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濱之夜

經過城市，鄉野，水程與沙漠，這個養在籠子中的鸚鵡隨著她的女主人到了東非洲的一個湖濱。

她被主人掛在主人寓房走廊的窗前，窄窄的，用鐵片搭成的走廊是俯臨著這著名大湖的湖濱。湖位置在由火山爆裂而成的裂斷山谷之中，不遠，便有幾萬尺高的險惡的群山。

雖然湖是在山谷的中央，但面積很廣，碧綠的浮上一層熱氣的水面，映著幾個突出山峰的倒影。湖邊滿是高大紛披的熱帶植物，陰森蔽日。間或看得見土人的木屋錯落于植物中間；說是木屋，卻完全是用大樹的枝子砍下來編插成的。屋頂上的草皮映著太陽分外有光。由湖的高岸向通平原的路上去，那些小屋子如綴星似的合成小小的村落，斜陽中可以看到三個兩個周身裸露，頭上油膩膩地的黑人在他們的木屋旁邊工作。

雖是久于旅行的鸚鵡，驟然到了這個異境也使得她感到局蹐不安！她聽過女主人與別人的談論，聽過讀出的那些探險小說的怪事，她也在動物園中聽過同伴們敘述黑人們的蠻野，與走獸水族的厲害。現在，她俯瞰這一片深深的湖水，遙望著毫無禮儀與文明社會隔絕的土人，她覺得身上美麗的羽毛有點往上豎！天氣怎么熱，卻像中了寒疾一陣陣地不自在。她一切都明白，主人敢到這個地方來自然是有他們的文化武器保護著，不會有甚么危險，但心理上的忐忑不安任憑有一隊會用新式器械的兵士圍在旁邊也消滅不下。

在所謂文化的訓練之中她變成了一個外貌高潔悠閑的小姐。那怕是一點小事，她會把兩只臂膀直挺挺地伸到小肚子下面，兩只手緊緊握著，喊一聲：“我的天爺爺！”或者，旋轉過柔軟的腰肢，揚起雙手向后斜伸，正好等待一個俠士從身后大步飛過來，一把把她摟在有力的鐵臂之中。這才是合格的姿式。她雖然在平常時候也摹仿女主人的動作；拳拳爪子，扭回脖頸剔刷著翎毛，自覺得一舉一動都是表現著自己曾受過高貴文化的教養。不過，這時她呆呆地立在踏棍上向前直看，心老在跳動，一點點悠閑的款式做不出來了。

窗子中女主人與房東縱談著疲倦的夜話，在白燭光下飲著劇烈的酒汁，慰藉他們的寂寞。幾條高腿的獵狗在門口蜷伏。酣眠。

這時已是黃昏后了。

星星在湖水上面耀動晶光，雖是夜空，而淡藍色的天幔還可約略映出如珍珠的大小星星嵌在上面，可惜沒有月亮。……但鸚鵡一轉念反覺得她來的機會恰好，如果有皎潔的月光，那末湖面與湖岸上的一切東西都看得見，她將一夜不能安眠。

在暗中她動也不動，很想趕快入夢，忘卻了這異地的恐怖，等到天明好再隨主人他去。

不久，屋子里的燭光滅了，主人早已休息，卻把她孤零零地放在外面。

“為甚么不怕我被這里夜間的大鳥拿了去？卻忍心地丟我在空虛的廊檐上呢？……”她乖巧地想著引起孤獨的微怨，她想向來是提攜保護她的主人怎么到了這個蠻野怪異的地方也失了常態？

四圍望望，一點的火光沒有，空中的星光映在蕩蕩的湖面上，像一匹發亮的黑軟緞罩住一個悍婦的前胸。連熱風也不吹動，許多散披的下拖的如自己尾巴樣的植物葉子，寂靜中不作聲響。濕霧在湖面，山峰，草地，泥沼上到處散布，霉濕中挾著腥涼的氣味。她在大籠子中怎么也不能安睡，一種抖顫潛藏于她的周圍。

她對于自己弱小的生命與美麗的身體向來是謹慎慣了，覺得一到這毫無現代人文化的地方，為了憂愁起見，她雖然想到睡眠，也想到提防突來的災害。

“噓！……噓！……”接著廊下的水面上有一種激動的悶聲。

她不自主地跳了一跳，周身像觸了電流，沒敢往下看。

“噓！……噓！……”這次的聲音更大了，而且十分相近。明明是一個生物的粗蠢的氣息，與在水中轉動他巨大軀體。

她到這時才敢向下窺探，甚么也看不出，只是走廊前壁直的石岸下有一條粗大的黑影在水面上蠕動。再待一圓，藉了星光方看出一個尖長的巨口，露出上下兩行尖銳的白牙暗中發光，卻看不見這怪物的鼻，眼。

她竭力端詳，一個喜悅的回憶增加了她的勇氣！她記起這個怪物的形象與她在“文化大城”的動物園中所見的鱷魚一樣。并不是甚么妖怪與有神秘本領的異物。她有不少次的經驗，隨了女主人和主人的朋友在那些專門豢養生物的大園子里，曾與這些“丑類”見過面。人家給他們專用玻璃搭成的溫室，無論甚么時候要保持相當的溫度，掘成水池，栽植上熱帶的植物，池邊用欄子圍繞著備人觀覽。她常常笑那些“丑類”，如同黑人們能夠住在有水門汀，地毯的大房中一樣，都是人家的提攜，他們方能享受這樣的幸福，方能懂得甚么是物質的文明。看，他們有時仰起頭來等待園中工人給他們按了定時喂養的食物，他們是那樣的安靜與和平，這與安享那些大城市中的文化賜予，而變化了他們的蠻野與原始性的……一個樣。

她想起這些光景，忘記了目前所在的是甚么地方。她嬌呻一聲，出其不意地向水中那個“丑類”打幾個轉身，向空中噴出水的腥沫——冷濕的水沫沾濕了她的羽毛。

仿佛觸動了她自以為是的文化的尊嚴，她以向來的經驗知道這些“丑類”并沒有騰空，傳電的本事，左不過憑了他們的爪，牙尋捕食物，何況這個石岸有幾十尺高，又是十分光滑，“丑類”們是爬附不上的。她摹仿著主人高貴的音調說：“你，這無教化的東西，只可在沒人到的臭湖里自己得意，對于客人卻這么毫無禮貌！……你懂得？你的同類們受過文化民族優遇的……啊！多末嫻雅，多么安靜。……”

她還想有一篇完美的勸說，沒等說完，突然，下面的“丑類”發出呵呵的笑聲，把兩行白牙左右搖磨著道：“貴客——嬌柔的貴客！我們不曾學習過有文化的招待禮儀，我們更不想向你們諂笑。不錯，這湖水臭得可聞，可是既然到來，你便當享受！我的同類……哎！哎！不像你的同類一樣？——其實就說你吧！你自然懂得這些。因為受過所謂文化民族最好訓練的，你是一個。我的同類受豢養于小小池里，與你，在這玩物的籠子里正是合宜的對照！華貴的小姐，你到處找面鏡子照著修飾你的美好的羽毛，取悅你的主人，這是你的榮耀。你也提甚么教化，比較蠻野與文明，我的小姐，我佩服你的聰明——可惜像這樣的聰明在我們這里卻沒處夸耀。”

鸚鵡想不到這丑東西居然敢對自己爭辯，而且敢說出這些愚昧的話，她想不用道理把他折服，損失了自己的身份。她啄啄翎毛記起了一段深沉的道理：“……說來你不容易明了，可是為了上帝——我的圣主的緣故，我不能不告訴你。你明白？甚么是一切生物的‘生之享樂’？如果社會生活沒有相當的集合的正義觀念，沒有高尚道德感情的發達，那永不會有進化的可能，也永不會達到‘人之享樂，的目的。都像你們這些丑類在這霉濕的地方自生，自滅，沾不到一點點的文化，多可憐！環境把你們長久蒙蔽在盲目的窟穴里，不懂得生，不懂得進化；不懂得群體生活；不懂得高尚的道德，情感。”

“咦！你說教的心太熱了……我替你增加上一句，不懂得取媚的方法與向有勢力的主人投降的技能吧……”

“喲……你雖然冥頑不靈，雖然與有文化的及善意勸告的言語為敵，可有甚么用？……第一：歷史的記錄最可稱頌的是互助和獻身于同類的勇敢行為。第二：需要結合各個的力量，能夠共同地作‘生之享樂’，向進化的大道上走去。這些事都得先進的同類誘導那些還在蒙昧中的族屬，使他們曉得生之道理，與‘生之享樂’的真趣。因此，便需要服從與克服的忍耐！假使你們還是互相虐殺，互相吞食，永遠是石頭的心腸，不懂得甚么是高尚的同情與互助，強橫地拒絕文化的指導，那么是甘心自居于丑類，不能了解人家開化你們的苦心。好！……凡是冥頑到這樣不可理喻程度的，與你們的黑主人一個樣，漠視進化的機能，不服從文化力的指導！……”

她把聽來的這些強有力的學說在暗夜中得到宣揚的時機，對這久處于濕熱湖水中的鱷魚裝作慨嘆，惋惜的態度，巧妙地盡說不休。但那個“丑類”聽到這里再沒有忍耐的可能，便在水中躥了躥他那笨重有力的身體，向高高韻廊檐上大聲叫道：“你也講互助，講獻身的勇敢行為，還有結合的力量，還要教我們都懂得生之道理與‘生之享樂’？……好一些貼金的言辭，你正不愧是有文化的嬌貴主人家豢養的一只小鳥！對！我們也盼望有甚么善意的文化啟示我們的蒙昧，感化我們的冥頑，可是如果我們各個盡著向聰明的窟窿中求見天日：——他們羨慕你所說的嫻雅與安靜——總之，我們整個兒要失去我們那點‘硬勁’！恐怕就剩下了在那些好看的園子中被當作玩物，與供你們作研究資料的同類了！‘不是？離開你們那毒惡的巢穴，供獻上你們不會使用的土地，這是進化的公例，應該讓給有文化的族類開發，利用——享受！’于是，奴隸殺戮，饑餓，便是蒙昧的我們的報償！……你這利齒尖嘴的小姐，不必替我們擔心，我們不敢領受你們口頭上的文化指導，我們更沒有同情于被人滅亡而還自附于高尚道德的那樣奴性。……在這里，我們有的是頑強的力量，為保護我們的族類，為不受文化那個好聽名詞的撒謊，我們要以血腥同你的主人們搏斗！自然沒有那些乖巧，我們也明白許有不幸的結果，可是凈等著作奴隸的層層教訓，對不起，是個生物他便不容易有那么大的耐性！”

“噓！……噓！”

這“丑類”藉著鼻孔中噴出的水沫，發泄他的憤怒。有力的腥水點直向鸚鵡的頭上射落，她一陣冷顫，不由得撲動翅膀在籠子中作了一個反身。可使她雖欲與這可恨的東西爭斗也飛不出籠子去，何況她方在顧惜自己周身有光澤的紅紅綠綠的羽毛呢。

但是，她轉念到早晚這片土地與這樣的“丑類”一定會被她的主人們征服，即使在這一時她受到侮辱，可以圖報復于未來，她不禁心上寬慰了好多！她重復安然立在籠子中間，用滿不在意的口氣道：“你只是有這份蠻野的本事與不自克服的強辯，好，我們看，等待著你的未來！”

“未來？……”鱷魚搖搖頭：“好，就是等待未來吧！像我們要與人拼命的‘命運’自然不必爭論了，可是你的主人們，與你們這些伶俐的小鳥兒也未見得能夠長久保持未來的強橫命運吧？”

他們相去那么遠，既無從爭斗，而話的是非到此地步更沒了轉圜的余地，于是彼此都默不作聲。

他們都是等待未來的教訓——他們在昏暗中互相嫉視著！

一個驕傲而又恐怖地關在人家的籠子里，一個卻浮游于蒸熱的湖水中，仰天吐氣。

夜深了，湖上隱約地浮罩著一層淡淡的銀光，在高大的熱帶植物的密叢后面，初升起了微眩著虹彩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