅勘察時,他的手下紛紛向巫伯索金。保釋金需洋錢百元,轎夫提出陸公所乘的轎子需三百元,還有刑幕及丁胥與差役所乘小轎需百元。陸公出巡前,他的手下先幫他物色臨時的行館,“遇殷實之戶,即令治具。村人畏葸,出數十金賂之,始已”。驗尸時尸體原本的擺放位置正對富人家的大門,“富室懼不祥,則鳩資賂科仵,于是尸臺定于巫伯之廣場中矣”[155]。巫伯需要聘用訟師幫他打點上下,包括門禮、堂禮、經管禮、差禮、相驗搭臺禮、班頭轎價等,共洋錢八百元,班房監獄的費用需另算,仵作也要另付五十金,巫伯只好立即變賣田產來支付。林紓在這里列舉的各種經濟細節在一般公案小說中并不曾出現,如果說劉鶚的《老殘游記》中發現了清官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的制度問題的話,林紓的《冤海靈光》中則記錄了訟獄制度下整個龐大的官僚機構的腐敗,即使主辦的官員廉潔,但辦案的各項環節執行時則均有賄賂現象,而且處理案件所需龐大的行政費用均需被告人負擔,因此被告人往往“縣庭之需索,雙方為丁胥皂隸所魚肉,獄未直而家已傾”。[156]

小說中縣官的地位亦與傳統公案小說有所出入。即使與《老殘游記》相比,《老殘游記》中無論玉賢、剛弼或白太守均高高在上,官威不容挑戰,而林紓的《冤海靈光》則寫出普通的地方小官面對地方勢力威逼的尷尬。陸公雖貴為縣令,但尤氏家族在當地勢力龐大,審訊之日尤氏家族便嘩眾在公堂作勢,當陸公拒絕給巫伯行刑,尤氏則“日哭于署外,肆罵縣主受賕枉法,行將控之臬司”。半月后,“婦人則催呈如雪片矣。每日至署叫呼,必有江西幫百十人為助勁”,以致“公奇窘”[157]。及尤氏受審前,她“陰囑其父,集江西幫數百看審,臨時鼓噪哄堂,先將贓官落職”[158],審訊時又多次在公堂怒罵陸公為“贓官”。由此可見陸公地位的卑微,也正因如此,他雖很早就懷疑尤氏,但苦無證據,不能將其逮捕。

至于小說的后半部分則落入了傳統公案小說的窠臼。第五章中陸公拖延了一個月拒不給巫伯上刑,但破案亦毫無頭緒,只得求諸城隍之神托夢示意真兇身份,然后微服出巡來核實此夢。以鬼神或夢境來提示破案線索是傳統公案小說的常用橋段,常被后來人詬病為迷信,唯古人看來卻是審案官員正義性的證明,故上天被其誠信打動,托夢暗示。例如晚清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中就有類似的情節。[159]《冤海靈光》中也出現了托夢這一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的情節:“時為臘月廿四日,公忽署牒投諸城隍之神……忽聞廟外隱隱有鳴鑼聲,匆匆出見,則丐者弄猴,猴跨狗背而馳,初見天光,已即沉晦,旋見萬燈燦爛,瞿然頓醒,則身已出夢矣。”[160]

不過傳統公案小說中,審判官們通常對所做之夢深信不疑,醒來后就立刻找人釋夢,而在《冤海靈光》中盡管陸公的夢的確指認了兇手,猴即指家仆小猴,狗指尤氏屬狗,“猴跨狗背”指兩人通奸,但陸公夢醒時卻首先對這個夢產生了懷疑,這點頗有點后設的味道:“自念小說中至無可知如何處,往往托之神怪,然當慎密,勿為高明所哂。已而又念,萬一腐儒因財忘義,頓爾行兇,正自難言,吾轉釋正兇,加人以淫污之事,寧非愚妄?”[161]晚清時期,讀者紛紛不滿中國古代公案小說中動輒神怪的現象,因此林紓這里不得不借陸公的心理對宿廟這一情節自我解嘲,認為運用神怪橋段需謹慎,并讓陸公反思自己的夢境是否反映了自己潛意識中對尤氏奸情的懷疑。因此,《冤海靈光》中陸公宿廟做夢這一情節雖仍不理性,但其中對夢境的處理方式與傳統公案文學已有些許分別。

小說的第七章,陸公捉住了尤氏,但她毅然決定“挺刑”,最終陸公的刑幕建議“以豬毛刺入乳孔,既不傷生,將一息不能自耐,當可得實”[162]。酷刑之下,尤氏只好招供。這一情節來自清代中葉小說《清風閘》。《清風閘》共四卷三十二回,根據浦琳的揚州評話筆錄而成,改編自擬話本小說《三現身包龍圖斷冤》,寫強氏與五旬老翁孫大理是老夫少妻,后與孫的養子孫小繼有染,兩人合謀殺了孫大理,最終包公以豬毛入乳孔的酷刑逼她招供。故事中已婚女性對更加年輕的后生紅杏出墻,被捕后不斷熬刑、酷刑的行刑方式等都與《冤海靈光》極其類似,而且《冤海靈光》中林紓更是以紀實的筆調記錄了陸公依照清律之下“酷吏”的本色,如:

令批頰……于是四役同前,堅執婦人二膊,一人將其頭,一人迭牛皮如履襯,打其輔頰。婦人奇痛而狂呻,仍申申而詈。公令更打之,于是二頰盡腫……陸公令跽鏈,仍罵不已。即加拶,惡婦十指都僵,心念小猴不至,必無見證,極罵不承。陸公令鞭背,惡婦仍倔強如前,罵乃更烈。[163]

十次審訊之后,尤氏仍拒絕認罪,面對這些殘酷的刑法,林紓亦承認對比之下民國法律制度的優越:“前清之遇命案,胥役訟師之魚肉,立足破家,而贓吏之朘削,尚不在此數;民國無之。前清之庭訊,必取本人實供,故必用非刑;而民國承審之員,但取確證;證得,雖本犯弗承,而判決時,立可施以死刑,以此較勝。但觀王治馨一案,足以見民國執法無私、而用刑不濫也。建陽之獄,以陸公之廉明,幾不敵惡婦之狡逞,至濫用非刑,始成定案,較諸今日費事多矣。”[164]

該書雖有“蕩婦之心,兇人之心”“廉恥亡,則陰賊險惡之念萌”等道德告誡之意,卻也塑造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悍婦形象,對女性的情欲壓抑有不少刻畫。尤氏“貌頗豐艷,長身玉立,如壯男子”。與巫仲成婚后,“早作晏息,操勞過健男子,井汲而箕拘,屋中潔無纖塵”[165]。因巫仲長期臥床,尤氏情欲難忍,與仆從小猴通奸,并欲殺死巫仲后納小猴為贅婿。巫仲素來體弱多病,死時族人并未有疑,但在發喪當日,巫伯堅持尤氏無子,讓她立嗣,“婦初念亦不栽冤于伯,顧嗣立而伯之子長,則贅婿之議決不行,故極力陷伯”[166]。可見尤氏殺夫是情欲犯罪。書中尤氏的強悍陽剛與眾男子的羸弱沉默形成鮮明對比,她的丈夫巫仲臥床不舉,當她的父親發現尤氏與小猴的奸情時,她以家族聲譽威脅父親不要聲張,當仆從小猴因陸公調查而心慌時,她以“女將軍”自居,斥責小猴:

爾乃膽小如鼷,一聞官中語,驚悸亡魂,時時思遁。試問一遁為禍不更烈耶?我百事安排,足為贓官之嚴敵,一無恇怯。今見爾綿弱,益增我一番惆悵。如今真率語爾,須鐫入心坎“不知道”三個字,足以脫汝,余事悉女將軍自當之![167]

入獄后始終熬刑大罵,連陸公都“心服其膽”“心壯之”。尤氏殺夫的手段更是具有閹割的象征性,“以帛端系諸床柱,左端己自引之……以棉力塞其口……婦捫仲胸,肺葉尚震震,知未殊,欲再引其帛,為力已盡,乃力攥其睪丸,使入小腹中,始已。”[168]因此小說的結尾陸公將尤氏以毒殺親夫之罪凌遲處死不僅是為巫伯仲兄弟洗冤,也是對如尤氏這樣對男權社會構成極大威脅的女性的鎮壓,代表著男權秩序的恢復。

綜上所述,從《老殘游記》與《冤海靈光》這兩部小說的分析中可見西方偵探小說透過翻譯的傳播,其中的一些偵探理念,如搜集證據、細心分析等已慢慢為晚清知識分子所接受,并用來反思傳統刑訊制度的殘暴及腐敗。雖然他們在傳統的公案小說之中嫁接了些許偵探小說的方法及結構,但中國社會的特殊時局仍使得劉鶚、林紓等在小說中表達出不同的社會關懷,《老殘游記》中不只是要“緝兇”,更是要“治病救人”,《冤海靈光》中的廉明的陸公本來是想理性探案,堅持不上刑,無奈按照大清律例,他無法找到破案的線索,最終仍得要靠宿廟、“酷吏”的方式來獲取犯人的口供而定罪,陸公的困境也正反映了西方偵探小說中的探案方式在晚清現實或者說是傳統司法制度下的碰壁,另一方面,書中尤氏這樣的悍婦對于男性宗族制的挑釁,或許也表達了此時林紓式的知識分子對正在興起的女權的些許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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