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芝芳看著他的背影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隨即就掩嘴葫蘆偷笑，天地良心，他剛才想說的分明是兩吊，結果卻生生漲了十倍。

十文為串，百文為吊，千文為貫，又稱緡，兩貫就是兩千文通寶。

興奮的勁兒還沒過完，伍芝芳就想到了方星河，當初答應他在雅芳齋賣畫的決定真是太英明了，今天靈機一動讓他畫山水的決定更是神來之筆，這小子是個寶啊！

明天等他再過來一定要籠絡住了，然后再按著多畫幾幅怪山水。

不用那些貴的嚇死人的顏料，時間跟畫神佛像差不多，同樣都不曾裝裱，一個賣八十文，一個賣兩貫，這中間的差別簡直了。

伍芝芳為美好的錢景暢想時，方星河正咬牙切齒的離開文心書肆，買完胡餅后剩下的七十文全扔在了里面，換來的不過是手上兩支毛筆和薄薄一疊紙。

筆是雜毫筆，紙是泛黃的竹紋紙，都是書肆中最便宜的貨色。

方星河從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為買寫字紙而心疼的時候，大唐的文房用具真是太貴了，至于書，更是不能提。

由于前隋才出現的雕版印刷術遠未普及，且印刷質量太感人，文心書肆中所售之書除了佛經道經外皆為手抄本，至于價格則是論卷而賣，一卷索價一貫，概不還價。

方星河初聽到這價格時差點沒嚇死。

此時讀書人主要用的教材名為《五經正義》，是由初唐儒學大宗師、孔子三十一代孫、國子監祭酒孔穎達奉太宗欽命編定。共包括《周易正義》14卷，《尚書正義》20卷、《毛詩正義》40卷、《禮記正義》70卷、《春秋左傳正義》36卷，總計180卷。

180卷就是180貫，都夠在樂鄉縣城買一套帶獨立水井的小宅子了。就這還沒抱怨兩句貴，就換來店伙一通白眼，而后伸手一指墻上，話都懶得說一句。

方星河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見墻上掛著幅條幅，上面寫著太宗詔書中的一句話：“三管所少書，有進納者，論卷千錢”，合著這還是官方定價，定價人更是赫赫有名的李世民。

看完條幅，方星河立時絕了靠買《五經正義》讀書的心思，回去的路上心情沉重了不少，書買不起就只能老老實實抄，但問題是找誰抄？書籍這么貴的時代，人家會不會給抄？

到家后照例只有打完了牛草的方星儀在，今天雖沒有羊肉羹，胡餅依舊吃的香甜無比，轉眼之間下肚了五個。

開心的看她吃完，幫著擦了手嘴后，方星河回到自己房中開始練字。

后世既學了國畫，毛筆字肯定是練過的，只不過以前寫的都是簡體而已，現在再撿起來并不難，初時手還澀，寫了幾張后就慢慢找到了感覺。

這一過程中方星河偶然發現紙墨越貴練字效果越好，蓋因每一下筆之前必定反復思量唯恐浪費，帶上腦子的練字效果自然就好。

五張紙練完，看看剩下的紙，方星河舍不得再用，但手感正好又實在想寫，遂就以指為筆虛空指畫揣摩字之結構布局，練了一會兒終是感覺不對，又跑出去端了碗清水，以筆蘸水在粗木桌面上書寫，感覺頓時好了許多。

練字畫畫也好，吹奏笛曲也罷，要么不上手，一旦上手沉進去之后就很難撒手，且渾然不覺時間之流逝，直到小丫頭跑進來說外面有人找。

穿越以來還從沒有人上門找過，方星河意猶未盡的放下筆出門去看，見來的人是畫舫船工老許。來的緣由則是畫舫中有貴客到，柳娘子急召他前往。

方星河這才注意到時間已經到了下午，這是大事，更是好事，轉身回去取了曲笛，欣然前往。

出大門時正好遇見方杜氏，頭一偏臉一邁就過去了，方星河見她這形如陌路的樣子，本就沒怎么想過的找方之仕抄書的想法頓時消失的干干凈凈。

趕到畫舫，見來的樂工只有自己一人，小玉也在后舷。

“今天的貴客雅好清凈，等他召喚了再進去。許叔，放船吧”

打花櫓輕輕搖晃中離開了靠泊點，方星河檢查好笛子后低聲問小玉，“客人是誰？”

“他姓虞，名清臣。自號蓬萊居士，又號醉吟先生，是個在襄州都極有名的名士和藏書家。

這人自幼就有才名，家中又有錢的很，卻偏偏不肯好生讀書上進，一味的想著道家長生術，平日里不是出訪道家名山，就是閉門在家中燒爐煉丹，這次是剛從劍南道青城山回來”

小玉說了這么多，方星河最聽進去的就是“藏書家”三字，正待細問，輕容掀開處，艙內走出一身形如鶴之人。

那人也沒往后看，出來后走到船頭臨風而立，靜賞水光山色。

方星河遠遠的看著他的背影，高冠危危，麻衣飄飄，腳上刬襪木屐，一陣江風吹來，斯人似要臨風輕舉，就此飛升而去。

“他就是虞清臣，不過喜歡別人叫他蓬萊居士”

“好一個瀟灑人物！”，方星河心下由衷贊嘆。鶴形人在看風景，全然不知自己也成了方星河眼中的風景，“小玉，你說他是藏書家？”

“嗯，他家藏書都好幾代了，藏書之多別說咱們樂鄉縣沒人能比，就是滿襄州也都排得上號”

“那你說我要是找他借書，他會答應嗎？”

“想得美”

小玉頭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書多珍貴啊，怎么能隨便給人看？再說他那人喜歡清靜又傲氣的很，除非他瞧得上你否則連句話都不會跟你說，還怎么借書，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不可能的”

方星河不說話了，靜靜的想著心事。

虞清臣一立便是小半個時辰，日影越發西斜，船尾處老許熬的河魚已至最好火候，鮮香隨著逆風直飄船頭。

虞清臣動了，沒回艙內，而是直接到了船尾，“這鐵鍋里燉的是鱖魚？”

船工老許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旁邊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道：“蓬萊居士說的不錯，這正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鱖魚，不過許叔他們素來稱之為鯽花魚”

老許一聽到這個名字連忙點頭，“對，星河說的不錯，就是鯽花，魚長不大，但味道好得很”

虞清臣面色一動，側身就見出言解釋的“星河”是個十五六歲少年，少年也如自己般穿著一襲麻衣，舊的厲害，不少地方隱隱可見透光，但卻極潔凈。

少年或是因為瘦的緣故，身形越顯頎長，頭上未曾加冠，挽起的黑發以一文錢一枚的木簪子簪著，手執長笛溫潤而笑，清俊的臉上兩只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恰如他的名字般無比澄澈中似有星光閃耀。

“雅芳齋伍芝芳口中的方星河應該就是他了，觀其人倒配的起那畫，只是年紀未免太小了些”

虞清臣心中自忖，臉上卻未顯露，回身過來揭開魚鍋蓋子，更為濃烈的鮮香隨著騰涌的白氣撲面而來。

鍋內，多尾周身無鱗，大小不過掌的土鱖魚在湯汁中翻滾，湯汁色白而細膩，絕似牛乳，色香味俱佳，令人望之便食指大動。

“某一去青城年余，暌違襄水河鮮久矣，不意今日方歸便有此驚喜，老丈，叨擾了，小玉去請你家娘子出來，咱們就在此間圍爐賞景”

老許盛了一碗魚湯去照顧船舵，不過他的那葫蘆村釀留了下來。方星河，小玉，虞清臣，柳娘子圍爐而坐。

天色已是黃昏，遠處晚霞漫天，近處水光粼粼，在水與天之間有成群傍水而生的白鷺翩翩飛舞，江中晚景實是美到令人心醉。

方星河以景下魚，喝完半碗魚湯后沒去拿名貴的劍南春釀，而是喝了一盞老許葫蘆里的村釀，與魚湯相配竟是出奇的美味，忍不住滿足的一聲嘆息。

虞清臣放下越窯青瓷盞看過來，“你適才說桃花流水鱖魚肥，典出于何處？”

寫《漁歌子》的張志和都還沒出生，哪里有什么典？方星河看著在打花櫓不遠處靈動翱翔的白鷺淡淡聲道：“信口胡謅的一首漁歌而已，何敢稱典”

說完，也不等他再問，徑直將漁歌清吟了出來：

綠桐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山名綠桐，就在對岸，時已入春，山腳處桃花盛開，花紅恰與綠水相映，宛然如畫。

這首漁歌無一生僻字，用字極為簡單，也沒有任何典故，全歌明白如話，猶如口語，難怪他能胡謅的出來。

但就是這口語般的歌謠卻讓虞清臣為之沉吟良久，沉吟中越是咀嚼越是喜歡。

他喜歡的不僅是這首漁歌就如同一幅山水畫，也不僅是著色明麗，用語活潑，而是歌中所描繪的漁人縱在斜風細雨中亦樂而忘歸的悠閑自在，這份遠離紅塵喧囂，于山水間得人生真趣的閑適可謂深得其心，甚至就是他本人人生志趣的最好表達。

一首看似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漁歌竟唱進了心里，虞清臣再度深深看了方星河一回，放聲道：“謅的好，某觀你年紀不大，倒天生天養出幾根出塵雅骨。柳娘，既得如此好歌，焉能不一展妙音？”

柳娘看著虞清臣的眼神里有著太多的故事，“小玉，取琵琶來”

方星河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小玉，淺笑道：“琵琶最宜燕樂，這漁歌未免太清逸了些，倒是我的曲笛更合適”

柳娘一笑作罷，虞清臣呷著手中的劍南春釀，“此為妙論，方星河你讀過書？”

“我自幼好書，胡亂讀過幾卷，只是家貧不能常得，也未曾正式進過學”

方星河笑著說完，取出曲笛向著夕陽吹奏起來，曲是道教音樂中的經典笛曲《玉芙蓉》，曲音一響便正投虞清臣所好。

待笛曲過半時，他手中酒盞持空懸停，已全然忘飲，目光投向比方星河所看夕陽更深處的天際，眼神渺遠憧憬，似乎看到了夢寐以求的白玉京。

飄渺出塵的《玉芙蓉》早已結束，虞清臣卻久久回不過神來，癡癡的眼神中竟有淚花閃現。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

當他終于回過神，低頭將盞中殘酒一飲而盡時眼角悄然沁出一滴冷淚，“此一曲足慰我經年跋涉之苦，柳娘，看重賞。我興已盡，不如歸去，去休，去休”

酒飲盡，話說完，他當即起身命舟，柳娘隨之急起，但探出的手終是停在了空中，唇舌囁喏卻發不出一字一言。

方星河嘆了口氣，“多謝蓬萊居士重賞，只是小子不欲銀錢，另有一事相求”

“哦？”虞清臣轉過身來，“你說”

“我想借先生家中幾本書作一抄錄”

“某家祖訓，藏書不出金生閣，更遑論外借？”

方星河心中的小火苗剛熄滅，就聽虞清臣略一沉吟后續道：“某家藏書每歲須經一晾曬以避蟲霉，此事免不得要雇人，你來吧，從明日起到五月端午為止，勞作之余能抄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絕處逢生，方星河連忙道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今天這一遭來的值，此前所花的那些心思更不曾白費，太值了！

虞清臣乘著小舟走了，似乎也帶走了柳娘的魂魄，歡會過后的寂寥總是更讓人黯然神傷，方星河靜靜離去沒有辭行，因為他知道此時的柳娘更需要獨處的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