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學術史與基本理論
口述史
口述史口述史讀本近些年來,歷史學家越來越多地使用口述證據,或訪問一些人,了解他們的某種記憶;或對一些尚未有文字的社會進行調查,了解它們的口頭傳述和民間記憶。口述資料對社會史和非洲殖民前歷史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這種資料能夠產生一種觸摸過去的令人興奮的“現實”感受,但它也像其他種類的歷史資料一樣充滿了缺陷和疑難。就口述資料而言,歷史學家應該問什么樣的問題?他們自己又在資料形成過程中起了什么樣的作用呢?
口述證據和口頭傳述
歷史學家對文化意義不斷增加的興趣產生了一種新的研究綱領,值得更廣泛地予以討論。這就是解釋口述證據的方法論的發展。長期為專業歷史學家忽視的口述資料,目前以兩種非常不同的方式被加以利用,而對于按傳統方法培養起來的研究者而言,每種方式都代表著一種獨特的挑戰。第一種和更為人們熟悉的類型是口述回憶——由歷史學家借助訪問而獲得的第一手回憶,通常被稱為口述史。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口述方法在英國和其他西方國家被越來越多地使用,尤其因為它有助于說明最近的社會歷史狀況。第二種是口頭傳述,即對過去的人和事件的敘述和描繪,它們通過口述經幾代人流傳至今。盡管在高度工業化的國家實際已經絕跡,但口頭傳述在某些國家仍然具有生命力,即在那些讀寫文化仍未取代口述文化居主導地位的國家;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它被非洲的史學家們越來越自信地加以研究。口述史和口頭傳述最初被評價為直接了解過去的手段。今天,它們被越來越多地視為表現非精英群體是如何隨時間變化而建構和修正其文化內涵的證據。
一
僅是在最近,專業歷史學家才獲得了一些收集口述資料的經驗。甚至在今天,歷史專業的主流仍然對它持懷疑態度,通常不愿意就口述研究的實際價值和缺陷展開討論。阿瑟·馬維克(Arthur Marwick)在他的《歷史學的性質》(The Nature of History,1970)中較全面地輯錄了原始資料的類型,但卻沒有提到口述資料。(注:在該書第三版中的一段話對這一疏忽有所糾正:The Nature of History,Macmillan,1989,pp.215-16.)直到最近的1995年,約翰·文森特(John Vincent)仍評論道:“歷史學不研究文字產生前的社會。”(注:John Vincent,An Intelligent Person’s Guide to History,Duckworth,1995,p.3.)然而,兩類口述資料提供了大量證據,它們目前被那些回溯過去的學者利用,就像最早使用這種資料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注:希羅多德(前485—前425),希臘歷史學家,有時被稱為歷史學之父。他有關希臘與波斯戰爭的歷史著述被視為第一部真正的歷史學著作,該著作是建立在對許多資料進行批判性分析的基礎上,其中許多資料都是通過訪問而收集到的直接描述。希羅多德還將其廣泛游歷中收集到的許多有關地方和地理的細節資料納入到他的記述中。)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注:修昔底德(前460—前400),希臘歷史學家和軍事指揮官。他參加了在雅典和斯巴達間進行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用他的經歷和對其他老軍人的訪問作為基礎撰寫了他的戰爭史著作。不同尋常地,修昔底德思考了戰爭發生的長期原因、而不是簡單地提供一系列史詩般的場景。)——那樣。研究中世紀的編年史家和歷史學家很少有不利用口述證據的;盡管自文藝復興以來,書面資料的重要性在迅速增加,但以往利用口述資料的技能仍然作為檔案資料研究的有益補充而保存下來。僅是伴隨著19世紀現代學術歷史學的出現,口述資料才完全中止使用。在蘭克模式下塑造的新專業人員的能量被用于對書面檔案資料的研究,他們宣稱擁有的專業技能也是基于此,他們的研究生活大體局限于圖書館和檔案室。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今天歷史學家引用的書面資料本身從源頭上看是口述性的。諸如12世紀馬爾美斯堡的威廉(Williamof Malmesbury)(注:馬爾美斯堡的威廉(1095—1143),英格蘭修道士和歷史學家。是盎格魯—薩克森歷史學家比德(673—735)之后英格蘭歷史編撰學中第一位重要學者。威廉撰寫了一部英格蘭史,從比德記述終止的地方繼續記述,他的書分為平行的兩卷:一卷記述英格蘭國王的言行,另一卷記述了英格蘭主教的事跡。)等中世紀編年史家就將口頭傳述及第一手證據包括在他們的著述中。在19世紀社會史研究使用的原始資料中,社會調查和官方調查居于非常突出的地位,它們提供著足夠多的可以為歷史學家利用的證詞;但在利用時,他們通常很少關注對證據的選擇或證人被訪問的背景。然而,歷史學家也許可以通過訪問增加口述證據量的認識,會持續受到置疑。其原因部分在于,歷史學家不愿看到任何危害“同時代性”這個原則的事情發生,它是歷史資料的主要要求,而口述資料有著無法回避的事后認識成分。但是,也許還有著一種更深層的反感,即不愿在歷史研究習慣上有任何激進的變化,并且也無法把握新證據產生(不僅是解釋)帶來的影響:
同時,訪問方法已經成為社會科學的一項重要研究工具。在20世紀20—30年代趨于成熟的人類學,研究者典型地接受了一種參與性觀察者的角色。他們的目標是盡可能地親身體驗所研究社會成員的生活,以理解當地人的經驗;他們會同招待他們的主人進行頻繁的對話并收集生活史方面的資料。在研究當代西方社會時,社會學家本人傾向于少與研究主題發生關聯,以免影響研究的客觀公正性,但對被研究者做深度訪問卻是一項重要的資料來源,再結合通常進行的問卷式社會調查提供的信息。社會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訪問技巧被證明是對歷史學家有幫助的,盡管將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歷史學家需要形成自身獨特的方法來研究記錄下來的口述資料。
口述方法在專業歷史學家的應用中取得的一些進展幾乎完全歸因于傳統的書面資料在許多領域未能提供任何信息,而這些領域目前正在引起學者們的關注。對較近時期的政治史的研究就屬于這類論題。盡管在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期,社會名人通常會經手大量的官方和私人信件,但與他們相對應的現代社會名人卻更多地依賴電話交流,他們很少有空閑將信寫得非常詳細、冗長。在較近的時期,有一些重要的知名人物已經不再寫私人信件、而是用話語去說,工黨在20世紀30—40年代的一位領導成員赫伯特·莫里森(Herbert Morrison)(注:赫伯特·莫里森(1885—1965),工黨政治家。他是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促進倫敦發展的一位重要人物,尤其是在首都的公共交通網絡建設方面。他供職于拉姆齊·麥克唐納(Ramsay MacDonald)1929年建立的工黨政府,并擔任丘吉爾戰時聯盟的內政大臣。他在克萊門特·艾德禮(Clement Attlee)戰后工黨政府中擔任副首相,負責國有化綱領在下院的通過工作。他是布萊爾新工黨政府的前部長和歐盟貿易代表彼得·曼德爾森(Peter Mandelson)的祖父。)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注:Bernard Donoughue and G.W.Jones,Herbert Morrison,Weidenfeld&Nicolson,1973.)為了能夠獲得撰寫一部傳記所需要的證據資料,歷史學家必須從這些人物的那些仍然活著的朋友和同事那里收集相關的印象和回憶。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許多在政治和其他行業居于次要地位的人物。英國政治和行政史口述檔案館于1980年在倫敦經濟學院建立,它要以系統的方式收集這類資料。(注:Anthony Seldon and Joanna Pappworth,By Word of Mouth,Methuen,1983.)第二個涉及的領域,是也許可以稱之為有關最近日常生活的社會史,尤其是工人階級在家庭和工作場所生活的資料,在過去,這些很少成為同時代人觀察或研究的對象。在英國,口述史運動是由社會史學家所主導的,他們對這些論題的興趣大多由一種積極的社會主義信仰支撐,這明顯地表現在他們的內部刊物《口述史》(Oral History)上。迫切需要擴大傳統歷史學家專業技能的第三個領域是研究文字出現前社會的歷史學,這些社會很少或根本沒有有關它們自身的書面資料,僅能通過具有讀寫能力的局外人的記述——通常是具有偏見的——才能在檔案資料中予以了解。在非洲的例子中,不僅非洲人自身的日常經歷無法通過其他手段予以還原;而且大部分更正式的歷史內容,諸如商業貿易的增加或政治制度的演化,也需要進行大量口述研究。在這三個大的領域中,后兩個領域中的口述研究做出了最重要的貢獻,并且對歷史研究方法產生了最重要的影響。
二
這段敘述收集自南威爾士的一個退休礦工,它是一個有關礦工社區史研究項目的組成部分,表現了某些可以向歷史學家推薦的“口述史”的優點。它是某些人的傳記片斷,這些人絕不會夢想他們的回憶會以這種方式受到尊重。作為一種個體經歷,那是普通的,然而同時也是特殊的,它提供了對一種生活方式的生動描繪,而這些在英國目前僅存在于年齡非常大的人的記憶中。有關愛德華時期的同時代書面資料——例如,社會調查者和慈善機構的報告——提供了有關窮人住房的豐富信息,但這些信息都是二手的轉述,并根據專家的意見予以了加工,因此是一種來自外部的描述而不是親身經歷的產物。與在書面資料中被仔細整理的社會事實一道,人們能夠通過口述史聽到普通人的聲音。
家庭的日常生活僅是口述史能夠提供的糾正書面資料存在的偏見的一個方面。社會史渴望將社會歷史視為一個整體,而不僅僅是富人的和有讀寫能力的人的歷史。但正如我們在第五章看到的,社會史學家本能地求助的檔案資料都是帶有機構成見的,正是這些機構制作了這些資料。作為結果,勞工史表現出官方工會的,而不是普通工人的特征;住宅史強調的是為出售和出租而建筑的房屋與公廁的改良,而不是房客的生活質量;農業史關注于莊園的管理和農村經濟,而不是農莊勞動力的工作狀況。書面資料也主要是由成年男子制作的:婦女不屬于能夠經常寫信的有閑階級,她們寫的東西也很少能保存下來;兒童的經歷也很少在檔案資料中被明確記錄。一些在70年或80年前發揮顯著作用的社會集團,游商、各類無組織的工資勞動者及貧窮的移民群體在傳統的資料中幾乎完全沒有記載。
能夠從這些群體中仍然活著的人那里收集的證據經常被誤解是有關特定事件和序列的,例如一些年齡最大的人有關他們年輕時的記憶。其中最可靠的是那些對反復出現經歷的總結,就像一種工作技能的實踐或一個小孩融入到鄰居和親戚網中。日常生活和普通社會關系網是很普通的現象,因此,在當時被視為是想當然的;但目前它們引起人們的極大興趣,而口述調查提供了最便捷的認知手段,正如在《婦女的地位》(A Woman’Place,1984)中伊麗莎白·羅伯茨(Elizabeth Roberts)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半個世紀蘭開夏工人階級婦女的杰出研究。口述史還能夠傳達日常生活諸方面的本質聯系,而其他類型的歷史學家傾向于將它們作為孤立的社會事實加以了解。例如,通過對非常貧窮人群生活史的了解,打零工、周期性的饑饉、營養不良、酗酒、曠課曠職和家庭暴力等構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或后)成百上千萬人口的整體社會背景,這些能夠被生動地予以描繪。簡言之,口述史努力賦予社會史人性的一面。
口述史學家如何尋找被調查者呢?社會學的抽樣技術在這里發揮著一定作用。迄今為止,一項最具抱負的嘗試試圖將口述史的發現納入到一般社會史研究中,保羅·湯普森(Paul Thompson)仔細建構了500位經歷了愛德華七世時代(1901—1910)、至今仍然健在的人群的抽樣,他們來自英國的所有階級和地區;其中一些素材呈現在他的著作《愛德華七世時代的人們》(The Edwardian,1975)中。(注:保羅·湯普森在他的方法學著作中,對抽樣調查的實施步驟有更詳盡的描述,參見:The Voice of the Past:Oral History,2nd ed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124-31.)但很少有歷史學家以他為榜樣。最近的口述史研究更多以地方史為對象,這有著實踐層面的合理理由。在一項嚴格的地方史研究中,對所有那些愿意和能夠接受調查的年長者都進行詳細的調查;對個體受訪者的可信度不應予以過多的信任,證據必須彼此對照;通常在生活史研究中居于突出地位的純粹地方性的調查,能夠在其他資料的幫助下予以說明。但同樣重要的是,口述史一開始就是由業余的地方史研究者實踐的。英國業余地方史研究傳統(追溯到16世紀)強調地形學(注:地形學是對一個地方自然特征的研究。)考察與研究鄉紳(注:鄉紳(squire),描述一類貴族成員的一般用語,指一個特定村落中的主要地主。該詞通常是指那些影響力僅限于一個特定地方的人,與貴族(nobles andaristocrates)形成對照,后者指更廣泛占有土地的人。)、教士和——較少見的——商人社會。口述史承諾提供一種能為普通人理解的對地方和社區的認識,同時揭示社會史的更一般性特征。這類非常細致的研究已經在歷史工作坊運動(History Workshop Movement)的支持下展開。拉斐爾·薩繆爾重建了海丁頓采石區(Headington Quarry)于20世紀20年代被汽車工業的擴張卷入之前的經濟和社會情境;如果沒有他收集的豐富口述證據,薩繆爾會發現很難超越當時報紙有關“鄉村莽漢”的陳詞濫調式的報道,去認知那些支撐村民獨立精神的各種行當和社會網絡。(注:Raphael Samuel ed.,Village Life and Labour,Routledge&Kegan Paul,1975.)在地方城市史研究領域中,也許最好的口述研究是由杰瑞·懷特(Jerry White)對倫敦進行的兩次口述研究,懷特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業余史學家:一次是對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聲名狼藉的霍洛威街(Holloway Street)的研究,另一次是對19和20世紀之交倫敦東部一個公寓區的研究。(注:Jerry White,The Worst Street in North London:Campbell Bunk,Islington,Between the Wars,Routledge&Kegan Paul,1986;and Rothschild Buildings:Life in an East End Tenement Block,1998-1920,Routledge&Kegan Paul,1980.)

圖1 在霍洛威街收集的有關坎貝爾路的口述證據表明,它與“倫敦最差街道”的名聲并不相符(Topfoto/Topham/Picturepoint)
支撐目前口述史實踐的是兩種非常有吸引力的假設。第一和最明顯的是,個人回憶被視為重建過去的最有效手段,它提供了被實際經歷的人類生活的可信證據。保羅·湯普森(Paul Thompson)生動地將他有關口述史方法和成就的書命名為《過去的聲音》(The Voice of the Past,1978),盡管在文本中有各種保留和限制,但歷史學家和其研究對象直接進行接觸的觀念是湯普森觀點的中心,這甚至更明顯地表現于他的口述史實踐《愛德華七世時代的人們》中。因此,從某種層面上看,口述史只不過是執行由專業歷史學家自19世紀早期以來制訂的綱領的一種新手段,他們的綱領是“如實地揭示歷史”和盡可能全面地了解過去人們的經驗。
但許多口述史學家并不滿足于專業歷史學家規定的程式。他們將口述史視為一種民主的選擇,它將挑戰學術精英對歷史研究的壟斷。不僅要給普通人在歷史學中留有位置,而且還要使他們在具有重要政治影響力的歷史知識的生產上發揮作用。在倫敦東部,哈克尼郡人民自傳就是由一個當地居民群體寫作的,他們記錄下彼此的生活史,并出版手抄本的小冊子,后者通過一個當地書店出售。盡管有受過較高教育的人參與其中,但卻沒有學術歷史學家的參與;如果有后者參與,人們對認識過去自己的信心也許就會受到損害。這就是說,社區應該通過口述研究揭示自身的歷史、形成它的社會認同,而不是受惠于傳統歷史知識的假設。該群體的協調者肯·沃爾伯利(Ken Worpole)回憶該項目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開始時的情景:“從工人階級口頭回憶中產生一種能夠共同分享的歷史似乎是一項積極和重要的事業,它能夠與各種其他新形式的‘社區’政治相整合;他將這種和其他類似項目視為復原一種確定階級意識的本質性工作。”(注:Ken Worpole,“A Ghostly Pavement:the 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Local Working-class History”,in Raphael Samuel ed.,People’s History and Socialist Theory,Routledge&Kegan Paul,1981,p.28.)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種族意識,當英國的黑人要從他們最近移民、定居和受歧視的經歷中獲得什么教益的話,英國黑人史研究很可能會沿著這些方向發展。(注:參見:Oral History,VIII,1980,no.1。該文報道了1979年會議中關于黑人歷史和口述歷史的議程討論,當時參加會議的既有專業的歷史學家,也有黑人激進分子。)
三
不過,所有這些界定——將口述史視為“重建”和視為“民主性”的知識——都面臨一些重大的困難。口述方法產生的各種問題也許最明顯地表現在由專業歷史學家進行的研究項目中。假定口述證據都是代表過去經歷的純精華內容,那是天真的,因為在訪問中,每一方都會受另一方的影響。正是歷史學家選擇了受訪者并指定了他感興趣的領域;即使他或她不問問題、僅僅是傾聽,一個外人的存在也會影響受訪者回憶和談論過去的氛圍。最終的結果既會受歷史學家相對于受訪者而言的社會地位影響,也會受他或她掌握的用來分析過去并能很好地與受訪者交流的術語影響。換句話說,歷史學家必須承認他們在創造新證據中的作用。
但當歷史學家從現場消失時,困難也遠未消除。因為,甚至受訪者也不是在直接觸及過去。不管是多么的準確和生動,他或她的記憶都滲透著隨后的經驗。他們也許會受從其他消息來源(尤其是媒體)獲得的信息影響;他們也許會受懷舊之情(那時的時代是美好的)的左右,或為對兒童時期貧困的不滿所扭曲,這種不滿會影響他們隨后的生活。對任何人而言,傾聽感受和看法——例如對父母的情感或對工會官員的不信任——通常會深信口述證據的可靠性,然而它們也許只是稍后經歷的情感表述,而不是所涉及的那個時期的。正如湯普森著作的一位批評者提出的:

圖2 歷史學家已經掌握了從證人那里獲得有關過去的口述證據所需要的各種技術。但應在多大程度上重視必然會受后見之明的影響的口述證據呢?(Topfoto/James Marshall/Image orks)
然而,即使假設口述證據是可信的和純粹有關過去的,但它作為一種對過去的表述仍然是不充分的。因為,歷史存在不僅僅是個體經歷的總和。指出我們的生活大體是在不能充分認知的情勢下度過的,并不是對個體的蔑視。我們如何看待周圍的世界也許為我們的生活提供一種可行的基礎,也許沒有能夠提供,但這種認識絕不會與作為整體的存在相對應。歷史學家發揮的一項功能就是向著更充分地理解過去的存在邁進。接觸比當時任何人所能獲得的都更為廣泛的證據并結合歷史思維的訓練,能夠使歷史學家把握那些在個體生活過程中發揮作用的更深層次的結構和進程。個人回憶的生動性是口述證據的力量所在,也因而是它的主要局限性所在,歷史學家需要謹防陷入被訪問者的思想范疇之中。并不是說這些范疇必然是錯誤的,而是說它們相比要求的具有更大的局限性。用菲利普·阿布拉姆斯(Philip Abrams)的話來表述就是:
這些局限性特別適用于口述史中的民主或民粹傾向。在“人民傳記”類項目背后隱含的思想是,一種明確表述的和可信的歷史意識將能使普通工人更多地把握他們的生活。但要這樣做,他們需要認知實際塑造他們所處世界的各種力量,其中大多數力量并非是他們所能認知的,或并非是直接表現于他們經歷之中的。集體口述史的問題就在于,它有可能強化大多數人對變遷思考的膚淺形式,這些變遷是他們所經歷的;而不是提供給他們更深刻的洞見,作為采取更有效政治行動的基礎。杰瑞·懷特令人信服地指出了這一點:
那么,口述史在歷史學家的實踐中占據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呢?這里提出的問題并未涉及口述史存在的合理性問題。它提出的只是口述證據像所有文字資料一樣需要進行批判性評估,它在運用時必須結合所有其他能獲得的資料;換句話說,在第四章描述的歷史方法原則也適用于這里。記錄或轉抄的口述證據、諸如西婭·湯普森(Thea Thompson)的《愛德華七世時代人的童年》(Edwardian Childhoods,1981)或由哈克尼人民傳記出版的《工人們的生活》(Working Lives,1972、1976)并不是“歷史”本身,而是歷史編撰使用的原始資料。像一些其他種類的原始資料一樣,它們通常會附加一些感情色彩和表現力以增加可讀性,但并不能替代歷史解釋的研究。
應用口述資料對歷史學家的技能要求實際是非常高的。在《愛德華七世時代的人們》中,保羅·湯普森通過引入口述證據并結合較傳統的資料,似乎已經完成了所需要做的;但對受訪者的大部分引述是以一種印象式的方式表述的,作為對該書討論的各種命題的例證性支持。(注:見Robert Gray的書評,Social History,V,1977,pp.695-7。)要全面把握一種口述證據的意義,必須對照所有有關該地方的,以及受訪人群的資料來對口述資料予以評估,否則的話,過多的細節是沒有價值的。有時,口述研究本身會發掘出一些掌握在私人手中的新檔案資料——家庭賬目或老照片——它們會增加支持性證據的數量。正是對當地背景的把握,使得拉斐爾·薩繆爾和杰瑞·懷特的口述研究給人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懷特用下列話語描述他有關倫敦東區公寓住戶生活的書《羅斯奇爾德大樓》(Rothschild Buildings,1980):
掌握所有相關資料對口述史研究同樣重要。研究地方史的史學家使用的更傳統的資料——商業檔案、報紙、普查統計表、慈善機構的報告等——提供了了解有關受訪者生活的經濟與社會背景的基本知識,也許會揭示歷史過程的某些東西,它們對當地可觀察到的變化產生了影響。一種業余集體研究項目的內在局限性意味著,要具有政治上的有效性就要求研究主體的參與,如果不是專業歷史學家,至少也應是那些熟悉主流社會史研究方法和結論的人參與其中。(注:以這種方法進行的小規模但很有前景的案例,可參見:Tottenham History Workshop,How Things Were:Growing Up in Tottenham 1980-1920,1982。)
但在一種重要意義上對口述證據準確性的憂慮是偏離主題的。最近的一項研究指出,口述研究的重要性與其說是作為一種對歷史真實(注:“歷史真實”源自戲劇真實(cinéma vérité)一詞,戲劇真實是一種由法國導演開創的電影類型,它嘗試揭示樸素的和未經加工的“真實”,而不是像傳統戲劇那樣有仔細創作的人物形象。)(histoire vérité)的表述或一種對共同體政治的表現,不如說是作為表明社會記憶是如何被建構的珍貴證據。從這種觀點看,正是對如實回憶原則的偏離賦予口述史以重要的意義。在第一章,我們已經看到社會記憶是如何被政治要求所塑造,由此它們經常會與歷史學家所確證的對事件的認識產生分歧。口述史能夠揭示分歧產生的過程,這樣做有助于理解普通人的政治文化和歷史意識。就他或她的證詞而言,言說者的主觀性也許是最重要的內容。個體對過去的認識包括了對直接經驗的選擇,以及對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制度的某種認識。歷史傳記有時揭示出這兩種因素是如何在領袖和知識分子的思想中彼此影響的,但我們對它們在普通人的歷史意識中的地位知之甚少。然而,社會集團了解和解釋其自身經驗的方式是一種具有自身合理性的歷史因素,處于政治文化的核心地位。
從這種觀點看,心態從“愛德華七世時代”(注:愛德華七世時代與國王愛德華七世統治時期(1901—1910)相關聯。)向“喬治王時代”(注:喬治王時代與國王喬治五世統治時期(1910—1936)相關聯。該術語更常用來指四個喬治中的第一個喬治的統治時期(1714—1830);它很少用來指喬治五世,因此這種用法通常與喬治王時代的畫家和作家聯系使用。)、再向“伊麗莎白時代”(注:伊麗莎白時代盡管通常用來指第一位女王伊麗莎白,但這里是指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在1952年她統治開始時一個“新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說法一度成為時尚,但該術語并沒有流行很長時間。)的轉化是有其自身合理性的研究對象,而并非僅僅是在與過去直接接觸時的障礙。最近,有關大眾記憶的研究證明了源自這一方法的洞見。在澳大利亞,澳新軍團(Anzacs)(注:澳新軍團是由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士兵組成的軍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澳新軍團的部隊參與了盟軍在土耳其加里波利進行的災難性登陸戰,該部隊遭受的重大傷亡使部隊成員對戰役的英國策劃者充滿了仇恨。)參加1915年的加里波利戰役(注:協約國軍隊1915年在加里波利鎮進行了兩棲登陸,該地點位于土耳其西部狹窄的達達尼爾海峽邊上,此次作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協約國軍隊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役。該作戰計劃是由英國海軍部部長溫斯頓·丘吉爾提議的,它在構思上非常大膽,但卻未得到細致周密的計劃和執行,結果導致非常慘重的傷亡。軍隊未能從登陸海灘向前推進,最后必須撤出。)被視為對形成澳大利亞的國家意識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被官方加以宣傳。阿利斯戴爾·湯姆森(Alistair Thomson)的口述研究揭示出:“那些在戰斗中經歷過創傷和無能為力感的人是如何壓制其個體記憶,以與有關他們在前線忠誠、勇敢和友愛的公認描述相匹配的,直至今天大多數澳大利亞人仍然接受這種描述。”(注:Alistair Thomson,Anzac Memories:Living with the Lege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在阿里桑德羅·波特利(Alessandro Portelli)的研究《柳吉·特拉斯圖里之死》(The Death of Luigi Trastulli)中,社會記憶因政治而調整的情況就更為明顯。特拉斯圖里是一位鋼鐵工人,他在1949年意大利特爾尼城的一次示威中被警察射殺。這一事件引發工人如此大的震怒,以至需要很快地拼湊出恰當的理由和背景對它做出解釋。盡管特拉斯圖里是在抗議意大利加入北約(注:北約,即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是一個由美國領導的、創立于1949年的西方國家組成的軍事聯盟,它的目標是要遏止和對抗來自蘇聯和它的盟國的威脅,后者在接下來的一年中組成了它們自己的聯盟體系——華沙條約組織。北約的支持者與那些在冷戰期間同情蘇聯的人或懷疑越來越依賴于軍事聯盟和原子武器是否有效的人之間存在著爭議。)的示威中被殺死的,但流行于20世紀70年代的許多記憶卻將該事件重新定位于一次稍后發生的示威,后者是反對大規模解雇工人的示威,而這對于大多數參與者來說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特拉斯圖里也被描繪成靠著工廠的圍墻而被警察開槍擊倒的,在這樣一種形象中強調了他作為烈士的地位。正如波特利所解釋的:
口述史提供了對那種“理解”的一種獨到見解。它反映一種在現在和過去、個體記憶和公共傳統,以及在“歷史”和“神話”間的積極關系。簡言之,口述史是社會記憶的原材料。
四
口述史正在擴大工業社會(不僅包括英國)中社會史研究的范圍,與此同時,類似的復原性研究也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和第三世界的其他地區)展開。然而,盡管口述類型的資料意味著上述兩種研究會面臨一些共同的技術和解釋問題,但很少有跨越南北分界的學術交流,這主要是因為啟動兩種研究的背景和它們研究的主題非常不同。(注:口述歷史與口述傳統的結合被認為是卓有成效的,盡管如此,也有人認為其主要的貢獻多是在英語世界。見:B.Bernardi,C.Poni and A.Triulzi eds.,Fonti Orali:Antropologia e Storia,Franco Angeli,1978。)事實上,就西方理解意義上的“口述史”研究而言,非洲像所有其他地方一樣適合做這種研究。被殖民者的記憶是對文字資料的一種重要訂正,而書面資料更多地反映了地方行政官員(注:地方行政官員,即在英國殖民統治下的政府官員。地方行政官員通常是年輕的、大學畢業或退伍不久的人,他們被任命負責巨大區域的行政和司法管理工作,在那里他們也許是方圓百里唯一的歐洲人。他們被要求做細致的檔案記錄,這些記錄為歷史學家提供了豐富的歷史資料。他們通常生活在有露臺的大房子里。)或傳教團體(注:傳教士在開發和塑造英國殖民帝國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傳教區通常在一塊圍地中修建,它通常有一個小教堂,附帶有一所學校或醫院。教士的記錄是研究殖民地區史的另一種重要資料,盡管它們提供的是一種非常獨特的西方觀點。)的觀點。在非洲的許多地方,殖民時期結束至今尚如此短暫,以致直到近期的一些年前,有關白人強加統治的第一手證據仍然能夠被廣泛獲得。有關非洲殖民統治的幾項研究非常有效地運用了口述資料。(注:John Iliffe ed.,Modern Tanzanians,East African Publishing House,1973,其中包括很多生活史的記錄。口述證據被巧妙地編織成為:Charles Perrings,Black Mineworkers in Central Africa,Heinemann,1979。)但對歷史學家而言,最大的挑戰是編撰涵蓋更廣泛的過去的非洲史——以證明現代非洲像其他社會一樣是長期歷史進程的結果,它的根深植于過去。由于在僅僅50年前人們還幾乎完全忽略非洲史的研究,所以,這是一項艱巨的事業,開發出一種適用于口頭傳述的學術方法,具有突出的重要性。
在20世紀60年代,呼吁進行非洲史研究的第一份宣言提倡對殖民前的歷史進行多學科的研究,它志存高遠:語言學(注:語言學指研究語言特性的學問。)、人類植物學(注:人類植物學指通過考察對植物的利用和對植物的影響來研究人類社會的學問。)、古氣候學(注:古氣候學指研究史前時代氣候的學問。)和流行病學(注:流行病學指對流行疾病成因進行統計研究的學問。)等學科的知識都將予以借鑒,更有為人們熟悉的考古學,以至非洲史研究似乎正在變成打通社會科學的學問。(注:Wyatt MacGaffey,“African History,Anthropology,and the Rationality of Natives”,History in Africa,V,1978,p.103.)但這些頗為深奧的(esoteric)(注:指僅對那些擁有專業知識的人開放的學問;因此,在通常用法中是指高度專業化的。)學科,整體上仍然是各自相關專家的專屬領域,它們中大部分與環境的變遷相關聯,需要考察幾千年而不是幾個世紀或幾代人的變化,后兩者是大多數歷史研究涉及的時間段。在非洲像在其他地方一樣,文字資料保持著它們在歷史研究中的中心地位。這部分是因為檔案資料范圍比人們最初設想的要更廣泛。歐洲的商行和傳教團體自15世紀以來就開始與非洲有接觸,到19世紀已經深入內陸地區,人們發現他們保存下來廣泛的文字記錄。在西非荒漠草原的伊斯蘭人居住區、蘇丹西部和東非海岸,識字區域一直延伸到黑非洲地區。在一些個案中,地方編年史記錄可以追溯到16世紀,甚至在一些國家,諸如索科托哈里發帝國(Sokoto Caliphate)(注:哈里發帝國指哈里發的統治區域,哈里發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人。),還保存有主要的行政檔案。但在非洲的伊斯蘭地區,人們對識字的重視程度很低,在這種檔案資料不易保存的背景下,人們對保存資料的興趣相應地也很低。同時,歐洲人制作的資料盡管更豐富,但本質上它表述的是局外人對非洲文化的看法:它們也許記錄了一個王國的外部關系或一些重要事件,諸如一次起義或一個統治者的死亡,但僅憑這些對理解非洲社會的結構和演進是非常不充分的。識字的外來者根本就沒有接觸過非洲的許多地區,直到19世紀末,第一批殖民行政官到來時情況才發生改變。因此,歷史學家發現他們不得不借用其他主要類型的口述資料——口頭傳述——來進行研究。
口頭傳述可以被界定為一種知識體系,通過口頭轉述方式在幾代人中傳遞,是一個特定社會諸成員的集體財富。在世界的某些地區,由于在二三代前就已經實現了近乎普及的識字率,那里的口頭傳述實際已經消失。這種口頭傳述在英國保存下來了為數不多的幾種形式,包括一些學校兒童念的韻詩和猜的謎語——由于他們還太年輕,無法完全融入主流的讀寫文化之中。(注:參見Iona and Peter Opie,The Lore and Language of Schoolchildre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但在許多非洲社會,種族認同、社會地位、對政治職位和土地權利的要求,仍然要借助于口頭傳述加以確認。在西方社會,權威是由文字檔案予以正式規定的;但在口述社會,權威卻來自活著的人們的記憶。歷史學家絕非是記錄非洲口頭傳述的第一批實踐者。自殖民時期以來,它就吸引了民族志學者(注:民族志學者指研究獨具特色的社會和其他共同體文化的學者。)的興趣,而這也適用于那些有讀寫能力的非洲社會。最近,社會人類學家研究了口頭傳述,因為它有助于理解今天非洲社會的社會價值觀。但僅是到20世紀50年代,歷史學家出于認識歷史的目的才開始對口頭傳述做仔細的評估,并為它的收集和解釋擬定程序。從一開始,他們的研究就帶有緊迫性:隨著讀寫能力的擴展和年輕男性越來越多地離開鄉村前往城市或工業區,口述傳播的鏈條明顯地接近中斷;除非能實地予以記錄,否則,這種口傳就會隨著年長者的死亡而消失(識字率和勞動力的遷徙對婦女產生的影響較小,但在非洲社會,口頭傳述的傳承幾乎一直是男性的特權)。
這是一項非常令人心動的事業。歷史學家收集詳細而系統的口述知識,通過家譜的推算,能夠向前追溯四五個世紀,包括一些有名有姓的個體和他們的業績——這些是傳統歷史編撰的素材。他們對口頭傳述可靠性的信賴,由于以下的發現而大大加強,即在一些更具中心地位和組織更復雜的酋長領地,口頭傳述是由受過訓練的專門人員來進行的。帶有生動插圖的文本有助于將口述知識留在記憶里;在一些情況下,物質遺留物,諸如帝王陵墓或王權標示等,被用作幫助記憶的手段,以確保較早時期統治者的統治能以正確的序列被記錄下來。這種對口頭傳述可靠性的信任在1961年達到高潮,這一年讓·萬西納(Jan Vansina)的方法論論文《口頭傳述》(Oral Tradition)出版。(注:1961年以法語出版。英語版為Oral Tradition,Routledge&Kegan Paul,1965;萬西納已經做了一個全面的修訂,即Oral Tradition as History,James Currey,1985。)憑借著在盧旺達的田野研究和在扎伊爾庫巴人中的實地調查,萬西納認為,評估一種正式口頭傳述需要的方法原則上與評估書面資料要求的方法沒有什么不同。他認為,研究非洲史學者的狀況類似于研究中世紀史的學者,后者面對的是一種原始文本的幾種有訛誤的版本(見第82頁)。通過對檔案形式、各種版本和傳播鏈條的仔細分析,歷史學家在所有個案中都能獲得最初的“原始”版本。同樣,對相鄰酋長領地口頭傳述的比較,能夠揭示出明顯的一致性,考古學的獨立證據能夠對口述真相提供進一步的確證。結果是,在對殖民前的烏干達(布干達王國(注:布干達王國指東非的一個王國,在1894年被英國政府征服,隨后并入英國的烏干達殖民地。布干達人在烏干達內被給予特殊的地位。)和它的鄰國)講班圖語的諸王國的研究中,了解了長達約四個世紀的連續政治史。(注:M.S.M.Kiwanuka,A History of Buganda,Longman,1971;and S.Karugire,A History of the Kingdom of Nkore in Western Uganda to 1896,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盡管口頭傳述很難被視為以“口述史”形式出現的與過去的直接接觸,但它被稱頌為一種真正當地性的資料——沒有被殖民主義玷污的、來自非洲過去的聲音。
五
不幸的是,對口頭傳述較長時間的研究經驗和對口述社會特征的認知揭示出,這種盲目信賴的立場并非如此的合理。一些早先表述的對利用口述史重構歷史的保留意見,也適用于口頭傳述——尤其是專業歷史學家作為證詞的材料的記錄者會造成新的和潛在的扭曲后果。但還有專屬于口頭傳述的更為嚴重的問題。這些問題源自反復的講述,通過反復講述,一些口傳內容才得以流傳到現在;還源自它發揮的社會功能,反復講述相比個人記憶構成更嚴重的問題。
不管對一種口傳的敘述是在多大程度上由一種準確復述的愿望支配而流傳至今,它通常都必然帶有表演的成分。像各處的講故事人一樣,表演者會留意聽眾的氛圍和人們對他所講事物的接受程度。對情節的每次復述都有可能在內容上不同于前次,因為內容會根據社會預期做細微的調整。口頭傳述不是由于講故事的人才保留下來,盡管他們能夠不費力地記住一些史詩性的事跡和許多故事,他們具有的某種神奇能力是有讀寫能力的人都無法把握的。口頭傳述之所以能夠傳承下來,是因為它把握了所涉及的文化意義。最后,口頭傳述被珍視并不是由于它自身的重要性,而是因為其他更重要的事物需要依賴它去傳承。
一般而言,口頭傳述執行兩項社會功能。第一,它們也許是灌輸價值觀和信念的手段,這些價值觀和信念是該文化的組成部分,例如,在人類和動物之間恰當的關系或親屬應盡的義務。第二,它們也許被用于確證當前實行的特定社會和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土地分配、一個強權世系對首領地位的要求或與相鄰民族的關系模式等。有關起源和偉大遷徙的口頭傳述通常屬于第一類范疇,而那些講述特定集團和個人事跡的口頭傳述則屬于第二類,但并不存在截然分明的劃分:許多口頭傳述既包括有關宇宙起源的內容,又包括政治規章的內容。當一種口頭傳述已經流傳四代或五代時,它履行的社會功能有可能大大修改講述的內容,它可能會取消一些似乎不再具有適用性的細節內容,同時詳細闡述一些帶有修辭性或象征性的內容。這種過程能夠無限期地持續下去,因為社會和政治背景的變化會對口頭傳述的主體內容產生影響。將某些統治者從記錄中刪除或改動家譜以“解釋”不同世系間的現存關系,這些也許都是政治上的需要。(注:在本段和上一段中,我很大程度上參考了Joseph Miller,“Listening for the African Past”,該文介紹了J.C.Miller ed.,The African Past Speaks,Dawson,1980。)有時,這些調整甚至是蓄意而為。在庫巴人中,一個朝代的口頭傳述僅當其內容被一個由名人組成的委員會秘密審查后才能被傳述;正如委員會的一位成員所說的:“過一會,那個傳說的真相就會發生改變。之前是真實的,之后就會變為虛假的。”(注:Jan Vansina,The Children of Woot,Wisconsin University Press,1978,p.19.)更常見地,使口頭傳述適應當前現實需要的過程是漸進的和潛移默化的。戴維·亨尼格(David Henige)總結了這種立場:
殖民主義的經歷導致了進一步的扭曲。在許多情況下,歐洲人的統治改變了相鄰社會間的力量對比,導致它們政治結構的重塑以適應管理的需要——這無疑會對口頭傳述產生可預見的后果。在英帝國統治區,精明的非洲當地統治者很快就認識到,他們的新主人是多么地尊重口頭傳述。于是制造出帝王譜系和有利的口頭傳述,以證明他們權威的古老性,由此提出對特殊待遇的要求。進一步地,由基督教傳教團體創辦的新式學校也為口述流傳注入新的因素。在提高識字率成為最新取得的成就并與統治集團相關聯的社會,文字書寫能力就與巨大的榮譽相聯系。在非洲,最早出版的口頭傳述的文字版,不管質量如何都擁有權威地位,而其他版本的口頭傳述卻沒有獲得相應的地位;最早的版本通常成為口頭傳述的標準形式。結果造成一種持久的扭曲,就像在布干達王國發生的那樣,非洲的主要統治精英宣揚一種官方版的口頭傳述以支撐自身的政治地位,于是,問題就更加嚴重。(注:Michael Twaddle,“On Ganda Historiography”,History in Africa,I,1974.)口頭傳述遠非是一種原始的“可靠”資料,而像歐洲文化的大多數特征一樣,已經受到殖民經歷和隨之而來的社會變遷的深刻影響。
當非洲裔美國作家阿列克斯·哈利(Alex Haley)1966年到岡比亞尋找他作為僮奴的祖先昆塔·金特(Kunta Kinte)時,口頭傳述適應聽眾要求的敏感性和文字書寫被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壟斷的事實,都被明顯地證實。盡管在該地區流行的口頭傳述并未包括任何有關19世紀以前真實人物的信息,但哈利卻適時地找到一位老人,后者敘述了有關男童在18世紀中期被國王的士兵抓作奴隸的口頭傳述。哈利并未隱瞞他的故事和他所期望的東西,因此,似乎無可置疑的是,這個“口頭傳述”是為他編造的。幾年后,作為對哈利的暢銷書《根》(Roots,1976)進行宣傳的結果,許多研究口頭傳述的專家能夠敘述有關昆塔·金特的故事,而且更為生動有趣。(注:Donald R.Wright,“Uprooting Kunta Kinte:on the Perils of Relying on Encyclopaedic Informants”,History in Africa,VIII,1981.)
運用口頭傳述來重構歷史面臨著一些重大問題。它們大多是一些意在垂訓后人的敘述,因此在資料的可信等級上較低;它們通常還會被修正,以更清晰地表達其內含的意義,這有時會改變它的內涵。不像原始的書面資料,口頭傳述傳達的并不是原始的話語和印象,歷史學家憑借它也許能夠重建過去的心態世界。事實上,由于不斷附加的扭曲會使人們遺忘較早期的各種版本,就比如最新歷史專著的出版標志著所有以前有關該論題的研究論著都將過時一樣,將口頭傳述視為是次要的資料更有意義。
所有口頭傳述隨時間變化而進行重塑的程度是如此之大,以致它傳達的基本事實都會受到質疑。在烏干達北部的朗谷族(Lango people)人中,對口頭傳述的大多數敘述總是開始于這樣一句話“我們朗谷人來自奧圖克”——后者是該國東北部的一個丘陵地區。這也許意味著50萬人都是來自奧圖克移民的后裔;也許這是一種精煉的陳述,指族群大體沿著東北方向逐漸移動;或可能意指朗谷社會居統治地位的集團來自東北部,后來能夠將奧圖克口傳作為朗谷人認同的標志而強加給其他所有人;它也可能根本沒有什么歷史內涵,只是反映一種歷史觀,例如東北部代表了牲畜飼養——它是朗谷人生計的最主要手段——與南方(捕魚)和西方(谷物種植)形成鮮明對照。(注:John Tosh,Clan Leaders and Colonial Chiefs in Lango,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pp.13,24-34.)要解釋這樣一種口頭傳述的意義,就要求研究者非常專注于對該族群文化的研究。將它置于時間序列之中也許更為困難,因為,對譜系排列進行隨意的擴展或壓縮是口頭傳述的特征。(注:David Henige,The Chronology of Oral Tra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亦見其著:Oral Historiography,Longman,1982,pp.97-102。)在所有這些缺陷中,也許最令人沮喪的是口頭傳述為當前社會制度辯護,卻很少會承認這些制度曾經發生過的演化這種傾向;而正是在這一領域,其他類型的證據,諸如考古學和由外來人記錄的檔案資料,很少能夠提供什么幫助。
這些口述聲稱描述了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件,結果就使歷史學家目前對提出有關口頭傳述的解釋非常謹慎。他們了解接受表面敘述的危險,這些也許只不過是共同體當前的自我認識被強加于過去。確實,有些口傳內容與一些水平較高的口述史解釋者的關注是一致的。因為,如果普通人在重新解釋他們個體生活經歷時所做的微妙修改提供了對歷史意識形成的洞見;那么,一個共同體不斷演化的口頭傳述作為證據將會是異常豐富的,它能揭示出過去如何為了社會目標而被加工。這里的關注點與其說是作為歷史證據的口頭傳述,不如說是努力理解過去形象被塑造的文化和政治背景。(注:例如:Paul Irwin,Liptako Speaks,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1981。)這對非洲集體心態的研究是非常有前景的。
盡管這種有關歷史意識的觀點是非常有價值的,不過它并未窮盡口頭傳述的學術用途。作為傳統意義上的一種歷史資料,口頭傳述將由于至少三個方面的原因而會被繼續使用。第一,假設在現在與過去之間必然存在一種完全一致的關系是錯誤的。事實上,以口傳形式對社會的描述更可能會滯后于現實,尤其是在迅速發生社會變革的時期——諸如非洲在過去幾百年間所經歷的。我們都是依據源于過去的經驗模式來解釋現實,口傳社會也不例外。托馬斯·斯皮爾(Thomas Spear)指出,在肯尼亞米吉肯達(Mijikenda)人的口頭傳述中,明確表達出的一些價值觀和假設與1850年左右的背景相關,這是在他們的社會制度受到新財富的侵擾之前,而新財富是由年輕人在與海岸地區商隊的貿易中賺得的;時間上的滯后提供了對其較早期政治文化的有價值的認識。(注:Thomas Spear,“Oral Traditions:Whose History?”History in Africa,VIII,1981.另見他的:Kenya’s Past:an Introduction to Historical Methodology in Africa,Longman,1981。)
第二,在流傳過程中,一次次被修正的口頭傳述不大可能在每種特定的情況下都會改變其內容。有關遙遠過去的傳述也許已經被改造來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觀念,但它們也承載了一些信息,這些信息對原文所要表達的意義是附帶性的,卻提供了對過去狀況的一些暗示,諸如古代服裝和武器的式樣、第一批通過長途貿易來自海岸地區的異域產品。甚至那些意義似乎主要是神秘象征的傳述,也可以產生某些有效的歷史推斷。相關的一個例子是由坦桑尼亞東北部的夏姆巴阿(Shambaa)人講述的有關他們山地王國建立的傳述。這被歸因于一位被稱為姆貝戈(Mbegha)的英雄領袖,他殺死了許多野豬,將豬肉無償地發放并解決了許多重大的爭端。史蒂文·費爾曼(Steven Feierman)承認,在某種層面上,這種傳述是一種內容豐富的神話,對夏姆巴阿文化做出了許多象征性陳述(例如,將野生和家養對立起來、將肉類和淀粉對立起來);而且,參照相鄰民族的傳述也證實,有關姆貝戈的傳說涉及夏姆阿巴社會在18世紀的一場危機,這場危機是由來自平原地區的大規模移民到來引發的。(注:Steven Feierman,The Shambaa Kingdom:a History,Wisconsin University Press,1974,ch.2-3.)口頭傳述像書面資料一樣也可能成為客觀的證據。
第三,也許是最重要的,人們的研究越接近現實,給口頭傳述的解釋造成問題的許多特征也就會越不明顯。有關民族起源的神話對田野研究者和理論學者都具有巨大吸引力,但口頭傳述對歷史知識產生最大影響的領域卻是有關19世紀非洲史的研究。所有口頭傳述不管最終會變得多么的程式化和抽象化,開始總是對在生活中經歷的行為和事件的描述。從歷史學家的視角看,例如有關目前年長者的祖父母的口頭傳述,最大優點在于抽象過程進行得還不太深刻:對原初的參與者意義重大的一些細節已經被拋棄,傳述也許會受到后見之明的影響,但有名有姓個體的英勇行為和他們的社會世界仍然明晰可見。在對口頭傳述如何演化的有價值的討論中,約瑟夫·米勒(Joseph Miller)將這種資料稱為“擴展型的個人回憶”,意指在直接證據與正確口頭傳述之間的中間范疇。(注:Miller,“Listening for the African Past”,p.10.)許多歷史學家的經驗表明,有關19世紀的許多膚淺的口頭傳述,恰好適合該專業訓練的批判性考證技能的發揮。
研究19世紀的歷史學家還有另外一種優勢,即從該時期流傳下來的口頭傳述的多樣性。對更遙遠的時代而言,僅可能流傳下來的口頭傳述往往與居統治地位的世系相聯系,或是在未產生統治者的社會中與有關遷徙和戰爭的部落史詩相關聯。但在瓜分非洲之前的那個時期,存在有關較小社會集團的歷史記憶,這些集團包括宗族、世系或少數首領。這類資料不僅允許歷史學家應用資料比較考證原則,將一種口頭傳述與另一種口頭傳述相對照;而且它還能避免口頭傳述的一種明顯傾向,即從統治精英的視角自上而下地描述非洲社會。產生對立利益和對抗性權力中心的某種緊張關系,能夠從19世紀保存下來的多樣口述資料中加以重構,正如戴維·科恩(David Cohen)有關巴納夫(Banafu)的微觀研究很好地證明的那樣。(注:David W.Cohen,Womunafu's Bunafu:A Study of Authority in a Nineteenth-Century African Communit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簡言之,相比主流的王室口頭傳述所能允許的研究范圍而言,歷史學家目前能夠嘗試更廣泛的社會分析。
在非洲,19世紀是一個發生重大社會變遷的時期,這種變遷主要歸因于長距離貿易、伊斯蘭教的重新擴展以及在非洲南部和東部由祖魯王國短暫興起造成的動蕩。隨著對這一時期口頭傳述的復原性研究,歷史學家能夠大大擴展對這些命題的認識,并對非洲人在19世紀末面對殖民入侵的背景產生很好的理解。
六
歷史學家應用口述證據,首先是嘗試恢復人類經驗的特殊性在歷史話語中的核心地位。口述方法的現代發展受益于社會學和人類學,但它被用來支持的研究事業對上述兩種探求普適性結論和理論導向的學科而言是陌生的。事實上,口述史和口頭傳述的研究實踐更多地與歷史研究的重構而不是解釋相聯系。像其他學術創新者一樣,口述史學家過去傾向于提出一些有關他們技能的夸示性判斷。他們堅持認為,他們在恢復人類經驗“遺失”的內容方面具有獨特的能力,甚至也許是獨一無二的能力。口述史和口頭傳述都被視為表現了那樣一些人的聲音,他們在歷史研究的傳統資料中被否認有發言權——在一種情況下是指那些工業化社會的底層等級,在另一種情況下是指非歐洲人——他們是殖民統治的受害方。在這兩個領域中,口述資料做出的關鍵性貢獻不容置疑。不過,無法得到支持的是這樣一種觀念,即歷史學家通過傾聽“過去的聲音”,就能夠以可靠的直觀性來重構歷史的那些被忽略的內容。“口述史”一詞——有時通常包括口頭傳述和個人回憶——尤其不幸,它會使人想起類似于外交史或經濟史那樣的一種新專業。但口述史不是歷史研究的一個新的分支,而是一種新的方法——一種能夠使新資料發揮作用的手段,它需要與那些保存下來的書面資料和素材一同加以評估。
但是,相比目前它們從該專業或更廣泛的公眾那里獲得的關注而言,口述資料應該獲得更多的關注。它們是口傳的資料,分享與書面資料共有的許多優勢和缺陷——豐富的細節和意義理解上的細微差別,以及文化偏見和政治考慮造成的扭曲。因而,歷史學家的傳統考證技能尤其適合對口述資料做出考證。它們提供了有關大眾歷史意識形成的獨特洞見,而應該成為對所有歷史學家都具有持久吸引力的領域。
隨著口述史變得越來越流行,歷史學家在如何著手收集記憶方面變得更為精細。專門研究20世紀史的博物館和檔案館(例如帝國戰爭博物館)通常會投資于收集口述記憶的采訪活動,這當然是在潛在的被采訪者仍然活著時。以電視為媒介的歷史研究長期以來一直利用口述史的形式進行采訪,他們通常會采訪那些在20世紀的重大事件中扮演領導角色的人物。這樣重要的直接證據可能是極其珍貴的,但它需要謹慎地予以對待:被采訪者會嘗試使他們對事件的看法被記錄在案。
口述史研究會出版了一些指南來指導該領域的新手。口述史研究者需要牢記的是,被采訪者也許年齡已經非常大而且身體虛弱,不能在較長時間里接受采訪。很少有被采訪者能夠立即進行詳細的回憶,特別是對那些他們多年來未思考過的事件。歷史學家要仔細了解直奔研究主題的價值,有時可以提供那個時期的器物或音樂來幫助進行回憶。記憶本身需要謹慎予以對待。它可能是非常清晰的,甚至在一段非常長的時期后仍然如此;另一方面,記憶也可能是在作假,似乎是可確證的細節回憶卻能夠被其他證據證偽。(注:突出的例證見Andrew Roberts,A History of the Bemba,Longman,1973;及Jan Vansina,The Tio Kingdo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
在19世紀來到非洲將它殖民化的歐洲人,傾向于對土著人的文化和歷史采取一種輕蔑態度。這部分源自種族和文化優越感,部分源自歐洲人在理解不具讀寫能力的社會時遇到的內在困難。幾乎是必然的是,當歷史學家開始編撰殖民史時這種不平衡被持久化:記敘據信通常是從第一批歐洲人到來時才開始的,甚至大部分反殖民記述也有意地忽略了該大陸殖民前的歷史,將它留給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去研究。最近,在對將殖民地區的殖民前歷史納入歷史記錄的態度上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之所以發生,部分是因為其他學科提供了認知土著文化的線索和方法,部分是因為新一代的土著研究者能夠將他們對土著文化的認同意識同對歷史學的全面理解相結合。
【延伸閱讀】
1.Stephen Caunce,Oral History and the Local Historian,Longman,1994.
2.Jan Vansina,Oral Tradition as History,James Currey,1985.
3.Joseph C.Miller ed.,The African Past Speaks,Dawson,1980.
4.David Henige,Oral Historiography,London&New York:Longman,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