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要讀書;一幅畫
- 最唐朝
- 紫霄星河
- 3734字
- 2019-11-05 09:17:43
方星河放下胳膊,“我是下不了田,不過該是我的我也絕不逃,丁男一年的賦稅折成錢是一貫五吧,這個我來交,徭役我能去就去,去不了我會花錢找人代行,不會拖累你們一文一毫”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的,沒有激憤更沒有怨怒,只是很平靜的陳說,就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他擋的一樣,惟其如此,反倒使話語更顯得有份量了。
方黃氏,方杜氏……滿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星河身上,就好像從不認識他一樣。
“哎呀,都是一家人,什么你呀我呀的,讓外人聽見笑話,星河身子弱,再養養就再養養”
出來打圓場的不出意料是老大方之葵,方李氏看看方星河,再看看被方星河穩穩擋在身后的二兒子,轉身回座,“好志氣,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了就得算”
“祖母放心,孫兒雖不才,卻也絕不會給阿耶阿娘丟臉,今天在座的親人都是見證。不過,孫兒應了自己該應的,卻也有一點不解想問問祖母和三嬸娘”
方李氏眉間剛起的那一點慚色瞬間消失,“你說”
方星河扭頭看向方杜氏,“我記得三叔從開蒙到現在也有好些年了吧,每次回來都說讀書辛苦,不知為何遷延至今卻連個縣試都過不了,官學里的助學膏火錢更是不見一文。
若過縣試都這么難,那以后的州試,道中的拔解,乃至到長安的禮部試又該怎么辦?”
言至此處,方星河目光轉向方黃氏,“其實說這么多,我只想問一句,三叔這書究竟要念到什么時候才能有個指望,畢竟三叔在官學的束修和一應花銷都是大伯和我阿耶他們汗珠子摔八瓣掙出來的”
“老三八歲上就花錢跟著孫先生發蒙讀書,第一次參加縣試時我家剛添老二,星漢今年已經八歲了”大伯娘方黃氏果然從不讓人失望。
方杜氏面紅耳赤,“讀書人的事誰說得準,都說窮文富武,星宏他二伯當年學武耗費了多少,最后又怎樣?還有你方星河,天天二混子似的,要讓你讀書怕是連你三叔腳后跟都不如”
今天的是非全是三房挑起來的,現在卻來撒潑,誰怕?方星河臉色變都沒變,“那可未必;再則我若讀書,也不會花家里一文錢……”
背后有人扯衣服,扭頭就看到方之廣滿是傷懷的臉,終年沉默如磐石般的他眼睛里居然有一絲求肯之色。
方星河蓬勃而起的戰意瞬間冰消,當即一聲輕嘆,閉口不言。
方杜氏見他不說話,穩住陣腳后氣焰立漲,上前一步就要再說時,臉已黑的不成樣子的方李氏暴怒聲道:“夠了!”
一場本該是全家人團圓的聚餐就這么摔在地上,稀碎。飯總還是要吃的,只不過是尬吃罷了,其間沒一個人說話,三叔方之仕也不知是沒睡醒還是為避風頭,最終也沒出現。
草草吃完各回院落,多虧祖父方桂東當年置辦下這么大一處套院,使得三房能各有一個小院子安身,平日里省了多少口舌是非。
二房小院里,方金氏探手摸了摸方星河的胳膊,“疼嗎?”
“不疼”,方星河笑笑,眼神轉向方之廣,“當時的聲音聽著響,祖母手上其實是收著勁兒的,對阿耶沒舍得真下力氣。”
方之廣“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有話,帶著蠟黃色的臉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這時,方星儀獻寶似的將留著的零嘴捧出來,“阿耶,阿娘,你們吃”
“這哪兒來的?”方金氏慈愛的臉頓時掛了起來,方之廣搓著骨節的手也停住了。
“阿娘放心,這是我自己掙錢買來的,來路正的很”。
方星河知道他們擔心什么,接過話頭將事情原委都說了,一并將藥和那件細布春裙也拿了出來。
“你這段日子老往外跑就是為了這事?”方金氏一臉的不敢置信,“以前你老悶在屋里就是學這?我們怎么不知道?”
“我在屋里練時你們都在地里,怎么知道?”方星河笑著攬住方金氏的肩膀,“要不我現在把笛子拿出來給你和阿耶吹一曲聽聽”
方金氏肩膀一顫,再放松下來時眼圈兒已經微微泛紅,老天開眼,這孩子總算是長大懂事了,這些年,不枉了。
“現在可不成,讓你祖母和三嬸她們聽見鬧心”方金氏接過細布裙,手一遍一遍在上面摩挲,臉上的欣慰簡直讓人看的心酸。
方之廣把方星儀獻寶來的零嘴往方星河這邊一推,“你吃”
熟悉的動作,一直都是這樣啊!
“我跟小妹吃過了,這是專給你們留的”方星河給方星儀丟了個眼色后道:“我能掙錢了,即便交了剛說的賦稅和徭役錢總還能剩下些,以后肯定虧不了嘴,你和阿娘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當我還是個童子”
方金氏嗔怪,“哪兒能真讓你自己交賦稅徭役錢”
“既然已經成丁該擔的就得擔著,要是掙的有多,伙食費也得交一份”,方星河沒再就此多說,哄著方金氏去吃東西。
方之廣捧著閨女給他的零嘴出去了。
“給你祖母送去了”,方金氏解釋了一句,“你別怪他”
方星河捏了捏方星儀嘟起的嘴,“我怪什么?現在想想剛才真不該那么說話”
方金氏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把陶碗推給方星儀,“你說的倒也沒錯”
“祖母和三嬸娘一直都不太待見我,我并不后悔說的那些話,只是讓阿耶架在中間為難了,畢竟他既是我阿耶,也是祖母的兒子和三叔的兄長”
方金氏猛地看過來,眼睛里隱隱可見水光,失神的喃喃了幾句“值了,值了”良久后才又續道:“你阿耶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不是懦弱,他是心里有愧疚”
“阿娘,阿耶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金氏眼神移開了,“不該問的別問,你知道他是個頂天立地的人就夠了”
看來當年有重大隱情啊,不過方星河沒再追問,后世讀了那么多書,為長者諱的道理總還是懂的。
再則,即便真有什么又如何,就憑他對自己的好,他就是最好的阿耶,有這就夠了,足夠。
方金氏面前的零嘴最后還是進了方星儀的肚子,她吃著的時候,兩人說起了方星河以后的打算。
既然已經確定了不下田,未來該干什么就得有個謀劃了。
對此,方星河這些日子早已有了打算,嘴上卻說:“容我再想想,眼下先把笛師和畫工的事情干好再說”
方金氏點點頭,“你盡管想,你想做什么,我和你阿耶都支持,但有一條你務必得顧惜好身子”
見他答應后,方金氏起身去給方之廣熬藥,方星河坐在小妹方星儀身邊想著心事。
讀書的生涯又得重新開始了呀!
對,方星河的打算就是讀書。這是他當下唯一能走,也最合適的路。
只不過這卻沒法跟家人說。他既不想讓方之廣和方金氏再為此承擔壓力,更不想因為這個在大家子里鬧出是非,太煩,沒意思。
路子定了就是分析利弊,利不用說。問題在于一是錢,二是年紀,錢也不用說,年紀實在有些太大了,十六歲才開始讀書,這要在后世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思忖至此,方星河感受到強烈的緊迫感。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太陽漸落,方星河出門前往畫舫,今夜的運氣不好不壞,不好是沒有客人點笛曲,沒有獨奏的機會就沒有額外的看賞。
不壞是好歹還有客人,隨著其他人作為樂工班子的一員進行伴奏,入手八十文。
轉天上午,方星河前往雅芳齋,遠遠就看見東主伍芝芳堆坐在胡凳上抱著茶湯飲子發呆,心中涼了涼。
走近一問果然沒生意,轉身要走時,伍芝芳懶洋洋道:“山水你能畫嗎?”
“能啊”
“那你先畫一幅吧”伍芝芳注意到方星河饑渴的眼神,臉上肥肉一抖,“我可說好只是試試啊,這個得有人要了才能給你結錢”
方星河眼中的光熄了,不過還是進去在畫案上畫了一幅,大半個時辰后便已結束。
“畫完了,我走了啊”
“這么快?”伍芝芳很是驚詫,不過他身子重就沒去看,目送方星河擺擺手走了。
全身就八十文銅錢哥子,在街上逛著實在是心虛的厲害,也逛不起。方星河花十文錢買了十個胡餅準備回家,奈何扭頭間一不小心看到了“文心書肆”的店招,想著要讀書的事就邁步走了進去。
此時,雅芳齋外遠遠走來一人,慵懶的伍芝芳看到他頓時來了精神,以絕不屬于其身形的靈巧飛奔著恭迎上去,“蓬萊居士云游回來了?這一遭去的可夠遠的,都有年余未睹先生尊容了”
來人將近四旬年紀,高瘦的身形穿著未經片染的粗麻衣,外面披著一襲鶴氅,濃密烏黑的頭發上束著危危高冠,式樣奇古。
其人面容清癯,三綹長須隨風輕揚,便步走來時風姿飄逸猶如神仙中人。
“年來你可請到好的真人像了?”
伍芝芳落后一步跟隨,哈著腰點頭如搗蒜,“去年十月間倒是請到一幅,只是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居士法眼”
看過那幅藏在齋內深處的《老子騎牛圖》后,蓬萊居士失望的搖搖頭,轉身往外走,伍芝芳知道他的性情也不敢留,只能恭送而已。
走不幾步,蓬萊居士驀地停住腳步,“咦?”
伍芝芳見他目光落在畫幾上,上面放著的正是方星河此前留下的山水畫。
我就說嘛,一幅山水怎么可能畫那么快,果然是污了這位尊客的眼。臭小子,不會畫就說不會,明天見面定要敲打。
伍芝芳湊上去就要解釋,一眼瞟過畫幅,到了嘴邊的話都消散了,出口的也是一句,“咦?”
方星河留下的是兩人都從未見過的山水畫。
自來作畫都是絹本或紙本設色,譬如要畫一幅山水先要在絹本或是紙本上勾勒好線條,而后再用不同顏色將線條填滿,以呈現山青水綠之山水景觀。
但眼前這幅山水卻是一點顏色都沒用,整幅畫面純以墨色畫成,唯一的區別是墨色各有不同,稍稍細察便有濃、淡、干、濕之別。
這幅不僅是前所未見,就連聽都沒聽過的怪畫分明沒用一點顏色,卻能明顯感覺出山石林泉間的顏色差異,且比之六朝以來的設色山水,畫面整體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韻流動,雖然這種感覺極淡,但確乎是有。
“這是什么畫?”
伍芝芳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啊。
“此畫是何人所作?”
“方星河”
“方星河誰也?”蓬萊居士雖在問話,頭都不曾抬,雙眼瞬也不瞬的緊盯著畫幅。
伍芝芳手口并用將方星河描述了一遍,年紀、外貌、穿著等等。
蓬萊居士聽完未置一語,依舊在審視那畫,良久后方道:“這幅畫我要了,你開價吧”
“啊……哦……那就兩……”
“兩貫就兩貫,沒得這般惺惺作態的惹人厭煩,明日你自到我家去取”,蓬萊居士說完,收畫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