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言學轉向”的兩個深刻變革
20世紀初,西方哲學出現了所謂的“語言學轉向”?!罢Z言學轉向”這一術語最初是用來描述英美分析哲學運動的,但后來其含義不斷擴大,它不僅用來描述英美分析哲學在研究重心和研究方法上發生的轉變,而且成了描述20世紀以來西方哲學文化主要趨向的一個影響深遠的通行用語。[9]與這種擴大的“語言學轉向”術語相適應,“語言學轉向”這一哲學文化思潮也是從以下多條線索上鋪展開來的:1.弗雷格、羅素、早期維特根斯坦開創的邏輯分析哲學;2.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開創的結構主義語言學;3.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邏輯研究;4.卡西爾開創的象征形式哲學;5.意大利哲學家、美學家克羅齊開創的表現主義語言哲學。
隨著語言學轉向在各條線索上的展開,語言遂成為哲學、美學、文藝學乃至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關注的焦點。但這并不意味著,原來的哲學就不關注語言。實際上,語言作為人類最基本的文化現象,人類對它的崇拜源遠流長,它很早就是哲學思考的對象。早期哲學家普遍關心語言是如何產生的,名與實、詞與物之間的聯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西方18世紀以來,這一問題開始與語言是“藝術的”還是“邏輯的”思考結合在一起。在20世紀不同凡響的文化氛圍中,這些問題又以更加復雜的形態浮現出來,成為當代語言哲學、詩學關注的兩大基點?!罢Z言學轉向”以來,人們語言觀念的變化不僅表現在對語言概念的理解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寬泛,寬泛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不能被比擬為語言,寬泛到哪怕我們沉入深深的睡夢,也難逃(無意識)語言的纏擾。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們對語言的兩大基本問題的認識也發生了深刻的變革。也正是這兩大變革,在文藝學、美學乃至整個哲學文化領域都產生了深刻的后果。我們先看第一個變革,從邏輯語言觀到審美語言觀的發生過程及其后果。
遠古人類普遍相信“語詞的魔力”,語詞被看作工具實物那樣具有實體效力。進入文明時代以來,語言的巫術力量逐漸下降,邏輯力量逐漸提升出來。當它作為哲學思考對象的時候,哲學家主要把它看作區別事物、傳達思想或情感的工具,主要與人的理性、概念、邏輯能力聯系在一起。在古希臘,語言被稱作“邏各斯”(logos)。邏各斯在希臘文中原意指“言說”,轉意為“理性”“道”“規律”[10],被引申為表示本原的終極真理或至高無上的邏輯力量。西方長時期以來,“邏輯和語法”被視為語言的本質,邏輯學和修辭學都為語言的邏輯化、規范化使用從不同的方向做出努力,都意在促進思維與言語的“明晰”。但古代語言觀畢竟不能擺脫神秘主義(當然至今也未能完全擺脫),不能擺脫宗教思維的影響,尚未完全被分析理性所控制,語言的隱喻用法在哲學語言中占有一定位置。但到了17世紀,隨著認識論哲學的轉向和理性主義的確立,人們對語言的認識愈發受制于自然科學數理邏輯的模式。在理性和邏輯的權威面前,語言含糊不清的固有缺陷變得難以容忍。這一時期的哲學家,不論是經驗主義還是理性主義的,大都“痛恨”語言的缺陷和濫用對于思維表達和事物真相的遮蔽和歪曲,對哲學語言中的隱喻性大加攻擊。針對這些問題,不少哲學家提出了具體的補正方法,萊布尼茨則設想一種“人工語言”作為哲學語言,以徹底消除自然語言多義化的弊端。據信,20世紀初羅素、弗雷格的數理邏輯以及日常分析哲學都受到萊布尼茨的啟發。
20世紀初,羅素、弗雷格開創的邏輯分析哲學,開啟了“語言學轉向”,把哲學研究的重心從認識論哲學的“經驗”“意識”轉移到從古代至近代一直被視作思維工具的“語言”上。但早期的英美分析哲學,雖然轉換了研究的路徑,開辟了通過語言的邏輯分析去認識世界的新范式,語言由原來邏輯、理性的“工具”,變成了邏輯、理性的“本體”,但在研究方法和觀念上,并沒有使西方哲學語言觀的性質得到真正更新。古代是向“本體”,近代是向“認識”,現代則是轉向了“語言”尋求確定性。明晰的、一義化的語言仍是他們追求的目標。實際上,以羅素為代表的邏輯分析哲學把邏輯視為語言、哲學甚至世界的本質,是把數理邏輯的語言觀推向極限了。
但當羅素把邏輯視為哲學、語言的本質,在追求幻想的道路上向前滑行的時候,另一種與之相對的潮流,正日益顯示出它的威力。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西方興起一股反實證主義、反科學主義的思潮,這種思潮試圖徹底反省西方數理邏輯的哲學文化傳統,開始以一種新的詩化、審美化而非邏輯化的眼光看待語言問題。實際上確切說來,這種潮流在18世紀以維柯為代表的語言研究中就已經潛藏著了,只是到20世紀,有了適宜的現實土壤和文化氣候,才以明確的哲學思潮出現了。于是我們看到,西方20世紀初,大致沿著羅素、弗雷格開創的英美分析哲學,索緒爾開創的結構主義語言學,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傳統三條線索延進的“語言學轉向”,轉到了兩種不同的方向上。一是以分析哲學為代表,它大大強化了原來的數理邏輯的認識范式。索緒爾的“結構”概念,雖然不同于分析哲學的“邏輯”,但它同樣是對具體的言語事實進行抽取化約、進行了類似數學家的“近似”計算得到的結果,它的哲學基礎是理性主義和機械主義。從結構主義陣營出來的法國語言學家高概(Jean-Claude Coquet),把它歸于“邏輯認識論范式”,也就不足為奇了。另一方向則以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范式為代表。胡塞爾“非自然的本質直觀”的現象學方法和審美之間具有相通性。[11]只是胡塞爾早期也傾向于語言的邏輯意義,后期轉向對生活世界的闡釋,意義才傾向于多義化了。到了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主義,現象學方法的審美性被充分發掘出來,哲學和語言的詩化傾向便在這條線索上充分顯現出來了。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后,對邏輯分析哲學反戈一擊的后期維特根斯坦、解構索緒爾語言學的“后結構主義”,也都紛紛拋棄了語言轉向初期那種科學化、理性化的語言研究目標,匯進了反邏輯語言觀的大潮。于是,一種與邏輯科學語言學相對的“審美語言學”,一種與邏輯科學語言觀相對的“詩化、審美化語言觀”產生了?!皩徝勒Z言學”是我們所做的概括,它不是一個統一的派別,更不是一個嚴密的學科,而是具有某種共通性和普遍性的理論趨向。這種趨向的一個共同目標,是就語言的本質是“邏輯的”還是“藝術的”問題進行反省,打破了西方兩千年來形而上學地以“邏輯和語法”對語言進行的解釋,尋找語言背后“更深刻”“更本真”的東西,也即語言反邏輯的原初詩性功能,紛紛用反邏輯的“詩”“文學”“藝術”或者說“審美”來解釋語言的本性,促使西方哲學從“邏輯化語言觀”到“詩化、審美化語言觀”的轉變。從克羅齊的唯美主義語言觀到科林伍德的語言表現主義,從卡西爾對語言與神話的研究,到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主義,從后期維特根斯坦對邏輯分析哲學的反叛,到解構索緒爾語言學的后結構主義,都對這種反邏輯的審美化語言觀的形成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語言學轉向中的這種審美化傾向在西方當代哲學領域掀起了一場深刻的革命。西方的文化傳統就是“邏各斯中心”主義。“邏各斯”就是語言。從審美化的角度看語言,必將導致懷疑語言的邏輯功能,懷疑邏各斯的中心地位,以致最終摧毀了傳統形而上學的根基,從根本上動搖了西方幾千年來數理邏輯的哲學文化傳統。
語言學轉向以來,西方語言觀念上的第二個深刻變化是從自然語言觀到符號任意性的轉向。人類的早期哲學家普遍關心語言是如何產生的,名稱與其所代表的實在、語詞與其所指稱的事物之間究竟是一種內在的自然聯系,還是一種任意性的約定。名稱與事物之間的自然聯系,對于一切遠古民族來說,都是天經地義的,名稱從來不被看作僅僅是一個區別性的標記,而被看作名稱承載者最深處、最本質的內容。文明時代以來,人們對此不再深信不疑,名實問題上的“自然論”和“約定論”之爭便開始了。但這種對語言的原始信念,在哪個民族中都有它的深遠影響。古希臘時期,盡管柏拉圖在他的《克拉底魯篇》中,在自然論和約定論之間有些搖擺不定,但他以蘇格拉底之口主要批駁的是語言的任意性。他認為最初的名稱與事物的本性具有自然恰當的聯系,名稱代表事物的本質,并順應于使用者的使用,它有一個正確性、真理性、適宜性的問題,并試圖以他的“摹本”理論加以說明。[12]中世紀的哲學家由于相信《圣經》中記載的語言創世的力量,語詞與事物、語言與世界的開端合為一體,仍然傾向于從詞所指稱的物來理解詞的意義。《圣經》中關于“巴比倫塔”的神話,也給現代人一種幻覺:人類曾經擁有一種共同的“亞當式”的天然語言,由于人類的錯誤,語言才開始分化的。
在古代支持自然語言觀的,是語言起源于聲音模仿的“擬聲說”?!皵M聲說”主要是側重于語言與外物之間的關系,但也有哲學家很早就反對從“外物”出發探究語言的起源,在他們看來,語言是“自然的”,不是“人為的”,但它們與外部對象的性質完全無關,語言是人類情感的無意識表露,是突迸而出的呼叫或發自本能的感嘆。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都力主這樣的觀點。[13]在西方的18世紀,伴隨著認識論哲學的轉向和現代人類學的覺醒,對語言起源的探索從外物開始轉移到“主體心理”的一極。一批哲學家、語言學家和文學家大大發揮了盧克萊修的理論,并讓它與詩歌起源融匯在一起,最后得出原始語言就是最初的詩、詩早于散文的觀點。意大利的維柯為這一融匯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維柯通過幾十年的辛苦勞作,“由此發現語言產生于約定俗成或如他所說的‘是任意表明’的錯誤”[14]。他堅持認為語言有一個詩性的“天然的起源”。另有一些哲學家雖然認為抽象的語言符號是約定的,但同樣堅持語言起源有它主體方面的自然根源。支持洛克“約定論”的孔狄亞克,在他的《人類知識起源論》中,盧梭在《論語言的起源》中,都一方面認為抽象的語言符號是約定俗成的,另一方面又認為語言起源于身體動作、模仿的手勢和自然的喊叫,起源于非反省的原始經驗。[15]由此也可看出,不管是“擬聲說”還是“感嘆說”,都強調語言的“自然性”。只是前者是從聲音與外在事物的同一性、相似性上來說的,后者則是從語言與主體情感的自然聯系方面來說的。
西方古代的自然語言觀,盡管在《克拉底魯篇》中就是以爭論的形式出現的,后來又受到亞里士多德“約定論”的反對,近代洛克也認為“字詞”與它標記的“觀念”之間的聯系是任意的、約定的,并批駁了把字詞當成“物”、把語言和思想、思想與實物雙重等同的錯誤。但西方從古代至近代的語言觀還有另一個特點:不管是“自然論”還是“約定論”,大多傾向于把語詞與事物、符號與觀念結合起來考慮,事物、思想、聲音、字詞之間被看作是以原子論的方式一一對應的,是傾向于一種“詞物對應論”的(這里的“物”既指物質的也指觀念的對象)。我們認為,正是由于這種“詞物對應論”,使得傳統的約定論與自然論并不從根本上相對立。因為不管是“自然的”對應還是“約定的”對應,都堅持語詞與事物、言語與思想之間的內在一致性、相似性。不管認為語言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大多傾向于“自然的”優于“人為的”,大多傾向于追求詞與物之間的“自然”合一性。盡管這種“自然”不一定就是“天然”,也可能是由人為的“習慣”造成的。“自然語言觀”與“詞物對應論”這兩種觀念結合起來共同作用,是西方從古代至近代語言觀(實際上也是中國傳統語言觀)的基本理路。
詞物對應論在西方哲學史上有其深厚淵源且影響深遠。20世紀初,羅素的“邏輯原子論”和早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圖畫論”,正是這種思想更加純潔化、邏輯化的現代表現,也可看作是約定性的詞物對應論向前發展的極端。但20世紀以來,這種傳統語言觀被更多地認為是滋生各種“幻覺”和“欺騙”的基地。語言學轉向另一個最深刻的變化,就是以新的眼光重新審視“詞與物”的關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問題,對詞與物天然對應的“神話”進行了處心積慮的揭批,出現了從“自然語言觀”到“符號任意性”、從“詞物對應論”到“詞物分裂論”的重大轉移。
在這場“反幻覺”的運動中,弗雷格和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學,胡塞爾(E.Husserl)、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卡西爾的象征形式哲學,索緒爾開創的結構—后結構主義語言學都從不同的方向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實際上,早在1892年,弗雷格(G.Frege)就以對“涵義”(sense)與“所指對象”(reference)的區分,開始了對這一問題的反省。20世紀初,胡塞爾的現象學意義觀,也在對表達、意義、對象的區分中涉及這一問題。卡西爾也從新康德主義立場出發反對“名實對應論”,強調哲學的基本問題是研究各種觀念形式之間的相互作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則認為,那種認為詞與物之間存在著自然或天然對應的語言觀,是人們關于語言的“虛構”和“迷夢”,而語言學的首要任務,正在于以“符號任意性”原則揭破這一“錯誤”。后結構主義者德里達、??碌热耍茄刂骶w爾符號任意性原則的啟示,發展出了一種與傳統的“詞物對應論”截然相反的旨在強調語詞與事物、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區別、對立與分裂的“詞物分裂論”。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轉向,首先要批判的也正是包括他自己的早期思想在內的“詞物對應論”。
但在幾條重要線索中,真正標志著與傳統語言觀的徹底決裂,促使20世紀的文學研究重心的重大轉移,并產生眾多實際成果的,當數索緒爾開創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索緒爾以其對能指與所指的區分和“符號任意性”原則,打破了詞與物天然對應的“神話”,揭破了人能控制語言的“迷夢”,把語言從對物質實在的依賴和主體的控制中解放出來,促使了與傳統的“詞物對應論”相對立的“詞物分裂論”的產生,在語言學、哲學領域掀起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它為當代西方反對實在論和主體性的“幻覺”,解構“自然”寫作和終極意義的理想,強調寫作“不及物”“作者已死”“隱藏個性”“暴露技巧”的形式主義的、“反幻覺”的詩學提供了語言學根據。巴爾特以“代碼的人為性”,揭露以“自然的”外衣包裝起來的中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欺騙性;德里達以文字的“延異性”,顛覆以“天然存在”為象征的“在場”形而上學的幻覺;福柯致力于發掘存在于所謂的“自然”語言背后的“規則”和“權力”,給處在“人類學昏睡”中的“自由人道主義”幻想以致命的打擊,等等,在這里,索緒爾的“符號任意性”原則,則成為具有不同目的的哲學家、理論家從事哲學政治文化批判的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