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章程法律問題研究
- 湛中樂等
- 14字
- 2019-11-15 17:51:11
第二章 中外大學章程的歷史發展
第一節 西方大學章程的歷史發展
一、大學章程的歷史起源
隨著中世紀現代大學的出現,大學章程亦隨之誕生。大學章程來源于行會章程,蓋因最初大學即是作為一種行會(大學行會或學者公會)而存在。歷史上最早的大學行會是博洛尼亞的學生行會(對應于所謂“學生型大學”博洛尼亞大學)與巴黎的教師行會(對應于所謂的“教師型大學”巴黎大學)。很難為大學章程尋找一個單一的歷史源點,因為這兩所大學是幾乎在相同時期、以互不關聯的軌跡發展起來的,其大學章程生成的機理亦不相同,而對后世分別有一系列深遠的影響,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兩所大學的影響才逐漸開始獲得融合。因此,探討大學章程的起源,就需要分別檢視這兩個重要的歷史源點。
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學章程歷史發端于意大利。在12世紀50年代,博洛尼亞大學產生了第一個“大學章程”。它起源于寄居異國的學生們相互聯合以自保的行動。在那里,學生們先是按種族、地理出身組成四個同鄉會,分別是倫巴底同鄉會、托斯卡納(Tuscan)同鄉會、羅馬同鄉會和阿爾卑斯山外同鄉會,隨后,這四個同鄉會整合為山南團體(Transmontane)和山北團體(Cismontane)兩個學生團體,這就是大學的肇端;嚴格來說當時的博洛尼亞大學就是由這兩個學生團體組成。對于曾經在歷史上存在的學生型大學而言,本質上大學就是學生團體,這些學生團體聯合延請教授為其授課,就形成了大學。這兩個團體從博洛尼亞市獲得了“章程”,章程中規定學生團體有權與教授訂立合同、調節學生公寓租金、設定課程和課時、限定書籍價格等。[65]但不涉及團體內部的結構運行和制度安排。[66]這種聯合體似乎是按照意大利各城市中早已普遍存在的行業行會的模式建立的。實際上,“大學”一詞最初的意思就是指普遍意義上的一個組織或社團,只是到后來才專指教師和學生的行會。但是,這時博洛尼亞大學尚未正式宣告成立,因為它的法律地位還未獲得真正權威當局(教皇或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確認。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從市政當局獲取的章程也不被視為真正的大學章程,因為此時市政當局尚未擁有創立和承認一個法人實體的權威。
1158年,皇帝弗雷德利克一世(Frederick Barbarosca)頒布形式為“居住法令”(Authentic Habita)的法令,承認了博洛尼亞的大學地位,并且給予大學充分的保護,賦予大學自身就大學成員與外部人員發生爭議時一定程度的司法權。[67]學生逐漸獲得各項特權,如組織行會的權利,免交市政稅的權利,等等。[68]大學法令與此前學生團體從博洛尼亞市獲得的章程相結合,就承托起博洛尼亞大學的制度架構。在12世紀的意大利和法國,當時的博洛尼亞大學、巴黎大學以及許多類似團體被稱為一個“studium generale”[69],它不是一個法人實體,甚至也不是一個教師公會或學者同盟(universitas doctorum or scholarium)。實際上,當時的情況僅僅是一個有共同需要的、不是很確定的人群獲得了皇帝授予的特許狀,但是這群人卻沒有一個個體或組織可以作為代表去承受這一特權。直至12世紀末期,博洛尼亞學術共同體才從羅馬法和條頓習慣法中提取了法人(今天的corporate)觀念,但尚未運用于大學自身的構建,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3世紀中葉大學法人化的進程啟動(13世紀才有學者提出“大學”作為一種擬制人格【universitas as a persona ficta】的理論[70]),保持了很長時間。[71]此后,大學特許狀才真正找到它的主體。
這種特許狀,最初是來自皇帝的“Authentic Habita”,以后逐漸地成為一種“章程”(但當時并不是大學章程[72]),即后世英譯版本中的statute或impe-rial charter,與此并列的還有來自教會的詔書(papal bull),這是因為在意大利,合法化的終極權威是二元的,皇帝與教會均為合法性權威,因此既有皇帝準立的大學,亦有教會準立的大學。這些詔令逐漸也成為今天我們所講的“大學章程”的一部分,甚至被當作是大學章程的起源(后世的詔令版本不斷更新,其內容對日后大學章程影響極大),引起了大學章程概念上最重要的、歷史性的混亂。當時的這些詔令(實際上是特許狀)與目前世界上各主要大學自行制定的章程在很多方面相去甚遠,但它們不僅是一所學校獲得大學資格的標志[73],也逐漸成為大學在組織制度方面的根本法律文件;尤其當通過章程設立大學或學院的行為開始普遍化以后,它們甚至一度是唯一的標志。而從城市取得允許締約、調節課時課程等章程,反而顯得并不重要,在南歐以外的地區,甚至很長時間內都不曾存在,只要一個來自官方的詔令即足以建立一所大學。
從13世紀20年代開始,通過教會或皇家詔書而設立的學院變得普遍,而來自教會的新詔書(特許令狀)允許這些學校培育的碩士享有在任何大學免試獲得教職的權利(ius ubique docendi,可譯為“普遍教職權”)成為大學(studium generale)的本質,二者幾乎密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獲得普遍教職權、有權授予普適性教學許可證(licentia ubique docendi)的團體就是大學,否則即不是。[74]獲得普遍教職權的大學,其在校教師與學生還有權獲得來自教會的津貼。帶有這兩種特權的“章程”后來成為一種可申請對象,皮亞琴察的城區學校就是意大利第一所經“申請——批準”程序而成為大學的學校;這種批準申請的公權力逐漸地被國家獲得,不再由皇帝或教會特許。[75]這些“章程”離現代意義上的大學章程還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它既不是自治性地形成的,也不真正服務于大學自治,它只是一種對某些活動的合法性的認可與授權。
相比之下,巴黎大學的情況,起初相對簡單一些。1200年,以巴黎圣母院為中心,包括當時巴黎存在的一些其他學校,為管理行會而起草的類似大學章程的規范被以書面形式確定下來,以此來規范教師行會的各項事宜,保護自身權益不受侵害??梢哉f,這標志著巴黎大學——巴黎教師行會的正式誕生。[76]在法國,這份最早的章程實際上是一份王室特許狀,大學章程與大學法令很難區分。當年,“巴黎大學”在與圣母院教士的爭執中,幾名學生被打死,引起師生們強烈不滿,上書國王菲利普·奧古斯特,不久獲得國王授予的特許狀,國王承認巴黎大學的學者具有合法的教士資格,師生具有世俗當局的司法豁免權。這標志著巴黎大學的誕生。[77]
巴黎大學所在的法國,從中世紀晚期起,王權日益強盛。牢固依附于王權的巴黎大學在合法性基礎上就與全由教會支持的南歐大學群不同。受王權影響,巴黎大學的校長權力一度相當大,而碩士的培養甚至一度被取消。在13世紀20年代前后,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事件,來自教會的影響恢復了巴黎大學的碩士學位培養,而校長的權力縮減到僅僅在考試后在碩士(教師)的幫助下授予許可證。[78]但是整個巴黎大學仍然處于王權的鉗制之下,在同一時期的歐洲大陸,先后興起的許多大學亦面臨類似的處境。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大學依附于國家而成為一個“內附于國家的權力組織”(inter-state authorities),大學也變成為統治者提供理論支撐的重要陣地,許多新建的大學更是為滿足當地統治者的特殊需求而成立的。[79]這種狀況一直幾乎持續到中世紀結束,才出現了重要的變化。相對而言,巴黎倒是中世紀大學中反抗性最強的地方,校長被看作來自敵對法團(corporation,此時尚不能稱為“法人”)的成員;學者們甚至以暴力方式抵制校長的命令,進而將他們的“行會或大學”(guild or university)廣泛地發展成一種抵制校長權力的法團形式(但后來也沒逃過“臣服誓詞”的打擊[80])。[81]在這種前提下,雖然有不少學者將中世紀大學看作極度非等級化、民主和無政府風格的[82],但大學真正實現獨立自主、制定現代意義上的大學章程,是中世紀以后才完成的。
在歐洲大陸以外的英國,情況略為有所不同。在英國成立的第一所大學是牛津大學,它的成立比巴黎大學略晚,很多作者猜想其教師與學生是因英王與法王的爭吵,自巴黎大學遷移回來的英國知識分子。[83]英國的大學從來數次申請教皇授予章程都未成功,因此它們向國王提出申請,由國王給予相應的“章程”以確認它們的地位。[84]同時,國王在大學設置了校長。英國和德國的大學,其組織模式都源自巴黎大學[85];但英國的校長并不受到巴黎式的抵制,因為他們是從擁有碩士學位(當時的最高學位)的人群中選拔的。[86]這實際上反映了英國當權者當時一種廣泛運用的治道,像普通法的推行一樣,征服者集團在其后的數百年中一直利用地方性的規則和人選由地方實行自我治理。這種模式使得英國色彩的大學一開始就帶上一些與歐陸大學不同的治理特質,并且一直影響到美國的大學組織。
二、大學章程的關鍵轉折
從13世紀開始,教會章程及皇家章程(實為特許狀,因由高位階的權威頒發,以下統稱“高權章程”)開始興盛,但這種皇家章程也與現代大學章程有很大不同,基本上是一個特權詔書的擴展版,并且包含了統治者保護大學安全的恩賜(patronage)。[87]真正的大學章程是伴隨著大學法團化的進程產生的,這種章程的產生比皇家章程要晚一個時期,而真正自主制定的大學章程則要晚幾個世紀。在今天看來,它們更準確的用法是statutes(特別是在歐洲大陸,基本上均稱為statutes, charter的用法多見于英國),和今日之大學法令也更為接近(當代仍然有一些國家使用statutes意義上的大學章程,如法國);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大學章程與大學法令基本混為一體的時代。
頒發高權章程(特許狀)與有意識地設立大學的進程是分不開的,最早的高權章程就是針對當地統治者有意識地設立一所大學而制定和頒布的。第一份皇家章程頒發于1224年(那不勒斯大學),而第一份教會章程頒發于1233年(圖盧茲大學),不久西班牙著名學府薩拉曼卡大學于1243年也獲得了教會章程,隨后是羅馬大學(1245年)、瓦倫西亞大學(1245年)、皮亞琴察大學(1248年)等。[88]早期的這些章程僅僅是一種授權,真正的大學建立工作可能在章程頒布數年后才進行。[89]早期大學章程的內容通常包括兩大部分內容:一部分是請求成立大學的當地申請文書;另一部分是從教會或皇家機構的文書中摘錄的段落(對申請內容的相應答復),然后組裝成一種標準化的文件。早年大學章程的用語相當固定,其原因在于回復文件的標準化,例如準許成立大學的教會詔書的用語,在幾個世紀內都保持不變。但除普遍教職權外,還有關鍵的一點是各個高校章程是必須具備的:規定將學位(特別是后來的博士學位)的授予建立在學術委員會決議的基礎之上,學術委員會對這個決議負責。[90]在這一時期,擁有以上兩點關鍵內容的高權章程,已經顯示出了它決定一個對象是否具有大學地位的關鍵地位。例如,錫耶納的一所學校于1246年自行宣布成為大學,但從未成功地取得一個高權章程,最終于1275年關閉??梢哉f,當時高權章程已經控制住了大學成立與維持的命門。[91]這時候的大學章程與大學內部的權力結構與運行機制基本無涉,13世紀中葉以前,大學內部組織的發展仍未初步完成,但在這一時期,它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具有共同意志和目標的實體,碩士(教師)們選舉官員,制定校規并且對全體在校人員施行權力。[92]這一切和高權章程并無直接關聯。
大學章程的最初發展與學術品牌的形成有關,隨著大學的學術傳統與教學模式的相對成型,大學的學術品牌亦已經確立,老牌大學與新興大學的差距、老牌大學對新興大學的輕視第一次使得早期高權章程(特許狀)的核心內容——普遍教職權產生了區分,例如,在1255年第二次授予薩拉曼卡大學的教會詔書(章程)中,對普遍教職權作了如下規定:“薩拉曼卡大學任何院系的碩士與學者應被視為擁有通過了正當考核的資格,其可在除博洛尼亞大學與巴黎大學外的任意大學執教。”[93]這種區分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因為普遍教職權的興衰與大學章程的發展密不可分。直至普遍教職權消失,學位完全變成自主產出的學位,相應地學術人才的選擇、學術紀律和組織結構也完全自主化,自主制定的大學章程才可能出現;同時大學章程的內容也逐漸過渡為現代大學的基本組織規則。這時似乎帶有歧視色彩的區分,就為后來的學位自主化埋下了重要的伏線。不過,盡管中世紀晚期羅馬天主教會的教權衰落,為大學章程的轉變帶來了重要契機,大學章程卻未發生重要改變。教權衰落帶來的最直接后果是世俗權力創設大學和頒發章程(特許狀)的比例日益增加,甚至獨立城鎮也熱衷于頒布章程創設大學。在教會與疆土有限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以外,地方權力成為了大學章程的第三種頒發者。[94]當時的大學章程,即使主體更易,在內容上因襲的程度卻頗高,以至于這種主體上的變更很少真正影響到大學章程(特許狀)的實際運作,這就導致一種至少總體上當時還是相對平穩無奇的過渡。
在教皇“章程”和天主教會精神控制之下,中世紀的大學自治雖然已經和現代頗為相似,尤其在北方(法蘭西、英格蘭、德意志等采用巴黎大學模式的地方),大學作為一個擬人化的有機體,服從其領導者的命令,言行如出一體[95],已經組織為類似于現代大學法人的實體。但它們始終受到兩種因素的鉗制:一是外部派駐的校長;二是神學院的領導位置,后者可能為現代學者所陌生。在中世紀的大學中,神學院處于領導地位,其教職團體被稱為facul-tas prima(首要教職團),即使到了今天,牛津大學(當時還是天主教會影響相對弱的地區)的神學院仍然是第一序位和擁有最高權威的學院,可見當時神學院的權力之顯要,它們直接或間接地控制著整個大學的思想定位。[96]但意大利半島上的大學,情況更加不妙,雖然提煉出了大學作為擬制人格的說法,雖然沒有與教會的正式制度聯系,但到此時仍然組織散漫,未團聚為一個一致的共同體,沒有教師會議(faculty senate),沒有擁有高權的校長或院長(rector),學院之間各自為政,教授們也幾乎從不聚集,單個教授自己擁有發放學位、調整課程等幾乎完全自主的權力,教授要求學生完全服從自己,明星教授更是往往直接抵觸學院的紀律。規模較大的幾個主要大學(永久性教授在40-100名之間)都有著遠離成為共同體的趨勢。[97]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以博洛尼亞為代表的意大利的大學在中世紀晚期開始逐漸衰落。
這一情況決定了現代大學治理的起源是巴黎模式而非博洛尼亞模式。一旦天主教會的影響開始衰減,在北方的大學中就浮現起現代大學治理形態。在中世紀后期的大學章程里[英國很多時候也會通過國王的格式化授權信(letters pattern)來不斷更新具體授權和任命],章程的內容日益完備,一個皇家章程或授權信會逐個規定各個機構、角色與崗位的職務,權力,相關機構包括議會、教師會、校長、財務長等,而且其內容已經常由大學草擬,可以認為此時高權章程(特許狀)的內容與當代大學章程已經很接近。而且章程中所規定的大學自治權利,有時甚至比當代的高等學校還要充分。在中世紀,大學特許狀所賦予大學的權利甚至是超世俗的,享有獨立的司法權,凌駕于地方法律之上。學生可以不受所在地法律約束,因而屢生事端,大學與地方權力當局產生沖突的結果有時是大學獲勝。例如英國1209年牛津大學罷教和東遷,作為地方妥協的結果,1214年部分遷徙的師生重新回到牛津,牛津市長被要求發誓尊重大學的自由和習慣。[98]從這個角度看,實質上這時的大學章程已經完全具備了現代大學章程的內容和功能。
但是從根本上看,此時大學章程的性質還是一紙授權書,即使授權里包含了選舉和管理的內容,也還不能說此時章程成為了大學治理的依據。從最根本上的一點看,大學對于章程并無制定與修改權限[99],章程的所有內容都是自上而下頒布的。這就限制了大學內部活動的自由只能局限于在高位權力提供的建制框架之下。在歐洲,直至中世紀結束、資本主義國家興起之初,都未出現足夠強勁的制度因素來完成大學章程的最終變革,直到新大陸傳來了不同的聲音。
來到在新大陸的移民決定在當地建立大學,最初他們決心移植劍橋大學的模式,在當地建立一所學院,最初命名也是“劍橋學院”,后來為紀念學院的創辦者和建校費用的主要捐贈者哈佛(John Harverd),馬薩諸塞議會通過決議,將學院改名為“哈佛學院”(后升格為哈佛大學),1650年州議會又通過了由哈佛大學自行擬定的章程。如果不算歐洲大陸城市國家辦學的個別非典型先例,從歷史影響力和組織規范化上看,哈佛學院(大學)章程是第一個由國家(當時的“州”,state)議會立法程序通過的大學章程[100],但這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現代大學章程的開端,因為無論議會通過也好,國王、教會頒布也好,這種章程都是以自上而下的形式給予大學的。英美的大學雖然擁有自己制定規程(by-law)和發布命令、形成秩序的權力,但卻無法自行改變乃至制定自身的根本制度框架(雖然從中世紀后期開始,北方模式的章程均是先自行擬定,然后申請國王、皇帝、教會或地方議會批準頒發,但頒發權仍在上級權威角色手中)。這一切直至1819年著名的達特茅斯學院訴伍德沃德案(The Trusteesof Dartmouth College v.Woodward)[101]方開始產生歷史性的轉折。達特茅斯學院是一所私立高校,1769年,經其創立者擬定和申請后,它從英國國王處正式獲得了自己的章程,從而宣告了它的成立。18世紀20年代,受杰斐遜共和派(Jeffersonian Republican)的影響,新罕布什爾州欲通過專門法令將其改為州立大學,理事會對此表示抵制,認為新罕布什爾州的法令違反了學院章程中的自我永續理事會(self-perpetuating trustee board)制度,而建立這一制度的目的本來就是抵御英王可能的干預。董事會的抗命惹怒了州政府,1816年年底,州議會通過新的法律,對抗命的學院董事會成員和教授每人罰款500美元。迫于壓力,學院的秘書兼司庫威廉·伍德沃德(Wil-liam Wardwood)偷偷帶走學院的校印、賬本和文件,投奔了新設的公立大學,并拒絕歸還這些物品。為了維護自治權,董事會向州法院控告伍德沃德非法侵占學院財物,要求他將校印、賬本等物歸還學院,并連帶控告新罕布什爾州議會未經正當程序剝奪他們的財產權,破壞具有契約(contract)效力的特許狀,要求法院宣布州法律無效。[102]下面各級法院都判決由于高等教育涉及公共利益、屬于公共信托,應認為達特茅斯學院是公法人并接受州法的調整;以馬歇爾大法官為首的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所有下級法院判決,并認定該學院是一個私法人,其章程是一個有效的合同,馬歇爾大法官的意見第一次從這一角度地表述了私立大學章程的法律屬性:
最終聯邦最高法院以州法侵犯私人財產權而違憲為由,否決了州立法修改大學章程的合法性。這一案件產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和制度性后果。一方面,各州立法開始慎重于批準設立新的高等教育機構,并努力創設由州自己控制的高等學校,還動手修改與法人有關的法律,使私法人處于州的周期性審查之下;另一方面,各州也允許(準確而言是承認)私立學校有更廣泛的自治空間,高權性質的公共權力不再有機會干涉大學章程。[105]一點更為深遠的結果就是,既然大學章程可以被看作公司章程一樣的私人締約行為(在美國法中,如本案判決所述,這也屬于有效的私合同),那么大學章程的生效亦不再需要高權主體的頒行了。由此,大學自主制定和修改章程的合法性障礙開始得以掃除,大學章程逐漸邁入了一個徹底自治的時代。
大學章程制定主體的多元化,也進一步推動了大學章程的自治色彩。自近代以降,無論是國家還是地方議會,都不復擁有中世紀教皇或皇帝的那種居高臨下、總攬一切、徑直代表真理或徑言“朕即國家”式的權威,科學革命對知識的高度依賴,亦使得社會對大學更為尊重,此時,歐美現代民族國家給予了大學充分的獨立和自由,除部分大學的章程系自主制定外,許多大學對其章程之結構與內容亦擁有實質性的決定力。現代大學章程由此開啟了一個新紀元。
三、大學章程的當代發展
由于美國日益強盛的綜合國力以及美國大學日益深遠的影響力,加上自主制定章程符合風起云涌的民主化浪潮,自主制定的大學章程在世界范圍內也逐漸繁盛起來;但與此同時,通過高權機構制定法令的方式頒發大學章程(或者以類似于國王授權信或教會詔書之類的專門大學法令代替大學章程)的做法亦一直有保留。實際上,大學章程在歷史發展上出現的數個分支(如南方和北方模式、自主制定和高權頒發等),也使得它們在現代呈現出多元化發展的傾向。在今天,我們就很難以一個統一的模式,來概括大學章程的法律地位、形式與內容。大學章程的多元性,主要體現在以下若干方面:
大學章程名稱的多元性,是造成學界對大學章程認識混淆不一的一個重要原因。有著名學者曾粗略歸納大學章程的不同名稱:在大學歷史悠久的法國為“statutes”(法規,章程)及“ordinance”(法令),英國上有“charter”(特許狀,授予特種權利的法令或正式文件)下有“statutes”(章程,條例),德國有“statutes”和“constitution”(Verfassung,章程,憲法),美國有“charter”“by-law”(地方法規,內部章程,細則)、“statutes”等多種表述方法,日本將其稱之為“charter”,我國香港地區為“ordinance”(法令,條例)與“statutes”(規程),其叫法雖異但其本質內容卻有著一致性或相似性。[106]但相似歸相似,它們之間還是存在一些關鍵差異的,名稱的不同也恰好顯示了其歷史源流的區別。
使用statutes作為章程名稱的,常見于歐洲的大學。在法國大革命以前,大學的statutes均由教會或國王頒發,至少也來自于城市議會一類的高權主體,大學僅具有起草statutes的權利,這種權利也并不排斥國王或教會對章程的修改或重新頒布之權力,而且在中世紀晚期還遭遇權力當局的不少干預。尤其是在16世紀,王室和主權體更是直接為所有在其轄區內成立的高等教育機構起草statutes的內容。[107]這一時期的statutes的內容,已經不再僅僅是單純的特權令狀,較為接近高校的“成文憲法”(written constitution),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是英國的劍橋大學。但是這一時期的statutes也出現了一個趨勢,就是極盡一切細節,試圖覆蓋大學行政過程的每一分支,成為一種無所不包的大學組織文件。[108]在這種情況下,盡管還不能說大學自治的活力被大學秩序的穩定性和官方頒布章程的明細性所壓抑,但至少大學自治并沒有發展出一種具備充分互動性和高度回應性的制度形態。直至歐洲資產階級革命以后,大學自治在制度上才得到較為充分的保障,盡管statutes作為一種國家法令在名義上仍由高權機構頒布,盡管大學(尤其是公立大學)被看作是一種并非完全屬于校園內部的事業,而不能由大學自身獨立制定章程,但較為寬松的statutes之下保留了充分的自治空間與民主治理機制,并且一經制定后就不再受到高權機構干涉,它仍然完全可以被認為是大學自治的綱領性制度保障文件。
使用charter作為大學章程名稱的,多見于英國、瑞典等國家由皇家章程演變而來的大學章程中,以及在它們的原殖民地(例如美國)范圍內制定的大學章程。這種章程原先是一個皇家特權令狀,在1215年《大憲章》頒布以后,章程帶上了保障自治和社會契約的色彩,一旦頒布,主權者就不能再對高校橫加干涉。隨著憲章在英國政治實踐中日益深刻的影響,由《大憲章》開始的一種保障自由與抵制王權干預之理念,也日益深入到各種以charter為中心的制度建構中。正是基于這種charter,在無須借助王室特許的殖民地上,美國高校發展出了今天常被視作模板的現代大學章程,隨著美國國勢的強盛反過來又較深地影響了20世紀全世界的大學章程發展。但是,隨著大學自治地位的進一步確立以及王權的衰落,在英美法系國家,一度備盡詳細的char-ter逐漸為by-law所取替,而charter則重新被簡化。By-law較之charter更加清晰、徹底地定位于在大學法令范圍內自行制定和修改的基本規章制度,成為現代大學章程的一種典型代表。
在部分英美法系國家,charter, statue, by-law以及來自地方自治法令的ordinance之間的關系,可謂錯綜復雜,頭緒紛繁。主要的演變進路有三種:
1.Act與by-law并行的“大學法令—大學章程”關系
在部分英聯邦國家,原先由英國王室授予的charter被獨立后主權國家的議會立法取代,原先在charter下制定的自治規章(by-law),則繼續保留其原有地位。大學的地位由大學法令而非by-law式的大學章程確立。悉尼大學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實例。在悉尼大學創立之初,1858年的charter表明了悉尼大學的由來、主要人員任命、學位授予權等關鍵內容,整個結構與表述風格與中世紀的皇家特許狀無異。但在澳大利亞聯邦獨立以后,立法性基礎就由charter轉移到act之上。不過,charter所帶來的歷史合法性根基,并未同時被消除,相反它還會不斷被提及,這和英國的普通法傳統及新不廢舊的法理觀念有關;而由議會立法所形成的University of Sydney Act,經由立法者的不斷填充和豐富,在內容上也已經大大超越原有的charter,從而更準確地說形成了一種“charter—act—by-law”的三層次結構。多倫多大學是這種模式的另一個代表,在專門的《多倫多大學法令》下,它制定了一些關鍵的by-law,如著名的2號《治事議會章程》,在大學法令授權下展開大學自治的具體運作。
2.Charter與statute并行的“王室詔令—大學章程”關系
在英國,部分大學仍然保留了原先的charter,以確認其光輝歷史和悠久淵源,但為了更具體、詳細地規定組織機制和權力配置,又輔之以內容明確、繁多,不斷得到更新的statute,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章程。例如,牛津大學章程就在保留charter的同時,由一系列非常詳盡的statutes組成其章程。很有意思的是,這里的charter與美國部分大學的charter雖然名稱相同,角色卻是易位的,這種charter擔任的是大學法令的角色,正如其所起源的皇家特許狀一樣。
3.Ordinance與statute并行的“自治法令—自治規則”模式
這種模式較為特殊。Ordinance作為一種權威性和效力等級遜于charter的規范形式,最初并沒有被應用于大學章程中,而是隨著大學的發展,這種常用于地方自治的法令形態逐漸開始作為charter的補充而存在;當statutes不斷補充charter而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章程和組織規則時,ordinance又被擠到了輔助性的地位,例如在伯明翰大學章程(statutes,經眾議員和參議院批準)中就表明ordinance是根據statutes制定的,它主要負責規定教職人員的范圍、大學成員的具體構成、大學評議會所創建的下屬委員會的職責等具體事項。但是,在在部分現代大學中,ordinance反而成為章程的主體,例如香港中文大學即是一例,在《香港中文大學章程》(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Ordinance)中,statutes是處于附屬地位的下位階規范文件,具體規定ordi-nance中的事項。這種模式不一的名稱間關系增添了大學章程在名稱結構及關系上的多元性。
在大陸法系國家,名稱的使用一般比較統一,如法國大學基本統一使用statuts(相當于英語中的statutes),德國大學基本統一使用Verfassung(相當于英語中的constitution,憲法、憲章)。它們的存在使得世界范圍內大學章程的名稱更為豐富,也更需要我們予以謹慎注意。
大學章程的制定主體和修改主體都能實質性地決定大學章程的內容與定位。在西方發達國家,自達特茅斯學院案以后,自主制定章程的情況越來越多,當前西方國家許多高校的章程都由大學自行制定。這類自主制定的章程,直接作為大學內部權力運行(有時也包括權益保障內容)的依據,相當于大學的憲法。不過,由這一案件也引發了一種分支:由于各州的種種顧慮,它們希望大學仍然可以受到一定的監管,州的這種意愿影響到新建立的大學,在許多新制定的大學章程里,作為一種與地方當局的妥協,里面包含了保留州立法進行一定修改的權力的條款。[109]這就使得章程的制定和修改權力出現了部分分置的情形,這對大學章程的定位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大學章程很難看作是一個純粹的私法合同或信托,至多只能借用大陸法系的法律術語,寬泛地看作是一個多方法律行為,而在英美法的框架下,它甚至可能適用公共信托的規則來處理與章程有關的糾紛。但總的來說,制定主體仍然來自大學本身。
直接由大學作為一個法人來為自己制定和修改章程的情形,這類權力可以屬于以下主體:(1)大學的理事會(senate),例如《悉尼大學法》規定悉尼大學的理事會有權在不與法令抵觸的范圍內制定和修改章程,并規定了大學章程應該記載的三十三項內容;有時也需要其他主體的同意,如1973年《梅鐸大學法》規定,理事會經州長的同意,可以制定、修改或廢止大學章程。(2)大學議會(council,在香港又稱校董會,也有地方稱governing coun-cil或le conseil d'administration的),有時還需要其他機構的共同參與,例如伯明翰大學的statute里規定:“議會應根據授予的章程(charter),基于自身的意圖或理事會的提議制定規程(statutes)。在大學法庭(the court)和理事會有機會表達其意見前,不得制定、修改或廢止任何章程?!保?)法人會議(meetings of corporation),例如耶魯大學的法人會議包含了19名成員,其章程中規定,在法人的任意常規或特別會議上,只要出席會議的2/3以上成員以肯定性的方式投票同意,就可以對章程加以變動、修改或廢止。(4)教職員大會,這一變化主要出現在英國,在弗蘭克斯委員會推動大學治理改革以后,制定和修改章程的權力轉移到了教職員大會的手中,這是大學治理在當代發生的一個重要變革,但至少就目前而言,暫時未發現此種模式相對于其他模式的實際優勢。
此外,由高權機構頒發章程的行為,在當代尚為不少,歐洲大陸的部分大學直接就以大學法令作為根本組織文件,在statute以外沒有總體的by-law或ordinance作為相對下位的全局性規章制度或組織文件(部分大學有règlement作為一種類似于by-law的規章文件,但較之by-law要簡單得多)。最典型的例子來自于原先中央集權色彩濃厚、王權強盛的法國。在法國,statuts(statute)在功能上和內容上都相當于英聯邦國家中大學法令和大學章程的結合體,亦相當于歷史上皇家詔令、市鎮章程和大學內部組織規則的結合體,既包括學位授予權、教學自主權等相比而言屬于大學法令的內容,又包括選舉程序、學習紀律等相比而言屬于大學章程的內容。這種立法是十分特殊的,針對每一所大學的建立,議會將單獨制定一個適用于該大學的法律。由于法國等歐洲大陸國家高唱自由、民主,崇尚自治與協商的制度環境,大學法令(章程)由高權主體制定和頒布,并不對大學自治產生阻礙;相反,大學的師生們還能通過種種途徑向當局施加壓力,迫使章程的內容能夠符合大學自治的要求。
大學章程的內容,通常為大學事務運行和大學內部權力配置的最基本框架。在這一框架中,處在最首要地位的,乃是大學自身的性質。大學章程首先需要決定一個大學的本質屬性是公立還是私立,根據美國法的判斷,這并非由捐贈資金的來源決定,而是取決于大學章程條款中所記載的權力享有與掌控的歸屬者。[110]這一點在大學章程對辦學定位與教學目的的規定中也得到體現。
內容上的多元性,其次來自于大學法令與大學章程的不同分工。大學章程通常是在大學法令的范圍內,對大學組織與運行的基本問題進行規定,在不同國家、不同時期的大學里,大學法令與大學章程之間的分工亦呈現出紛繁復雜的多樣性,導致大學章程在內容上呈現出多樣化的安排。
再者,在大學章程應當規定何種內容上,不同大學的安排亦是高度多元化的。典型的例子體現在財政、紀律和對具體委員會的規定上,是否設置這些方面的規定、規則的詳盡程度,不同大學章程可以有迥異的處理。尤其是在對大學內部治理結構的具體規定上,不同大學的處理差異亦相當明顯,其所建立的內部權力架構及運行程序非常豐富多彩,很難說有一種統一或基本統一的模式。
鑒于大學章程內容方面多元性的高度復雜情形,本書將在第五章深入討論這一難題,此處不再作繁復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