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游無處不消魂
- 徐滇慶
- 7981字
- 2019-12-11 16:18:28
面壁思過的張獻忠——文昌宮記行
文昌君是誰?
2010年7月17日,在綿陽富樂山賓館講完課之后,朋友說,飯后出發,今晚住大廟。我似懂非懂,以為大廟不過是一個地名,跟著大家就上路了。
沿108國道北上,過梓潼縣城不遠,在一段上坡路的右側看見一座飛檐斗閣、紅墻灰瓦的古建筑。
門前石碑,“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七曲山大廟”。
橫匾高懸,大書兩個金字——“帝鄉”,好大口氣!
不過,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哪朝皇帝出自于梓潼。正在疑惑,只聽得一陣鞭炮聲,在院墻內升起一股硝煙。還沒來得及詢問緣由,緊接著又是一陣鞭炮、一股硝煙。朋友笑道:“高考剛剛發榜,這幾天都是來還愿的,過幾天還要熱鬧。要知道,這里可是文曲星的祖庭啊!”
弄了半天,此帝非人間的皇帝,卻比皇帝還牛!文昌帝君的老家,當然可以稱“帝鄉”。只要稍通文墨的讀書人都知道文曲星:天上的教育部長,主管考試。《儒林外史》中的范進一旦中舉立刻被當作文曲星下界,身價暴漲。四大菩薩和彌勒佛都有各自的祖庭,文曲星當然也該有。
大廟門前的布局極為奇特。跨出門檻就是公路,西高東低。幾乎可以肯定,先有廟,后修路,否則,絕不會在廟前連插根旗桿、放個石獅子的空地都沒有。看起來,近代修路的工程師缺乏文物保護意識。假若多繞點路,就有可能保留下大廟的歷史原貌。
大廟南北縱深有限。正殿、桂香殿、天尊殿,沿著臺階步步升高,緊湊得讓人感到幾分壓抑。由于大廟背后就是郁郁蔥蔥的青山,逼得其他殿堂只好在濃郁的柏樹蔭中左一間,右一殿,依山傍勢,向兩側發展。顯然,初期的文昌廟絕無今日的規模,否則,怎么也得找塊比較開闊的地方,將中軸線拉長一些。
有關文昌君最權威的記載見于《明史》的《禮志》,“梓潼帝君者,記云:神姓張,名亞子,居蜀七曲山,仕晉戰歿,人為立廟”。據考證,張亞子,羌族,陣亡于東晉寧康二年(374年)。當地人感念其忠勇,設祠紀念,久而久之,成為梓潼地方的守護神。無論天南地北,地方性的保護神很多,可是,很少有哪個神能夠像張亞子這樣在死后飛黃騰達。
大約張亞子陣亡五百年后,公元755年,漁陽鼙鼓動地來,安祿山殺進長安,唐玄宗倉皇逃難,入蜀途經七曲山,追封張亞子為左丞相。
公元875年,末代帝王唐僖宗被黃巢攆出長安。逃跑路線和120年前他的先祖一樣,沿川陜大道入蜀。過七曲山時,唐僖宗加封張亞子為濟順王,并把自己的佩劍掛在大廟之上。他希望張亞子作為梓潼地方的神靈能在危急之中幫他一把。
宋朝的道士把張亞子拉進了道教神仙譜。宋真宗(998-1022)崇信道教,封張亞子為“英顯武烈王”。
宋光宗(1190-1194)加封張亞子為“忠文仁武孝德圣烈王”。
宋理宗(1225-1265)再加封為“神文圣武孝德忠仁王”,在圣旨中明確授予張亞子主宰文運科舉的職能。人們不禁奇怪,宋理宗是不是吃錯了藥,亂點鴛鴦譜,任命一個羌族武將擔任教育部長?且不說老子、孔子、孟子等先賢圣人,就是孔夫子門徒三千,怎么會找不到一個人來管教育?
僅僅50年后,元仁宗延佑三年(1316年)敕封張亞子為“輔元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世稱文昌帝君。張亞子去世一千年后登上了帝君之位。和張亞子的經歷類似的只有關羽。關公和張亞子幾乎同時在宋朝被封為王。不過,關羽晉升帝位比張亞子晚了270年,直到明萬歷年間(1590年)關羽才被晉升為“協天護國忠義帝”。
明清年間,未見朝廷對張亞子有何封贈,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文昌君已經從一個梓潼地方的小神變成了橫跨道教、佛教和儒家三界的神靈。
道教引經據典證明他就是原始天尊的弟子“大圣大慈九天開化梓潼帝君”,送給張亞子的圣號長達254個字。近來,有人以背誦圓周率為榮,可以一口氣背下來小數點后幾十位。莫名其妙,背誦那么多位數有什么用?與其如此,還不如請他們來背誦文昌君的圣號,背誦的字數越多,文昌君越喜歡,沒準一高興就能保佑他考上大學。
佛教不甘示弱,說張亞子是“證果定慧王菩薩”,“釋迦梵證如來位”。乖乖,成菩薩了。
儒家就別提了。天下讀書人哪個不知道主管文運、功名、利祿的文昌帝君?
不管你信不信,張亞子,一個少數民族出身的武將在天上掌管全國文化教育,而且還是終身制,沒有任期屆滿、鞠躬下臺這一說。
外行怎么能夠領導內行?主管文化教育,當然要有學問。絕對不能小看張亞子的學問,他著作等身,文昌經典系列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勸善,例如,《文昌帝君陰騭文》,強調對人和善,樂于助人。還有《省心錄》《大洞仙經》等,教誨人們要和諧發展。
第二類是鼓勵學習,例如,《梓潼化書》《清河內傳》《救劫寶經》《勸學文》等,教導人們要尊師重道。在《文昌帝君功過律》中告訴人們要敬惜字紙。
第三類屬于養生,例如,《治瘟寶箓》《紫陽寶箓》《化書》等,談治病救人,養心強體。在七曲山還有一座瘟祖殿,供奉的瘟祖據說是張亞子的化身,收瘟攝毒,包治百病。
神仙世界就是人間的鏡像。在1500年漫長的時間里,民間、皇家和文人共同造出了文昌帝君。
在最初的500年中,梓潼百姓請張亞子保護地方,建祠膜拜。民間造神,源遠流長,反映了遠古以來人們對自然的畏懼和對超自然力的崇拜。凡是自身解決不了的矛盾就交給神。就是沒有神也要造出一個神來,在精神上才有所依托。
在第二個500年中,主要是皇家給張亞子封官晉爵,抬上帝王寶座。皇家造神的目的很明確,維護政權。特別是在君王落難之際特別希望得到超自然力的佑護。從唐僖宗、宋徽宗一直到困守南京的洪秀全,打了敗仗,窮途末路,胡思亂想,請鬼兵來幫忙。反正無論封死人什么爵位都不必花費金錢,更不擔心這些鬼神謀反篡位。
文昌帝君的第三個500年,主要是文人在造神。張亞子的著作接連問世,成為主管文化教育的最高權威。張亞子的著作是從哪里來的?古往今來,總有一些人抄襲剽竊,沽名釣譽,可是當年替文昌帝君操刀執筆的文人很是大公無私。他們使用“天啟”、“降筆”等多種方式替文昌帝君著書立說,自己寧肯藏在幕后當無名英雄。寫書的人心里明白,托夢一說可以騙騙別人卻很難騙自己。明明是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跟文昌帝君何干?
神格之爭
張亞子和關羽,一文一武,兩位帝君,聲名顯赫。不過,和關羽不同,文昌帝君的神格曾經引發多次爭議。關羽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武功卓絕,神勇異常。《三國志》有他傳。經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渲染之后,家喻戶曉。崇拜關公,就是崇拜忠義,從來沒有人挑戰關公武圣的地位。可是,歷來文人相輕,叫讀書人崇拜張亞子,難度不小。在隋唐之前,史書上根本找不到張亞子的記錄。張亞子的著作多數屬于道經,在儒家經典中極少露面。盡管他的著作數量很多,但是缺少著作年代,沒有文獻索引,內容雜亂,不成系統。
在明朝永樂年間,霍州學政曹端發難:“梓潼主斯文,孔子更主何事?”
明孝宗的禮部尚書周洪謨說:“梓潼顯靈于蜀,廟食其地為宜。文昌六星與之無涉,宜敕罷免;其祠在天下學校者,俱令拆毀。”也就是說,禮部尚書認為文昌帝君的職守和禮教不合,不承認張亞子在學術界的地位,讓他回梓潼去當地方神,別進學校的大門。
朝廷主管大臣已經把案子斷得斬釘截鐵,如果你是張亞子的辯護律師,該說些什么好?
天下還真有能人。有位翰林學士王鏊站出來反對,他說:“文昌,先天之孔子;孔子,后天之文昌也。”如此辯護,玄之又玄,水平高,真高。讓人無話可說。
清代康熙年間,理學家顏元指出:“文昌帝君,司天下士子科名貴賤以欺弄文人,可謂妖矣。”此言一出,馬上遭到一群文昌帝君信徒的駁斥,他們列舉了文昌帝君的許多圣跡,證明文昌帝君有洗心、勵志的功德。這些圣跡來無蹤,去無影,如何檢驗考核?從康熙爭論到雍正,眾說紛紜,最終,朝廷禮部下令:“文昌之神不見經傳,誠為淫祀,行文禁止。”
按說,政府明令禁止,文昌宮理應拆毀,文昌經典理應銷聲匿跡,可是文昌文化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依然在民間流行。對于讀書人來說,自隋朝開始的科舉制度是他們進入上層社會的主要階梯。按照慣例,考生自稱是主考官的門生弟子。文昌帝君在元代(1316年)正式成為主管科舉之神。元、明之后科舉出身的士大夫都是文昌帝君的學生,怎么可以不拜老祖宗?讀書人的夢想是考取功名,只要文昌帝君和科舉聯系在一起,他們就一定崇拜掌管著錄取大權的文昌帝君。如果整個群體都在頂禮膜拜,即使有人不以為然也改變不了潮流。
到了乾隆年間,有位大學士朱珪刻寫、編撰多種文昌經籍,直接奉獻給皇上。乾隆下諭:“文昌帝君主持文運”,“允宜列入祀典”。這場爭論持續了幾百年,最后,由乾隆皇帝拍板定案:文昌帝君作為主管文化教育的神靈列入朝廷“中祀”,僅次于祭祀天地社稷的“大祀”。從此,文昌宮越來越多,數量甚至超過了孔廟。
其實,拜孔子和拜文昌帝君并不矛盾。如果按照職能來區分,孔夫子是老師,張亞子是主管招生的教育局局長。如今,家長們最清楚,什么時候要給老師送禮,什么時候要拜訪教育局局長。孔子和文昌帝君,哪個放在前頭是檢驗學風的一個標準。
正是因為人間有需要,人們以張亞子為原型創造了文曲星。借神靈名義寫文章,最好選擇一位完全沒有文章的神靈。否則,必須模仿他的文體、文風,弄不好就會穿幫。張亞子完全符合造神的條件。他是一個少數民族的武將,誰都不知道他生前是否寫過文章。在民間造神過程中,無論是誰都可以自稱夢見了文曲星,領取最新指示,頒布于世。佛教的經典多數是從外部翻譯過來,道教先天不足,缺乏足夠的經典和佛教抗衡。只要有人聲稱發現了文曲星的最新指示,馬上照單全收。道教協會真的應該好好整理一下道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天聾地啞與考試弊案
若要識別佛教廟宇中供奉的神靈,多少有些困難。大雄寶殿上端坐的是橫三世還是豎三世,是盧舍那佛還是彌勒佛,一般人還真的分不清楚。可是,識別文昌帝君特別容易,因為他帶的兩個隨從非常特別,左天聾,右地啞。天聾持玉璽盒,表示治政;地啞持鐵如意,表示治兵。按理說,文昌帝君重用聾啞人,殘疾人協會應當給予表彰。其實,文昌帝君此舉出于工作需要,和優待殘障人士并沒有多大關聯。文昌帝君主持科舉考試,考卷必須保密,錄取名單在沒有公布之前,也要保密,自然不能錄用多嘴多舌的人。用聾子、啞巴做隨從,說明古代考試制度很重視公平、嚴謹。
考場作弊,由來已久。在北京雍和宮對面的國子監中保留了當年考場的模型。考生進入考場要搜身,嚴禁夾帶任何小抄,嚴禁內外溝通。制度之嚴,遠遠超過當今考場。即便如此,還不時揭發出考場弊案。在清朝爆發順治丁酉科,康熙辛卯科、咸豐戊午科三大考場弊案。主考官暗中賣題,內外勾結,營私舞弊。案發之后,不僅作弊者要殺頭,連主管大學士、一品大員都要受到株連,被砍頭、充軍。
近年來,考場舞弊的報道層出不窮,利用手機、高科技來舞弊屢見不鮮。可是被揭發之后,可曾聽說過槍斃了哪個教育局局長?別說殺頭判刑,連撤職查辦的官員都寥若晨星。如此法紀松懈,難怪學風腐敗,無法無天。
神仙與凡人不同,他們的坐騎也非常奇特。文殊菩薩騎青獅,普賢菩薩騎白象,觀音站在南海龍魚背上。文昌帝君的坐騎叫白特神獸,遠看是一匹白馬,近看,馬頭、騾身、驢尾、牛蹄,四不像。白特可不簡單,不僅行走如飛,還很有學問,懂得各派學說,也許是天天在文曲星身邊,不學自通。最重要的是,白特不會說話,從不泄露考題。據說,它可以馱著文昌帝君從殿后的“風洞”輕易地往返長安。
我很好奇,探問風洞是怎么回事?導游小姑娘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我教書所在的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有座北美最大的風洞實驗室。風洞有30多米長。如果要蓋高層建筑或者要制造新型飛行器一定要先做風洞試驗。用人工模擬出各種風流,用電腦記錄在風壓下的各種參數。香港的中銀大廈等建筑就是在這個實驗室做的風洞試驗。我的同事們很以這個風洞實驗室自豪。國內代表團來訪時,我不知道領路參觀了多少次。來到七曲山,我才知道,中國人早就有了風洞,而且這個風洞實驗室的長度有好幾百里,從梓潼一直到長安,絕對是世界第一。從七曲山進去,呼的一聲,就到了長安。
魁星踢斗,獨占鰲頭
在陣陣鞭炮聲中,我們參拜了文曲星大殿。文昌帝君正襟端坐,接受各方香火。香煙繚繞,莊嚴肅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文昌帝君面前香火如此興旺,遠勝于其他神祇。每年高考之前,許多家長和學生不遠百里、千里,趕到大廟來燒香,求文昌帝君保佑。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后,一定要來還愿,放上幾掛鞭炮。為了防火,在文昌宮大門右側用青磚圍起個小院子,地面上堆積的鞭炮紙屑足有一尺厚。
另一殿中供奉關公。關羽是三國人士,張亞子生活在晉代,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大略可以視為同時代人。兩人在宋代先后封王,隨后張亞子在元代封帝,關羽在明代也登上帝位。
關公殿側有個小舞臺,橫幅上寫著“七曲山大廟文昌洞經樂團”。可惜不是演奏的時候,無緣聆聽。據說,云南麗江的納西古樂和梓潼的洞經同出一源。
繞過洞經舞臺,有走廊通往供奉魁星的百尺樓。走廊兩側掛滿了一面面錦旗,甚為熱鬧。“感謝文昌帝君,有求必應,佑子成才”,“文曲高照”,“朱筆點英才”,等等。落款不僅有信徒姓名,還注明考取的校名,有上海交通大學、西南財經大學等。我看了一圈,沒有發現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是否被蓋在眾多的錦旗后面,不得而知。看起來,文昌君有分工,他老人家主持全局,把招生的任務交給了魁星。
有人說魁星就是文曲星,也就是文昌帝君,恐怕不對。理由是:魁星生日為農歷七月初七,文昌君生日為二月初三。此外,文昌君白面長髯,儀表堂堂,一看就是個讀書人模樣。可是魁星長得尖嘴猴腮,青面獠牙,藍睛赤發,奇丑無比。
魁星右手高舉朱筆,點中誰,誰就榜上有名,沒點到的,名落孫山。他左手執“富貴花”,插在誰頭上,名利雙收。從正面看,好像魁星只有一條腿,實際上魁星采金雞獨立式,右腳踩在鰲頭上,叫作獨立鰲頭,左腳后翹,叫作魁星踢斗。漢字講究象形,魁字不就是一個鬼,伸出腿來踢個斗嗎?
導游小姐說:“看仔細了,在魁星右膝蓋上有個方孔金錢。”
我問:“這有什么用?”
導游小姐撇了下嘴,不屑回答。
同行者說:“那還不明白,摟上魁星大腿,可就要發大財了。”
難怪在魁星座前,香火特別興旺。渾身上下有這么多的好處,魁星再丑也有人愛。
有人問:“如果給魁星燒香有用,大家都來進香,狀元只有一個,叫魁星如何錄取?”
“誰燒得多,就取誰。”同伴們打趣說。
“那還考個什么?公平嗎?”有人抱怨。
有人傻乎乎地問:“假若給魁星燒了香,卻沒考上,怎么辦?會不會向魁星索賠?”
“合同吶?拿合同來,收一賠十。就怕魁星懶得和你簽合同。”
眾人大笑。抬頭看看,魁星好像也笑了。
科舉考試從隋朝一直延續到光緒年間。廢除科舉之后開始推行現代考試制度。考試給予所有人一個平等的機會。只有公平競爭才能挑選人才。“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怕是在窮鄉僻壤,只要參加考試,就有機會脫穎而出。即使考試制度有一萬種弊病,卻萬萬不能沒有考試。
在“文化大革命”中破天荒地廢除了考試,異想天開地推行工農兵推薦上大學。據說考試是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工具,結果,開后門成風,魚龍混雜,怨聲載道,亂成一團。如果各級官員都變成魁星,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沒了章程,還不亂套了?
面壁思過的張獻忠
據統計,全國至今還有文昌宮300座,在臺灣就有20余處。梓潼大廟是文昌宮祖庭,自然地位崇高。和所有的文昌宮不同,在這里有一個面壁思過的張獻忠。
明末農民大起義,陜西定邊人張獻忠和李自成一起參加高迎祥的義軍。高迎祥戰死后獨立成軍。和李自成分分合合,幾度接近火拼。李自成兵強馬壯,打下北京,推翻了明朝。張獻忠自知斗不過李自成,帶兵南下,轉戰進入四川。1644年張獻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國。他跑到梓潼,見大廟中的主神叫張亞子,很高興,“你姓張,咱家也姓張,咱家與你聯了宗吧!”張獻忠尊張亞子為“始祖高皇帝”。把七曲山文昌宮認作家廟,稱太廟,塑像于風洞樓。
僅僅兩年之后,1646年,清肅王豪格帶兵平定四川,張獻忠敗亡。
明史記載:“獻忠,黃面長身虎頷,人號黃虎,性狡譎,嗜殺。”欽定的明史和民間傳說都認定張獻忠殺人如麻。我查了一下,在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七”中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張獻忠入川之后“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張獻忠屠殺數字被夸大得離譜了。萬歷年間(1578年)蜀中人口只有310萬。明末全國人口還不到一億。在這里,“六萬萬”也許是“六十萬”之誤。明史由大學者張廷玉主編,康熙、乾隆皇帝都做過批示。怎么會犯這等低級的錯誤?
究竟張獻忠有沒有在四川大量屠殺平民百姓?
人們就這個問題爭來爭去,大致上有三派。
第一派是“無產階級革命派”。凡是農民起義就是正確的。即使殺人也是革命的需要。張獻忠是農民起義領袖,不可能屠殺百姓,即使殺了,那也是鎮壓階級敵人。
第二派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他們從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推斷,若有屠殺必定是清朝韃子干的。張獻忠壓根兒就沒殺。都是清朝統治者造謠、嫁禍于人。這種說法在邏輯上有問題。如果是清兵干的,為什么嘉定、揚州有記錄,唯獨四川沒有?
第三派認為張獻忠屠蜀確有其事,不過數量沒有那么多。不管殺多殺少,屠殺百姓總是不對的。
從史料來看,四川確實在那個時期人口驟減,以至于以后要動員移民,湖廣填四川。
看起來張獻忠在四川確實大開殺戒。姚雪垠的小說《李自成》把張獻忠寫成僅次于李自成的二號革命英雄。連姚雪垠也說“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丁,除殺死的以外,大約還有兩三萬人被砍斷右手。刑場上的斷手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究竟張獻忠殺了多少人,說不清楚,具體數字并不重要。海牙國際法庭斷然不會受理幾百年前的案子。歷代農民起義很多,但是枉殺無辜的并不多。唐末的黃巢、明末的張獻忠等殺人如麻,臭名昭著,替他平反,沒有任何意義。歌頌屠戶,可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屠刀會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也許張獻忠大屠殺放過了梓潼,畢竟他的“家廟”在這里。倘若如此,當地百姓說不定對他有幾分感激之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蜀中百姓還真的被張獻忠殺怕了。張獻忠死了,依然是兇神惡煞。供奉他的塑像,能夠驅邪。拆掉他的塑像,說不定會招來什么大禍。誰都不敢碰。張獻忠把這里當作供奉祖宗的“太廟”,當地老百姓盡可能維持原狀,只不過把橫匾上“太廟”的太字挖掉一個點,從此叫作大廟。
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98年。1742年,來了一位綿州知州安洪德,他看見張獻忠的塑像,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個豬狗不食的東西,有什么可怕的,砸了!”
1988年“全國第二次農民戰爭史學術討論會”在綿陽、梓潼召開。人們討論要不要恢復張獻忠的塑像。按照無產階級專政理論,既然是農民起義的領袖,那就是好人。親不親,階級分。可是,張獻忠屠川的史實又該如何解釋?討論來,討論去,沒有討論出個結果。還是梓潼旅游部門的人聰明,張獻忠是歷史名人,和梓潼有關,不妨請他出來做個廣告,擴大景區的影響。不過考慮到他錯誤的嚴重性,不適于正大光明地接受祭奠,安排在偏殿背后,叫他面壁思過。
來文昌宮的人可別忘了探望一下張獻忠。絕無僅有,天下無雙。
雷公廟、紫云齋
據說,梓潼七曲山最初是雷神廟。文曲星張亞子來了之后,雷公搬到山頂去了。
登頂,站在雷公廟前,極目遠眺,南邊是富饒的天府盆地,往北看,郁郁蔥蔥,群山巍峨,山間仿佛飄動著一根蜿蜒的腰帶,那就是難于上青天的蜀道。
雷神尖嘴、圓眼、披發,背插雙翼,形象兇惡。在多神文化中,民眾并沒有非常確定的選擇。見神就燒香,見佛就磕頭。可以不信,不能不敬。所以,許多人敬鬼神而遠之。就是心中不信也不說,省得惹麻煩。
雷神廟的茶水極好。在斜陽余暉中慢慢品來,別有一番情趣。
七曲山文化底蘊深厚,處處有典故傳說。宋高宗在紹興十年(1140年)下旨修建梓潼神廟,敕封廟額為靈應祠。夜宿七曲山莊的紫云齋。樓前有塊石碑記載道:“文昌靈應祠建在紫云巖,此屋正好建于紫云巖下,濃蔭綠裹,紫氣東來,云霧繚繞,到此猶入仙境一般。”
紫云齋外屋的書架上有本書,《中華文昌文化》,1996年在這里召開了一次文昌文化國家研討會,此書乃會議論文集。中華文明五千載,博大精深。進入21世紀之后,各地紛紛設定了國家級、省級、市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繼承人。傳承什么,如何傳承下去成了一個問題。
捧卷閱讀,不覺夜深。
2011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