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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思辨理性對知識統一的追求

康德把人類三大認識能力中的理性(另外兩大能力是感性和知性)劃分為思辨理性和實踐理性兩大類,前者是人類認識對象時的理性,后者是創造對象時的理性,兩者是同一理性的兩種不同應用。本章所說的理性,均指思辨理性,在需要指明是實踐理性時,將加上“實踐”兩個字。

直接推理和間接推理

理性是指在知性產生的概念和判斷的基礎上進行推理的能力。知性和理性都可以進行推理,但知性推理是直接推理,理性推理是間接推理。

直接推理是從一個作為前提的命題出發,直接推斷出已經包含在該命題之中的結論。比如,從前提“所有人都會死”,推出“一部分人會死”“一些會死的東西是人”或者“不會死的東西不可能是人”等結論。在這類推理中,只需要通過概念分析,即可直接得到其結論,這是這類推理被稱為“直接”推理的原因。由于概念分析屬于知性的范圍,所以康德將其稱為知性推理。

間接推理是從一個命題推斷出沒有包含在該命題之中的其他命題。比如,從“所有人都會死”這個前提不能直接推理出“學者會死”的結論。要推出上述結論,需要有一個中介命題將這兩個命題聯結起來,這是這類推理被稱為“間接”推理或“中介”推理的原因。由于間接推理是理性的任務,所以康德將其稱為理性推理。在討論中,康德主要采取的是直言三段論,因此,下文中所說的推理,如無特別說明,均指理性推理,而且僅指直言三段論。

把“所有人都會死”當作大前提,增加一個小前提“學者是人”,以此為中介,就能夠推理出“學者會死”的結論了。對于這種推理形式,康德特別強調了三點:

第一,大前提和小前提的提出,都屬于知性的功能(判斷力是知性的一部分),而從兩者出發推理得到結論,則屬于理性的功能。

第二,理性推理是“先天”的,即不需要等觀察到“所有學者都死了”才能得出“學者會死”的普遍必然性結論。正是因為如此,理性就與經驗失去了直接的聯系,極其容易陷入下文要討論的“幻相”之中。相比較來看,知性的推理僅僅限于概念的范圍以內,只要能夠注意遵循邏輯規則,就不會陷入“幻相”。

第三,大前提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規則,是結論成立的條件;小前提將結論中的主詞“歸攝”于大前提之下,從而得出結論。這樣,理性推理的任務,就是尋找使結論成立的普遍條件。由于這一普遍條件的成立本身還可能有條件,所以理性會要求尋找“無條件者”,而正是這種要求有可能將理性帶入第二點所說的“幻相”之中。

尋找“無條件者”的絕對命令

理性尋求的是使結論成立的普遍條件,而三段論的大前提表示的就是這樣一個普遍條件。由于結論的成立依賴于這個普遍條件,所以,理性必然會進一步追問:這個普遍條件的成立是否仍然具有條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理性會繼續追問,使這個普遍條件成立的條件,是否也具有條件?每次追問都會要求一個新的三段論來論證。只有在找到無條件者的時候,理性的追問才會停止,因為這時整個認識就達到了絕對的統一,不必再追問下去了。因此,為了追求知識的統一而尋找“無條件者”,就成了人類理性的絕對命令。

繼續前述例子。“學者會死”這個結論當然是有條件的,從而是“有條件者”,它的條件有兩個,分別是大前提和小前提。由于在三段論中大前提表示的是一般性原理,而小前提表示的是具體事物的狀況,它只是保證結論是受大前提這個“普遍條件”所約束的,即將結論“歸攝”于大前提之下,因此,康德關注的主要是大前提蘊含的“普遍條件”,在這個例子中就是“所有人都會死”。

在得到這個“普遍條件”之后,理性會繼續追問:“所有人都會死”的“普遍條件”是什么?可能的答案是:之所以“所有人都會死”,是因為“所有動物都會死”;而之所以“所有動物都會死”,是因為“所有生物都會死”……這里“之所以……是因為……”的追問、解答模式,表明對“有條件者”的追問,實際上就是對于原因的追問,即不斷追問原因、原因的原因、原因的原因的原因……直到最后找到一個不再有條件的“無條件者”,也就是不再有任何其他原因的“終極原因”。

不可能找到“無條件者”

人類是否有可能在現實世界找到“無條件者”?康德的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在于,人類只能認識現象,不能認識物自體,而所有現象都是“有條件者”——至少都會受到人類認識條件的限制。

但是,正如只有將紛亂的直觀通過概念統一起來才有可能形成知識一樣,人類理性必然要求各個由知性產生的分散的知識聯結起來,形成一個融貫的整體,實現知識的統一。因此,突破前述限制,超越經驗的界限,直到找到“無條件者”,是人類理性的一種“自然傾向”。

“人為自然立法”

人類理性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統一的知識體系,這是否意味著作為認識對象總體的自然本來就具有統一性,從而使我們不斷擴展、不斷統一知識的努力具有了現實可能的基礎?也就是說,這是不是意味著統一性是自然本來就具有的性質,人類認識的統一性目標,只不過是使認識結果與自然的本來性質相符?康德的答案是否定的。

康德否定自然“本來”就具有統一性,是“我們只能認識現象,而不可能認識物自體”這一核心觀點的自然延伸。我們認識的只有現象,而現象的統一性,來自人類在經驗中認識現象時賦予對象的直觀形式(時間和空間)和思維形式(四大范疇),而不可能來自不可知的物自體。作為物自體的自然是否具有統一性,我們是不知道的。我們能夠認識的自然(可知的自然),只能是作為現象總和的自然,而不是作為物自體的自然。康德說:

自然界本身無非是現象的總和,因而并非自在之物,而只是內心表象的一個集合。[55]

對于康德的上述觀點,劉易斯·懷特·貝克(Lewis White Beck)在《康德〈實踐理性批判〉解讀》(A Commentary on Kant’s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1960)一書中概括說:

我們通過直覺知道的現象,以及通過在范疇指導下進行綜合而知道的、關于現象之間聯系的概念,并不僅僅是我們心靈中的想法;它們就是一個遵循特定法則的現象體系,就是我們所說的“自然”。這一系統化組織起來的經驗,就是科學家提到自然時所說的東西。[56]

科學家眼中的“自然”,并不是我們經驗到的現象的簡單加總,而是按照特定規則“系統化”以后的經驗,范疇正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先天規則。這類規則與經驗知識相結合,就產生了我們通常所說的自然規律。因此,使自然呈現統一性的自然規律(或自然法則),亦即“自然具有統一性”的結論,并不是自然固有的,而是人類在認識過程中賦予的,這就是康德著名的“人為自然立法”的觀點:

范疇是一些給現象,因而給作為一切現象的總和的自然界頒布先天法則的概念。[57]……它(知性)本身就是對自然的立法,就是說,沒有知性,就任何地方都不會有自然,即不會有諸現象之雜多的按照規則的綜合統一。……說知性本身是自然規律的來源,因而是自然的形式統一性的來源,無論這聽起來是如何夸大和荒唐,然而這樣一種主張仍然是正確的。[58]

康德清楚地知道,“人為自然立法”的觀點令人不可思議,但卻是他整個哲學的一個必然結論。實際上,“人為自然立法”只不過是康德認識論中的“哥白尼革命”的另一種表述,兩者表達的核心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自然具有統一性”只是我們的一種假設。沒有這一假設,人類關于外部世界的所有信息,就將只是碎片式的感覺材料(有如無數張靜態照片的累積),從而不可能有任何經驗,也就不可能有任何知識。由于“人類有經驗”是不證自明的,因此,“自然具有統一性”的假設也是毋庸置疑的。正是基于這一假設,康德建立起了包括感性直觀、知性范疇和理性理念在內的一整套先驗知識體系。

波普爾對康德的誤解

上一章在介紹波普爾的證偽理論時提到,波普爾和康德在對待休謨的觀點上有兩點是一致的:一是都同意休謨關于歸納邏輯的批判;二是都不同意休謨在這一批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懷疑論。兩人在走出休謨懷疑論的路徑上,也很相似:波普爾的觀點是“人類將規律性強加給世界”,而康德的觀點是“人為自然立法”。

但波普爾認為他們在走出休謨懷疑論的路徑上的相似只是表面上的,實質上完全不同,因為波普爾所說的“規律性”是可錯的,而康德所說的直觀形式、思維范疇、先驗理念等則具有普遍必然性,是確定性的知識,所以,波普爾對康德的觀點進行了大篇幅的批判。波普爾說:

康德說:“我們的智慧并不是從自然中得出規律,而是把規律強加給自然。”在這一點上,他是對的。但他同時認為,這些規律一定是正確的,或者說,我們必然能夠成功地將這些規律強加給自然;在這一點上,他就錯了。自然經常成功地反抗我們,迫使我們放棄已被證偽的規律,但如果我們仍然活著,我們可以繼續嘗試。[59]

按照康德的理論,“純粹的自然科學”不僅是可能的,而且與他的意圖相反(盡管康德本人并不總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還成了我們的心靈構造的必然產物。……問題不再是牛頓如何能夠做出如此重大的發現,而是其他人為什么沒有能夠做到這一點。為什么我們的“消化機制”沒有比牛頓更早地“工作”?這是康德思想極其荒謬的后果。[60]

從這兩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波普爾對康德的批判,實質上是源于他對康德的誤解。波普爾“強加給世界”的規律性包含有經驗內容,而康德“強加給自然”的僅僅是沒有任何經驗內容的形式。康德反復強調,所有知識的內容(康德稱為“質料”)都只能來自經驗,從而都不具有普遍必然性,當然是可錯的。人類“強加”給自然的只是形式,必然正確的形式加上可錯的內容構成的經驗知識,當然是可錯的。因此,在人類經驗知識具有可錯性這一點上,康德與波普爾是完全一致的。

對于人類知識而言,康德不僅沒有否定經驗的重要性,反而還進一步將人類知識的范圍限定在經驗世界之內,超越這一范圍的知識只能是“理念”或“懸設”(參見本章下面幾節的詳細討論)。同時,康德的觀點只是科學是“可能”的,科學的發展本身還需要經驗的積累。因此,波普爾說康德認為知識僅僅源于人類心靈,這是對康德的嚴重誤解。康德對于蠟塊融化例子的闡述,非常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如果原先固體的蠟塊融化了,那么我就先天地認識到必定有某種東西先行了(例如太陽的熱),融化則是按照某種固定的規律而跟隨其后的,雖然我離開了經驗就既不能先天地和無經驗教導而確定地從結果中認識原因,也不能這樣從原因中認識結果。所以他(休謨)是錯誤地從我們按照法則進行規定時的偶然性推論出了法則本身的偶然性。[61]

康德認為,自然界的客觀規律是存在的,是否能發現它是“偶然的”,而休謨的錯誤在于認為這些規律本身就是偶然的(即完全是一種心理現象)。也就是說,康德所說的“固定規律”(即第2章所說的具有真理性的經驗知識),并不是人類先天就掌握的,是需要依靠經驗來發現的,從而與波普爾所說的“人類強加給世界”的“規律性”在含義上是一樣的,也是可錯的,也必然是隨著經驗的積累而逐步發現的。波普爾指出康德無法解釋為什么只有牛頓才建立起科學的物理學體系,顯示出波普爾并沒有注意到康德在這方面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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