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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研究方法

誰的歷史: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

王明珂 著

從社會記憶的角度思考口述史學是當代西方學術界比較流行的理論方向。作者長期關注少數族群的歷史建構,對歷史記憶與歷史學的關系問題有獨到而深刻的見解。本文即是他的一篇探討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的文章。本文并不完全是理論的探討,更是作者長期實踐經驗和現實思考的總結與提升。所以,可以當做探討口述史學研究方法的力作。

在“臺灣群眾集體記憶資料搜集與分析計劃”中的一個項目是把1945—1994年間臺灣出版的自傳、當代人物傳和口述歷史進行編目。作者基于這份《編目》從社會記憶的角度,分析了“誰在回憶、誰被回憶”等一系列問題。而且在思考論述個人記憶與社會記憶之間的張力部分,文章頗見功力。更可貴的是作者注意到口述歷史與傳統史學的對接問題,不僅是為傳統史學方法提供史料,更重要的是可以從“社會記憶”的觀點研究歷史。

王明珂,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兼人類學組主任,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邊境民族史、游牧社會研究、族群現象與理論研究、中國民族與民族主義研究。出版了《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3年)、《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等書。

一、前言

長久以來,重要人物的日記、回憶錄、自傳與傳記常被歷史學者視為“重建過去史實”的重要材料。近數十年來,“口述歷史”的記錄與分析,在歷史學界成為一新興學術傳統。部分從事口述歷史的學者,也將之視為補充近現代歷史事實的利器。在本文中,我將從另一種角度,探討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中所記載的“過去”的本質。由此角度,我認為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都可視為一種“社會記憶”。

作為一種社會記憶,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所呈現的“過去”并非是“全部的過去”,而是選擇性的過去;不是所有人的過去,而是部分人的過去。為了支持這個看法,在本文中,我將分析近五十年在臺灣出版的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的作者、傳主與受訪者的社會背景,借此表現這些文獻材料的社會記憶本質。

在一個社會中,個人與群體都在爭著表達自己的存在(或說是,自己的社會重要性)。有意義地選擇、組織“過去”,并將它在社會上“推廣”,是詮釋或合理化個人與群體存在地位的工具。在此“百家爭鳴”中,在此對于“過去”的戰爭中,“過去”被選擇、強調、爭辯,一個社會的本質因此形成或變遷。因此,將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當作“社會記憶”,我們可借以探討個人的社會本質,以及社會的個人基礎。

二、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中的社會記憶結構

學者在分析記憶時,都注意到個人記憶中相當一部分是從社會生活中獲得,在與他人的社會活動中被共同憶起,并且在特定社會背景中重建,以符合個人的社會身份認同。(注:Maurice Halbwachs,On Collective Memory,ed.&trans.by Lewis A.Coser,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David Middleton&Derek Edwards,“Introduction,”in Collective Remembering,ed.by David Middleton&Derek Edwards,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0;Barry Schwartz,“The Social Context of Commemoration:A Study in Collective Memory,”Social Forces 61(1982),pp.374-402.)個人從社會中得到與建立部分記憶的同時,他與其他社會群體成員也在各種社會活動中,共同保存、回憶、創造“社會記憶”。這些社會記憶以各種形式,如集體活動(祭典、工運游行)、圖像(博物館的陳列品、紀念碑)、文字(書籍、檔案)、口述等方式(或混合的方式),存在與流通。(注:王明珂:《過去的結構:關于族群本質與認同變遷的探討》,《新史學》5,3(1994)第119—140頁。)

自傳、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都記載一個人的過去。在出版流傳后,它們都成為社會記憶的一部分。這種社會記憶,以兩種方式保存與流傳。首先,它以書的形式保留在圖書館、檔案室與個人藏書中,形成一種靜態的、絕對的社會記憶。其次,它們被有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讀者閱讀;讀者對于書中所記載的“過去”,有不同的選擇與詮釋。然后,這些“過去”又在不同的社會情景下,以各種方式被傳述,如此形成一種動態的、相對的社會記憶。因此,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可說是個人記憶與社會記憶間的橋梁。

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都陳述一個人的過去,而自傳作者、傳記的傳主、口述歷史的受訪者,經常都被認為是對一個時代社會有相當影響的人,因此他們的“過去”被視為史家重建歷史的重要材料。其中,自傳與口述歷史的內容,主要根據個人記憶,所載常不見于其他文獻,如此更因其資料的“原始性”而受到重視。然而,許多研究都指出,個人對于過去的記憶并非是一連串“事實”的組合;個人或群體都選擇、重組或遺忘一些過去,以符合某種社會群體的認同,或作為適存于現實社會的策略。(注:Maurice Halbwachs,On Collective Memory;王明珂:《過去的結構:關于族群本質與認同變遷的探討》。)以此觀點,我們可以探討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

(一)自傳

我們所謂的“自傳”,是指一個人將自己生命史中的一些“過去”,寫成文字,編輯成書,并由自己或他人出版流通的文獻。自傳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在中國或西方都有很長遠的發展歷史。有關傳記的研究,在西方學術界更吸引許多不同學科學者們的注意。(注:William C.Spengemann,The Forms of Autobiography:Episodes in the History of a Literary Genre,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0,pp.170-213.)

對于許多歷史學者而言,自傳中包含許多當事人親身經歷的過去,可作為相當可靠的歷史材料。然而在許多其他學科中,自傳的“歷史性”常被懷疑。在心理學上,學者對于自傳式記憶(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的構造,其中的失憶與虛構記憶,以及其社會及病理學背景,都有相當長遠而深入的研究。(注:John A.Robinson,“Autobiographical Memory:A Historical Prologue,”in Autobiographical Memory,ed.by David C.Rubi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Robert N.McCauley,“Walking in Our Own Footsteps:Autobiographical Memory and Reconstruction,”in Remembering Reconsidered:Ecological and Traditional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Memory,ed.by Ulric Neisse&Eugene Winogra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在文學研究中,部分受心理分析學的影響,學者常討論自傳中的“自我呈現”問題,或自傳的虛構性,或文中因修辭而產生的意義。無論如何,自傳并不是一連串歷史事實的集結,則是許多學者們的共見。(注:James Olney,Metaphors of Self:The Meaning of Autobiograph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1972;Patricia Meyer Spacks,Imagining a Self,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Paul Jay,Being in the Text:Self-Representation from Wordsworthy to Roland Barthe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近年來,許多社會人類學家,也對于研究自傳有相當興趣。因為認知人類學與歷史人類學的發展,自傳在此領域中被當作一種田野報告人的陳述。人類學家希望借此分析經驗、記憶與社會認同間的關系;基本上也是強調自傳所傳遞的“過去”的當代背景(the pastin present)。(注:Michael M.J.Fischer,“Ethnicity and Pos-modernarts of Memory,”in Writing Culture:the Poetics and the Politics of Ethnography,ed.by 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E.Marcu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Marilyn Silverman and P.H.Gulliver,“Historical Anthropology and the Ethnographic Tradition:A Personal,Historical and Intellectual Account,”in Approaching the Past:Historical Anthropology through Irish Case Studies,ed.by Marilyn Silverman and P.H.Gulliv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2.)

當然,自傳中的確有許多“史實”,或“被修飾的史實”。即使承認這一點,我們同時也得承認,這些“史實”都是選擇性的“過去”。首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動機寫自傳。一般而言,為自己寫傳記的人是自認為,也被社會認為,對社會有重要影響的人。在寫傳記的時刻,他(她)們對社會的影響已告一段落,或他(她)們在當時已享有相當的聲譽與地位,或他(她)們的過去在當時社會中有爭議。

其次,并不是個人所有對過去的記憶,都會被正確地寫入自傳。一個人從小到大有許多的經歷,有些被記得,有些被忘記。在自傳書寫中,作者選擇部分的記憶,甚至可能扭曲部分記憶,將之記錄下來。同時,有意或無意地忽略其他。前面我們曾提到,寫自傳的人是自認為,也被社會認為,對社會有重要影響的人。因此,自傳中所提到的“過去”,是作者認知本身在社會中的自我形象(self-image)下,刻意選擇、組合的“過去”,以陳述他對社會的影響,或合理化他當前所享有的聲譽與地位,或辯述他目前有爭論的社會評價。因此,自傳寫作經常是讀者取向,現實取向的;它不是為作者保留“過去”,而更像是為“讀者”解釋“現實”。

因此,雖然“自傳”出于作者自己的回憶,但是自傳中所陳述的過去,是作者與社會間互動的結果。他寫作的動機,來自于社會給予他的評價(或社會對于他的忽略)。寫作的內容,也就是他的回憶活動,在社會所提供的價值框架中進行。寫作的目的,也在對現實社會(讀者)合理化他的社會角色與地位。最后,自傳寫成后,這種“記憶”再一次地被出版商與讀者選擇。出版商認同作者的社會價值(更準確地說,其社會價值的經濟效益),自傳才被出版。讀者認同作者的社會價值,自傳才被閱讀、流傳,而成為一種社會記憶。而出版商與讀者的選擇,可說又一次強化了一本自傳的社會記憶本質。

(二)口述歷史

口述歷史作為史學的一支,它的重要性越來越被重視,同時其性質與功能也在發展中趨于多樣化。它曾被用來記錄當代重要歷史事件中人物的回憶,以作為那個時代與事件的“證據”。許多口述歷史學者因此強調它的“原始性”與“可靠性”。(注:Paul Thompson,The Voice of the Past:Oral History,secon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101-49.)在近年的發展中,它更與女性主義、地方史研究、馬克思主義史學結合,被用來建立地方史、婦女史與社會少數族群的歷史。(注:Popular Memory Group,“Popular Memory:Theory,Politics,Method,”in Richard Johnson et al ed.Making Hist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2;John Bodnar,“Power and Memory in Oral History:Workers and Managers at Studebaker,”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75.4(1989),pp.1201-21;Jeremy Brecher,“A Report on Doing History from Below:The Brass Workers History Project,”in Presenting the Past:Essays on History and the Public,ed.by Susan Porter Benson,Stephen Brier and Roy Rosenzweig,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6.)這種發展的要旨在于:傳統歷史只是某一人群主觀上所建立的過去,這群人通常是社會上層,是主要族群,是年長男人。他們掌握文字、意識形態與主要傳播媒體。因此,口述歷史學者努力呈現“過去”的多重聲音,尤其是那些長期被“歷史”忽略的聲音。由于接近“中下層群眾”,口述歷史在資料呈現上,也與傳統學院派歷史著作大有不同;前者較平民化,而傾向于以多重媒體(如聲音、影像等)來表現。(注:Benson,Susan Porter,Stephen Brier,and Roy Rosenzweig,eds.,Presenting the Past:Essays on History and the Public,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6;Paul Thompson,The Voice of the Past:Oral History,pp.13-15.)

無論口述歷史的訪談對象是一位退休將領,一位年長的外交官,或是一位市井平民,對于“過去發生的事”而言,他(她)們所陳述的“過去”也是相當有選擇性、重建性與現實取向的。采訪者“選擇”受訪對象,“選擇”所問的問題;受訪者“選擇”適當的“過去”,來回應問題。再者,對于一位一生經歷有“歷史價值”的受訪者而言,他(她)們經常能體認自己的社會角色(知道自己為何受訪,或采訪者已說明對他或她的期望)。或者,他(她)們揣測訪問者的社會角色與態度,因此相對的在訪談中表現自己應有的社會角色與態度。如此,“過去”常被選擇性重建(混合本身記憶,以及與他人共同建立的記憶),來使某種現實狀況合理化,或解釋過去與現在的因果關系,并同時滿足訪問者的需要。

影響這些對“過去”的選擇與重建的,是訪問者與受訪者各自在過去的記憶與經驗中所凝塑的“心理構圖”(schemata)。(注:F.C.Bartlett,Remembering:a Study in Experimental and Social Psychology,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2,pp.199-205.)以及現實社會中個人與群體的利益抉擇,以此產生的文化與社會認同傾向。也就是說,訪問者的過去經驗與記憶,以及現實社會的利害關系,構成他當前的社會認同與價值體系。這個社會認同與社會價值體系,經常影響他的口述歷史研究(訪問什么樣的人?問什么樣的問題?)。對受訪者而言,他的回憶與描述,除了受上述因素影響外,更經常在表現自我認同與不觸犯采訪者的認同中試探、徘徊。如此,我們所得到的口述歷史資料,可說是過去與現在之間,采訪者與受訪者之間,個人(受訪者與采訪者)的生活經驗與其社會認同之間,“互動”的結果。這樣的資料,就像自傳一樣,它可能包括許多構成“史料”的“個人經驗的過去事實”,但更重要的,它是一種“社會記憶”。

最后,許多口述歷史研究與出版,都涉及長期的、大規模的采訪調查工作與發行計劃。這樣的工作與計劃,通常由一些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術機構或團體主持,并在經費以及其他方面得到“社會”的支持。因此經常,或在一定程度上,社會或特定社會群體的價值與意識形態,能透過各種方式影響口述歷史的采訪與研究。經由這種大規模的調查采訪,以及隨后的出版發行,特定的“社會記憶”可能被強調、創造及推度。這些“社會記憶”,因得到對“發掘與詮釋過去”有權威的歷史學者或歷史學術團體的支持,更增強了它們在人們心中的真實性及說服力,而成為強勢的社會記憶。

(三)人物傳記

傳記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它也是以一個人的生命史或生命史中的一部分為主要內容。它與自傳不同之處在于,作者不是傳記中的主體(傳主)。作者對傳主的描述,不是自我描述。但是,傳主的自述(日記、回憶錄等),常成為傳記寫作的主要材料之一。事實上,有些當代人物傳記的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經常得以采訪傳主,以及與傳主有關的當代人物,或由傳主及他人提供私人書信資料。因此,在資料結構上,當代人物傳記經常綜合了“自傳”與“口述歷史”等材料。除此之外,傳記寫作主要依賴大量已出版與未出版的文獻資料。這些文獻資料,可說是一種被社會或個人以文字形式保存的記憶。它們被社會認為是重要的,而被保存與流傳。傳記的寫作,是將這所有的資料集結起來,以組織與修辭賦予它們新的意義,如此將原本靜態的社會記憶(檔案、文獻),活化成動態的社會記憶(被閱讀、談論的書籍)。

對傳記作者來說,自傳、口述歷史與其他文獻,形成多重的、可互相驗證、互相補足的資料。因為作者不是完全采用自傳與口述歷史資料,而是在比較其他文獻后,在這些資料中篩選“事實”。因此,傳記作者常宣稱他的著作是客觀的、可靠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傳記作者在這些多重資料中,可有更多的選擇,使他更容易選擇、忽略或組織各種資料,來支持其心中的定見。由此而言,傳記作者不比自傳作者更客觀。

傳記作者對傳主的定見,是他選擇、組織與解釋資料的基礎。無論是采用何種資料,作者是資料的主動搜集者與組織者。在資料的搜集與閱讀中,作者對傳主有進一步的認識,也可能這認識徹底改變他對傳主的看法。但是,通常在搜集與組織材料時,作者對傳主已有既定評價。這種對傳主的評價,又深受其所處社會的影響。這種社會價值定見,影響他選擇、判斷哪些是“事實”,以及對“事實”的解釋。因此,“事實”雖然是構成傳記的重要成分,但如學者所指出的,它不是結論,也不是寫作的目的,而是經常被利用、被改變、被誤用,以支持一種解釋、一種性格描述的工具。(注:Ira Bruce Nadel,Biography:Fiction,Fact and Form,London:Mac Mil-lan Press,1984,p.4.)而且,一個成功的傳記作家不只是陳述事實而已,經由選擇、安排這些“過去的事實”,加上修辭、隱喻,傳記作家常常重新創造一個非凡的人,或賦予一個人物新的時代意義。由這一點來說,傳記作家幾乎類似小說作者;他們都是書中人物的創造者。透過傳主個人的生命史及一些相關的事件,傳記作者所描述的,事實上是一個時代與一個社會。這樣的時代與社會(無論是過去的或是當代的),能符合并詮釋作者自己的社會歷史記憶與社會現實經驗。

一旦傳記寫成出版,與自傳一樣,它也成為一種社會記憶。甚至于,傳記成為比自傳更強有力的社會記憶。因為它的觀點被宣稱是“客觀的”,它的資料被認為是全面的,它對人物價值的詮釋,無論是正面或是負面,經常符合特定的當代社會意識。因此,作為一種社會記憶,它選擇性的、虛構性的一面,經常被忽略。

如前所述,我們可將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的寫作與出版,作為一種社會回憶活動(social remembering)。如同個人依賴記憶與回憶建立個人的特質;一個社會也透過這種,以及其他的社會回憶活動,不斷地塑造或重塑其本質。基于這個觀點,我們曾將1945—1994年間在臺出版的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做一編目工作(此一資料以下皆稱《編目》),作為“臺灣群眾集體記憶資料搜集與分析計劃”下的一個項目。(注:這是一個由“國家”科學委員會支持的研究計劃(計劃編號NSC83-0301-H001-068),筆者為計劃主持人。本計劃內容包括:(1)臺灣青少年歷史記憶調查;(2)臺灣民眾口述記憶資料搜集與分析;(3)1945—1994年間在臺出版的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編目與分析。)由“社會記憶”的觀點,在此《編目》中的書,沒有哪一本特別好或特別壞;它們都反映一個時代中的個人與社會所認為“重要的過去”,反映著個人與社會的認同與認同危機。因此,《編目》中的每一本書都值得我們深入研究與分析。當然,這樣的工作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更不是本文所能做到的。但是,在本文以下各節中,我將根據這個編目,或編目中部分的書,來分析誰在回憶或誰被回憶,以及哪些主題被回憶。(注:這個《編目》,主要根據“中央圖書館”出版的“中華民國”出版圖書目錄,及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各所藏書制作。毫無疑問,這不是一部收錄完全的書目,缺漏在所難免。尤其是有些印刷流傳不多的書,因政治理由遭查禁的書,與大量只存于檔案未出版的口述歷史,都不見于《編目》中。無論作者、傳主為任何理由被社會忽略,這樣的“缺漏”也顯示了社會記憶的“失憶”功能。因此,以這些有缺漏的《編目》中的書所作的相關統計,來分析它們所反映的社會記憶結構,是有其意義的。)借此,我們可以略窺個人、社會與記憶之間的關系,以及臺灣社會的部分特質及其變遷。

三、誰在回憶、誰被回憶

對于“誰在回憶、誰被回憶”,前者,我們指的是自傳作者、口述歷史被訪問人,后者指的是傳記中的傳主。他們是被社會回憶,或社會賦予他們“解釋過去的權力”的人。在本節中,我們可以將《編目》中所有的這些“誰”,根據他們的社會背景作一量化分析。由分析誰在回憶(自傳作者、口述歷史受訪人)、誰被回憶(傳記傳主),我們可以了解這些材料的社會記憶性質。

(一)誰在回憶

在《編目》中收錄的自傳、回憶錄與口述歷史著作共有490種。它們的作者有許多不同的社會身份;(注:這些已出版的“記憶”,其中可能有多冊出于同一作者或受訪者。但是,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多次對社會公布自己對過去的“回憶”,顯示他的“回憶”在不同的時期皆有其社會重要性,或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社會重要性。因此,在以下的統計中,我們以每一本書為單位,分析其作者或受訪者的社會身份。如此也能表現不同時期“回憶者”社會背景的特質。)他(她)們可能是男人或女人,軍人或文人,他們也可能屬于某一族群,或來自某一地域。無論如何,以下的統計顯示,這些“在回憶的人”的社會身份有些共同的特質。

首先,毫無疑問,這些回憶者是以男性為主;女性只占總人數的9.6%(表一)。而且,許多女性“回憶者”的主要回憶內容與某一男性有關。(注:如,葉蘋的《天地悠悠》中的主要內容,大多與胡宗南將軍有關;蔣碧薇的《蔣碧薇回憶錄》中,也是以回憶其生命史中重要男性為主。女性自傳作者為何要為自己寫傳,如何為自己寫傳的問題,反映社會性別文化及其變遷。這是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Mary G.Mason曾將一些西方婦女的自傳分成幾種類型來分析,即為這方面的研究;見“The Other Voice:Autobiographies of Women Writers”,in Autobiography:Essays Theoretical and Critical,ed.by James Olne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p.207-35。)也就是說,她們的社會重要性建立在她們生命史與某一男性的密切關聯上;她們因而“知道”自己生命記憶中那些“過去”是重要的。

其次,由這些“回憶者”的省籍背景來看(表二),顯然在近五十年來,臺籍作者(注:本文對此的定義是,所有在二次大戰結束前已住在臺灣的人士及其后代,包括臺灣一般以父系定義的閩南人、客家人與原住民。)的“記憶”相對的被社會忽略。這個現象只在1975年之后,有較明顯的變化。

以事業經歷來說(表三),(注:許多自傳、回憶錄的作者,與口述歷史的受訪者,其生平事業或成就對社會有多方面的意義。這樣的例子,在本表中便作多重分類。如,郝柏村,在政治與軍事兩項中重復出現;又如,于右任在政治、藝術兩項中出現。)1945—1974年對臺灣社會回憶過去的人,大體上以被社會認為在政治、軍事、學術上有成就的人物為主。1965年以后,出身文學藝術背景者的“回憶”在出版界急速增加。大約也從此時開始,財經、新聞、醫學、宗教界人士,開始向社會呈現他(她)們的“過去”,而且在70年代之后愈來愈受社會重視。相反的,前30年中最常對社會強調自己過去的政治、學術界人物,在1975—1984年這一時段間,相對地沉默了許多。

1985—1994年,有關個人回憶的出版物,比起前一階段幾乎增長了一倍。一方面,這是因為《編目》中收錄的“口述歷史”著作,絕大部分都在此一時期出現;另一方面,這一時期個人出版自傳、回憶錄的風氣,也較從前盛行。比較這一時期與前一時期“回憶者”的事業經歷,值得注意的是,政界人士的“回憶”又有長足的發展;相對地,學術界人士的“回憶”仍然不振。

(二)誰被回憶

傳記的傳主,因他(她)們對社會有特殊意義而被回憶。《編目》中收錄1945—1994年間出版的傳記有345種。(注:這345本傳記中,包括一人兩傳或多傳,因此總作者數少于345人。又,其中不包括國父孫中山先生與先總統蔣中正先生的傳記。因為遷臺之后,關于這兩人的傳記出版品,卷帙過于浩繁。加入本表之后,將影響、扭曲各項統計的意義。)由傳主性別來說(表四),這些“被回憶的人”還是以男人為主。從省籍上來看(表五),他們中臺籍人士只占相當少的比例。被社會回憶的臺籍人士,只在近二十年,尤其是近十年來才有明顯的增加。

在傳主的事業經歷方面(見表六),政界人士顯然最常被回憶,其次是軍事、學術與文學藝術界人物。1975—1994年間,有大量的政治人物傳記出版。此期間之前十年,與辛亥革命有關的政治人物傳記出現較多;后十年,則以當代臺灣政治人物的傳記為多。學術與文藝界人士的傳記,兩者由1945年以來大體皆均勢發展,但1985—1994年這一期間,顯然文藝界人士的傳記出現較多。有些宗教界人士的一生,在1975年以后也被寫入傳記。

另外,兩種在90年代以來頗受重視的“記憶”,在本表中無法顯現出來,那就是:(1)“二·二八”事件親歷者與受害者的記憶;(2)婦女對過去的記憶。這兩者,在近五年來都有相當豐富的記錄與出版,但因為大多不是以“單人專刊”的方式出版,或許多工作仍在進行中,因此在本表中無法顯現。

以上統計數字,有些呈現的是一般性的人類社會現象。譬如,無論在哪一時期,政治人物都是社會上主要的“回憶者”與“被回憶者”。無論在哪一時期,男性與知識分子都是“過去”的主要組織者與詮釋者。這些都是許多當代社會在社會記憶結構上的共同特質。

這些數字,部分也直接反映臺灣近五十年來的政治與社會生態。譬如,非臺籍人士一向掌握臺灣主要社會記憶。這些在臺灣社會記憶中大量的“非臺籍人士”,許多是從未到過臺灣的“辛亥革命參與者”。因此,這反映的是國家認同的問題,而與“某一族群”掌控歷史記憶并無關聯。無論如何,臺籍人士的“過去”,在近十年來愈來愈受社會的重視。這也反映近十年來臺灣在政治、文化各方面本土化的成果。

1975年之后,越來越多財經界領導人物的“過去”被回憶。顯然,臺灣社會借著這些人的過去,來詮釋臺灣的經濟奇跡。臺灣社會經濟經過戰后一段時間的穩定發展后,一些在“心靈與精神”方面工作的人,也受到社會普遍的重視。近十年來文學、藝術、宗教界人士的“過去”,成為相當受重視的社會記憶,即反映此一現象。

80年代末以來,臺灣執政黨內的主流與非主流之爭,以及社會間廣泛的中國認同與臺灣認同之爭,使得“過去”成為臧否人物,或為臺灣政統定位的工具。因此,各種當代政治人物的傳記、自傳,如雨后春筍般出版;這也反映在表三與表六的統計數字上。這些當代政治人物的自傳,以及或褒或貶的傳記,如許多七口八舌的聲音,爭辯著“哪些是重要而真實的過去”。因此,在一個社會中,事實上并不是所有的成員都有同樣的“社會記憶”。所謂“共同社會記憶”,是在各種社會利益群體的對立與競爭中,強化自身或本群體的記憶,或扭曲、抹煞敵對利益群體的記憶,如此在爭辯與妥協中產生的反映社會現實的“記憶”。

進一步解讀這些數字資料,必然需要深入分析每一本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著作,深入體會在社會與個人的互動中,“過去”所隱含的期盼、驕傲與焦慮。更重要的是,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各代表不同類型的社會記憶,代表不同的主觀意識。因此,在同樣的社會背景中,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書寫者的“動機”也有差距。這個差距,由深入分析個案(譬如,同一人物的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內涵中,我們或可以更深入理解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

(三)哪些主題被回憶

雖然在本文中,我們無法分析《編目》中每一本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的內容。但是,這些著作中有一些重復出現的主題。

在政治人物的傳記與自傳中,最常出現的主題便是有關“辛亥革命”的記憶。不僅是辛亥革命參與者的這一段“過去”,經常被他們自己或他人回憶,在其他回憶者或被回憶者的過去中,辛亥革命也是相當重要的社會記憶。我在一篇文章中,曾以“文化親親性”(cultural nepotism)來解釋“起源”對于凝聚一個社會人群的重要性。(注:王明珂:《過去的結構——關于族群本質與認同變遷的探討》,《新史學》5.3第119—140頁。在這篇文章中,我認為(1)族群是親屬關系的延伸,族群內部的成員以“親親性”彼此相聯系,因此族群認同建立在人與人間的“根本聯系”(primordial ties)之上。(2)所謂親屬關系并非由生物性的血緣關系來決定,而是由文化性的“集體記憶”來建立;族群亦如此。(3)凝聚人群的“集體記憶”,可以被爭辯、修正、遺忘,因此“結構性失憶”造成認同變遷;如此也說明了族群認同的工具性(instrumentalism)本質。)對于“中華民國”這一群體來說,辛亥革命就是這樣的“起源記憶”。辛亥革命的領導者孫中山先生被尊稱為國“父”;中華民國經常被認為由此“誕生”;而在此政治群體下的所有人群常被稱為“同胞”。這些在臺灣的生活中經常接觸的政治語匯,皆顯示辛亥革命被一群人根基化(primordealized)(注:我們常分別政治群體與族群;前者以公民聯系(civil ties),后者以根本的感情聯系(primodial ties)來凝聚其成員。但是,事實上這兩者的關系是相當錯雜的。譬如:蒙古帝國此一政治群體下包含許多不同的“民族”,但是對成吉思汗與帝國光榮的記憶,卻可以讓他們成為一個民族。這種“共同起源”的社會記憶形成過程,就是所謂的“根基化”。)為“共同起源”,用來強化彼此的假血緣聯系,也就是“文化親親性”,以增進群體的凝聚。

有關近五十年來臺灣整體社會建設的個人功績,也是經常出現在政治人物傳記、自傳或口述歷史的重要主題。譬如,個別財經界人士在臺灣經濟發展上的貢獻,或政界人士在臺灣政壇的表現等等。這些主題,呈現自傳、傳記作者,或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與訪問者,對社會現實的看法及詮釋。譬如,如果作者認為臺灣近五十年來在經濟、政治方面有重要的成就,這樣的成就必然有一些解釋,因此某些個人的事跡被強調來合理化此社會成就。相反地,如果作者認為現實政治、社會日益劣化,則“誰應為此負責,或誰不應為此負責”,成為自傳與傳記的主題。臺灣近年來,尤其是在重要選舉之前,各種自傳、傳記大批出現,都顯示“社會記憶”是社會現實的理解與詮釋的主要戰場之一。卷入這場戰爭的個人,不只是為自己的社會角色與貢獻作防衛,更重要的是強調、維護本身所屬社會次群體(如黨派、族群、地域群體、職業群體)的社會地位;而“過去”,則是這場戰爭中的主要攻防器械。

對于具軍事背景的傳記傳主、自傳作者或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而言,他們的抗戰、剿共經歷,固然是被自己或他人回憶的主題。其他非軍事背景的人,在回憶或被回憶時,“抗戰與逃難時的生活與經歷”,也是常被自己或他人提及的過去。這些關于抗戰、剿共與逃難的記憶,透過許多的傳記、自傳、口述歷史、教科書與其他媒體,成為臺灣非常重要的“社會記憶”,或者,它也是一種“集體受難記憶”。(注:“集體受難記憶”凝聚人群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出埃及記”以納粹屠殺記憶對于猶太人,如早期美洲殖民地受英國剝削的記憶對于美國人,如所有殖民帝國的惡行記憶對于許多新興第三世界國家人民,都有類似的功能。因為它有凝聚人群的功能,因此只要此種人群認同有其必要,則這種記憶是不容許被質疑的。這就是為何胡蘭成的《山河歲月》一書中,形容抗戰時期淪陷區與大后方都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的觀點,曾受到嚴厲的批判與質疑。)即使絕大多數的人并沒有親身經歷這些過去,但也(曾)感同身受。這些“集體受難記憶”造成臺灣人民,尤其是戰后出生的一代,普遍對日本以及中國大陸政權的嫌惡。直到近年來,在臺灣本土意識普遍抬頭的社會風氣下,這些關于“抗戰、剿共與逃難的記憶”究竟是誰的記憶,才被質疑,也因此相對地逐漸被遺忘。近年來,許多對日抗戰紀念日的活動被省略或忽略,即為反映這種社會遺忘的現象之一。

與這種社會遺忘相反,另一種從前被忽略的“過去”——日本據臺時期的經歷與“二·二八”事件,80年代末以來被臺灣社會熱烈的集體回憶,成為臺灣社會記憶的重要主題。(注:如,吳濁流先生的自傳《臺灣連翹》,即為主要包含此種回憶的著作。見吳濁流著、鐘肇政譯:《臺灣連翹:臺灣的歷史見證》,臺北:前衛出版社,1989年。)日本據臺時期的社會經歷與“二·二八”事件,可以說是另一種“集體受難記憶”。在這種“集體受難記憶”下,凝聚的是某種狹義的“臺灣人”,包含閩南人、客家人與原住民。絕大多數的外省人雖然對臺灣日據時期沒有親身經歷,但也如同身受;這有如抗戰剿共記憶一樣,可以成為所有臺灣人的共同記憶。但在臺灣流行的對“二·二八”事件的記憶與詮釋中,外省族群經常被視為“迫害者”。因此,對于這種“集體受難記憶”,外省族群很難因自己也是“臺灣人”而接受這種記憶。于是,在近年來,有些口述歷史與回憶錄中,另一種對“二·二八”事件的記憶——當時許多“大陸人”被毆打、殺害的記憶——也被集體發掘、恢復、擴大之中。

個人在特定事業中的社會成就,是許多學術、文藝、新聞、宗教、醫學界人物,自我回憶或是回憶他人的過去,每一職業群體,作為一個現實的“社會”,仍是引導作者選擇、組織、詮釋過去的主要構圖。在這種回憶中,一方面個別職業群體(如新聞界、學術界、文學界、藝術界、醫學界、宗教界等等)的認同,及其社會重要性被強化。另一方面,該群體目前的結構特質(如各種不同的學門、流派、師承等),及對此種結構的主觀評價(如,主流與非主流、主體與分支、正統與異端),也經常由特定人物的“過去”中得到某種詮釋。

在這種主觀評價上,我們也能發現“起源”的魔力,許多特定職業群體的傳記傳主、口述歷史受訪者,被冠上“臺灣第一位……”,或“中國第一位……”,或被稱為“某某之父”。凡此種種,皆以起源創造一個傳統,以凝聚一個群體;或以“起源”宣稱該群體的特質。(注:譬如,在一篇題為《日本治臺五十年的反思》的文章中,作者鄧水萍指稱:“在1920年代到1930年代左右,臺人吸收日人文化結構后,產生了第一位雕塑家……第一位哲學家……第一位作家……臺灣人放棄閩南式傳統為主的生活而參加日本體制內奮斗”,文見《聯合報》1995年4月16日,第11版。毫無疑問,在日本據臺時期,臺灣整體文化受日本文化深刻的影響。但是,將如此產生的雕塑家、哲學家、作家定義為“臺灣第一位”,也毫無疑問是作者以“起源”定義臺灣本質的一種方式,以此宣告或修正一種認同。當然,這樣也使得許多早期臺灣的作家、雕塑家、哲學家,無論是閩南移民或是原住民,因此被“遺忘”了。)我們也應注意,當一個“起源”被創造、宣稱時,許多舊傳統與人物也同時被切斷及遺忘。誰是主流、正統,誰是邊緣與異端,皆可借此“起源”得到詮釋。因此,不僅這些傳記、自傳、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內容”值得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所有作者、出版者,以及有關的學術或其他公私機構,皆可視為“社會記憶”的創造者與推廣者。因此,在分析一本傳記、自傳或口述歷史時,背后的創造者與推廣者(無論是個人或團體)的社會背景也值得我們留意。

最后,在許多自傳、傳記中,新聞工作者經常成為“回憶者”或“被回憶者”;他們在“社會記憶”中有特殊的地位。與其他回憶者或被回憶者相同,借著特定的“記憶”他們的社會重要性被自己或被他人強調。但他們的社會重要性在于:他們自認為或被認為是重要“歷史”事件的目擊者,或同時是能詳其內幕的人。因此,一個新聞記者的“回憶”,幾乎就是該社會“當代重要事件”的回顧;一種被認為是更客觀或更深入的回顧。

一個社會常定義、重新定義哪些是“過去發生的重大事件”。不同的個人及群體都爭辯、詮釋這些“重大事件”的經過及意義。這些重要的過去,也就是“社會記憶”,在社會間以各種版本存在、流通。在一個充滿多元記憶的社會中,(注:在此,我指的是有基本的言論自由、記憶可經由文字保及傳播的多元社會。)由社會記憶塑造的個人認同體系常是多元的、不確定的,或易變的。外在環境充滿變化,個人認同經常在不確定中游移,各種版本對“過去”的描述與詮釋到處充斥,這些都造成社會大眾對“真實過去”的渴求。這種渴求,提供自傳、傳記的廣大出版市場;造成以發掘“史實”為取向的口述歷史成為眾所矚目的學術活動;也同時使得“新聞從業者”的回憶,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記憶。

(四)個人記憶、社會記憶與社會本質

如前所述,自傳、傳記、口述歷史皆可視為一種社會記憶。對于自傳、傳記、口述歷史的撰寫內容與出版,我們或許可以探討一些關鍵的問題。譬如:在一個社會中,許多個人(傳記作者、自傳傳主、口述歷史的受訪者及讀者)的經驗與記憶,如何形成社會記憶?以及,如果社會記憶塑造一個社會,那么更基本的問題便是:如此被塑造的“社會”的本質如何?

本文所討論的“社會記憶”,只是由當代人物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所保存的當代記憶。事實上,社會記憶的范圍遠超過“當代”,它還包括所有的“過去”,如歷史、神話、傳說等等。社會記憶的傳遞媒介,也不只是出版物,還包括由口述(日常對話與述說)、行為儀式(各種慶典、紀念儀式與討論會)與形象化媒體(如名人畫像、塑像,以及與某些記憶相關聯的地形、地貌等等)所傳遞的各種記憶。因此,凝聚一個社會(及各次級社會群體)的“記憶”是一種相當多元的、易變的綜合體。個人由自身經驗,以及家庭、社區、學校、族群,以及其他社會群體中,得到各種關于過去的記憶。這些記憶,有些是相當集體性的,有些是個人性的(autobiographical);有些是親身經歷的事件留下的記憶,有些是非親身經歷的;有些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被重復,有些則為過去個別事件的記憶。在一個人的社會生活中,這些對過去的記憶形成個人心理上的一種構圖(schemata)。(注:最早用schema一詞在心理學分析上的,可能是20世紀20年代的Henry Head。30年代英國心理學者F.C.Bartlett,用schema來描述一種左右個人經驗與回憶活動的心理結構,其本身則是許多過去記憶與經驗的集結。后來,Bartlett的schema概念,成為許多心理學者研究回憶的重要理論架構。經由這個概念,學者們對于個人記憶與回憶有許多更深入的探討與了解。同時,在不同學者對個人記憶的了解與分類中,schema或者self-schema有不同的含義。作為一位歷史學者,我無意,也不能,沿隨實驗心理在這方面的討論。但是,我認為這是一個在分析上很有用的概念。我們如何形容,在龐雜的“個人記憶”與為了某種認同而選擇、強化的“社會記憶”之間,一種具有“濾網”作用的,一種使個人具有社會性的、個人認知結構?“文化傾向”、“思想或行為模式”過于強調共性;“人格”或“個人的心智結構”又過于強調個性。在社會與個人之間,我們似乎缺乏一種能溝通二者的概念。這就是為何我借用心理藍圖schema一詞的原因。)當個人作為某群體的一分子,與外在世界的個人或群體互動時,透過這心理構圖的回憶(remembering),個人得以建立其社會認同體系。(注:我稱之為一種社會“認同體系”而非只是一種“認同”,是因為每個人都有多個社會身份認同;在臺灣,一個人可能自稱中國人、臺灣人、客家人、女人、勞工階級、中部人、汽車業的人等等。這許多的身份認同,在不同的情景或不同的時間中,可能有些被忽略、有些被強化,但它們形成一個互相關聯的整體,這就是我所謂的“認同體系”。)這樣的回憶常是集體性的;許多人由此選擇、強化特定的“共同過去”,以建立彼此的認同。

在社會生活中,社會記憶與集體回憶不斷相互滋長,彼此影響,也因此強化個人或群體的認同,或造成認同變遷。這個過程大約是:在心理構圖與社會認同體系中,個人經驗到當前的重要事件或人物,學習到過去的重要事件與人物,也在此社會認同體系中,個人的社會行為受未來目的的導引。所有這些個人由經驗、學習與行為中得到的記憶,都可能成為強化或修正其社會認同體系的心理構圖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這些“經驗、學習與行為”常經過集體的修正;我們常與他人共同憶起彼此的經驗、共同學習彼此經驗與非經驗的過去,并且在某種認同下共同行動。因此這些“記憶”是個人的,也是社會的。尤其是個人有社會目的、對社會現實有巨大影響的行為,常成為社會記憶的一部分。生活在多變的現實社會中,為了個人或群體利益,個人經常需強調或調整自身的認同體系;這個過程,與個人社會記憶的累積與調整互為因果。我們由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書寫與流傳中,可看出這個過程。

我們以自傳或傳記的作者為例。在個人的一生里,由家庭、社區、學校與各種社會團體中,個人獲得許多記憶,也因此構成他們基本的心理藍圖,并造成他們的認同體系。他們一生的作為,常是為了在此社會認同體系中彰顯自己的重要性。因此,他努力成為一位中國的科學家,或客籍的文學家,或臺灣的政治家。事實上,社會上每一個人,都經常在這言行上宣稱自己的社會存在;以“過去”來宣稱自己的社會重要性。只是這些傳主與自傳作者,經常比其他人更能透過各種媒體,宣稱自己的社會重要性。一個傳記的傳主,已由許多管道宣稱自己的社會角色;這些,都成為社會記憶。傳記的作者,在其個人的認同體系中,經驗或學習到這些有關傳主的社會記憶,而成為其心理構圖的一部分。在其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傳記作者可能組織部分傳主的過去,賦予有意義的詮釋(一種回憶活動),以強化或修正某種社會認同。在此過程中,作者可能與他人共同討論、辯駁(集體回憶活動)。借此,傳記作者肯定或強化自身或其所屬社會群體的社會價值。同時,經由出版流傳,傳記也成為一種社會記憶。

對于一位自傳作者來說,他的社會重要性可能已被社會熟知,或不為社會熟知,或在不同社會群體間有不同的認知。無論如何,他是在自身的心理構圖與現實人際關系交匯而成的個人認同體系中,選擇部分的記憶以建立、強化、維護或辯解自己的社會價值。然后出版后的自傳,成為一種社會記憶。因此,自傳、傳記,皆可被視為個人經歷、記憶與社會間的一種對話。某些以“發掘史實”為目的的口述歷史研究(或歷史研究),也有類似的功能。各種社會記憶散布在書籍或人們的記憶中,學者經由本身的認同體系,選擇哪些是可信的“文字史料”,哪些是可靠的“報告人”。經由各種集體回憶活動(采訪、討論、著述、發行),“過去”(無論是實在的、重組的或是虛構的)被有意義地安排,并賦予詮釋。最后成為社會記憶的一部分。

最后,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從社會記憶的觀點,我們所謂的“社會”究竟有哪些特質?或者說,從社會記憶研究中,我們是否能更了解人類社會的本質?

在許多學科中,學者都把“社會”作為許多集體表征的集結。無論是歷史學者所謂個別社會的時代精神,或結構主義人類學家所說的一個社會的結構(structure)、文化模式(cultural pattern)或考古學者所稱的典范(norms),都宣示著一種整體觀、典范觀點的對“社會”的理解。這種觀點,近年來常被批評為偏重上層階級的(在歷史學方面),非歷史的(在人類學方面),或忽略“過程”的(在考古學方面)。我們由個人記憶與社會記憶的角度來看,社會由無數關系錯雜的、相互補足、合作、競爭或敵對的群體構成,它們皆以集體記憶來強化本群體的凝聚,或強調本群體的社會重要性。作為一種社會記憶,自傳、傳記、口述歷史的書寫與出版流傳顯示,社會中每一個人都不愿自己被忽略,或不愿自己所屬的群體被忽略。

在現實社會中,由社會記憶所凝聚的“社會”,不斷地在定義及重新定義哪些是該社會重要的過去事件與人物,以及不斷詮釋它(他)們為何重要,以界定、改變一個社會的本質。這些社會價值的形成,不完全是自然的凝聚,而更是一種社會內部不同團體間對“過去”的爭奪。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以“個人過去”的形式,來表現哪些是社會的重要過去。因此,它們一方面反映一個時代所定義的重要人物、事件,以及對此的詮釋;另一方面,它們之間的歧異,也表現不同社會人群對過去的選擇與對詮釋權的競爭。于是,推廣、強化自身的記憶,或抹殺他人的記憶,成為一種戰爭。像是夏夜里,一個大池塘邊住有許多不同品種的青蛙。每一種青蛙都以特殊的叫聲宣稱本身或本群的存在,并壓制他種蛙群的聲音。因此,一個社會群體中各成員之間,并沒有完全一致的“社會記憶”,也沒有一個大家都能同意的“認同”。一個社會永遠在內部各群體間,以及與外界人群間,進行對現實生存資源以及對“過去”的競爭;在此競爭中,社會的本質得以不斷地被修正。

(五)結論:誰的歷史?

本文由個人記憶與社會記憶的角度,探討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中所記載的“過去”的本質。并以臺灣近五十年來出版的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為對象,分析在這段時間中,誰在回憶、誰被回憶,以及哪些主題被回憶,以呈現這些材料的社會記憶本質;從某一角度而言,這也是“歷史”的本質。

這個觀點,說得更明白些,就是“歷史”不只有一種聲音;許多不同時代、不同的社會人群,都在爭著述說自己的過去,爭著將自己的過去一般化、普遍化,以成為當代的社會記憶,以抹煞他人的記憶。在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中,我們可以看見,有些人可以向社會宣揚自己的過去,有些人的過去被社會刻意發掘、重建。這是對過去的詮釋權之爭,也是認同之爭,權力之爭。因此,對于一個被廣泛接受的“標準歷史”,我們都可以問:那是誰的歷史?以中國正史而言,可以說,那是漢人的歷史,男人的歷史,統治階層的歷史,士人的歷史。因為,只有這些人能經常透過傳記、自傳與其他文獻,以及紀念性建筑與造像,各種紀念活動,以及“溯源”取向的歷史與考古學研究,將自己或該社會人群認為重要的過去發掘、創造與保存下來。

因此,我們至少可以在三種層面上來看待人物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首先,在“過去事實”層面上,這三種資料都告訴我們一些過去的事實,等待我們去探索。其次,在社會記憶的層面,人物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都可以被作為一種社會記憶;透過這些材料,學者可以分析個人的時代社會本質,以及一個時代社會的文化價值,以及與資源分配有關的認同結構。第三,在社會道德與社會公平正義的層面,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的作者,能透過這兩種寫作方式為社會創造新的“記憶”,為受迫害、被忽略的社會人群爭取他們應得的注意、尊重與社會福利。而這三種不同層面的研究與寫作之間,有相輔相成也有相互糾葛的關系。如果我們知道“過去事實”,將有助于我們分辨與分析選擇性的、扭曲的、虛構的“社會記憶”。從“社會記憶”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對一個時代社會的本質,特別是對其內部人群間的資源競爭的分配結構有深入的認識。我們更可以借“過去的意義”來了解人類及其社會的本質。在認識到人類社會以“社會記憶”來定義其本質,以支持特定的權力結構與資源分配關系,以及此種社會的演進過程時,學者可以思考什么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什么樣的歷史(或傳記)寫作有助于達成這樣的社會。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們不深入了解人類社會記憶的本質,那么,我們永遠難以剝開層層偽裝以發掘“過去事實”;我們也難以理解一個社會的本質及其演進。而我們的歷史研究,更容易受一些虛幻的、無意義的、有偏見的政治或學術意識形態潮流的導引;這樣的研究,甚至可能導致更嚴重的社會資源競爭或支持另一種社會剝削關系。

人物傳記與自傳,都是一種文學形式。對于歷史學者、人類學者或心理學者來說,它們都是可供分析的材料,學者無法也無須建議一個傳記或自傳作者應如何寫他們的作品。但是,口述歷史本身是歷史學的一部分,是歷史學者有意識的學術活動。無論在臺灣或在國外,大量的田野采訪與出版,使其成為一個新的史學傳統。因此,我們必須對口述歷史有更多的期許。

問題也就是:在傳統史學之外,口述歷史能為史學做些什么?毫無疑問,如前所言,口述歷史能提供傳統文獻之外難得的“史料”。尤其在現實政治中,有些檔案文獻被刻意遮掩或抹煞的情況下,口述歷史材料更有價值。因此對于當代重要人物,或重要事件親歷的人口述采訪便是相當重要。但是,從社會記憶的觀點,一位歷史學者應有如是自覺:我們是否在某種社會意識的掌控下,定義何者是“當代或過去重要的人物或事件”?或者,定義“誰是知道過去真相的人”,而授予他(她)們詮釋過去的權力?借著這樣的口述歷史采訪所得資料,是否只是傳統史料的另一種形式而已?它是否仍然為男性、主要族群、知識階層、政治權力掌控者所認知的“過去”,以合理化某種社會現實?

在另一方面,有些人的“過去”常被社會忽略,他們是少數族群、婦女、勞工、鄉間平民、低教育程度者或文盲。以中國歷史為例,自二十五史的寫作以來,在中國歷史傳統中,這些人的聲音,他們記憶、失憶,以及組合過去的方式,從來沒有被認真地記錄過。如果我們認為,一個“社會”并不只是由一些精英人物、上層思想與意識形態以及典型的文化特征構成。那么,許多被傳統史學遺忘的“過去”,值得我們記錄與分析。從社會倫理的層面來說,社會弱勢者的過去被忽略,是一種政治經濟策略的運用,以將他們推到社會邊緣。因此相反地,記錄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的過去,也是一種策略,讓他們不被忽略。

最后,將口述歷史只當作是“恢復過去史實”的工具,顯然過于低估了口述歷史的研究價值。口述歷史學者是否只將自己限制于找尋“真實的過去”?或者愿意去探觸一個更廣大范疇中被扭曲、遺忘、重要的“過去”?口述歷史提供我們的是一種“社會記憶”或“活的歷史”,它不一定是過去發生的事實,但它卻反映個人的認同、行為、記憶與社會結構間的關系。因此,研究當代的人如何在社會中選擇、扭曲、遺忘“過去”,可能給歷史學者一些啟發:所有的“史料”都可當做一種“社會記憶遺存”。以“社會記憶”的觀點研究歷史,并不是說歷史學者從此不探求“過去的事實”,而是有更積極的學術意義。讓我們去思考,在何種社會結構背景下,當時人需留下這些“記憶”,以及為何遺忘、扭曲一些記憶。如此,口述歷史研究對于歷史學者而言,可以如一面窗子。透過這窗子,能眺望千百年前的人如建構他們心目中的過去;以及他們的認同、期望與焦慮。學者得以從中探索該時代各社會人群間、個人與社會間一些動態的結構關系,以及其所反映的“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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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思與言》第34卷第3期,1996年9月,第147—184頁。

【延伸閱讀】

1.王明珂:《歷史記憶與族群關系》,《歷史月刊》2004年第196期,第98—104頁。

2.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第136—147頁。

3.Maurice Halbwachs,On Collective Memory,trans,by Lewis A.Cos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22.

4.David Middleton,Derek Edwards eds.,Collective Remembering,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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