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一如既往地擠進了地鐵，剛要刷二維碼進閘，手機突然來了一通電話遮住了二維碼。

我有些惱火，但是看到“來電人李秀春”之后，我立刻避到一邊按了接通。

“喂，秀春，有什么事嗎？”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鐵站里十分嘈雜。我只好提高了嗓音，不過語氣卻自然而然地軟了下來。

“小龍，關于那本書，我有一個想法再和你聊聊。”秀春的聲音仍然是那么中氣十足而又引人入勝，真是一個優秀的警察小姐姐啊。

一提到那本書，我就心中就有點小堵。

當六個月前秀春拿著它請我幫助出版的時候，出于一個編輯的工作習慣和專業視角，我提出了許多編輯意見。它們可以讓它更具文學性也更暢銷。

但是秀春一口氣拒絕了我的全部好意，我倆甚至還因此鬧出了一點小矛盾。

雖然后來還是成功出版了它，銷量也不錯，但是卻遠低于我的預期。

“怎么，你后悔了么？”我忍住小情緒，小心地問道，但是又忍不住接一句，“現在出版過了，再出精修版會很麻煩的。”

既涉及到復雜的版權問題，也很難再給社里帶來足夠的收益。

秀春那邊沉默了好久。

我心里有點慌，連忙說道：“當然啦，如果是秀春你開口的話，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

“噗嗤……”秀春笑了一聲，我的心都化了，只聽她說道：“你那邊有點吵，電話里說不清。你現在在哪？我來接你。”

30分鐘后，地鐵站汽車站臺附近，一輛紅色保時捷卡宴停在我的面前，一個穿著藍色襯衣、梳著馬尾戴著墨鏡的女司機沖我使勁招了招手，“快上車。”

我頂著附近站臺上一眾等車人的目光竄了進去。

“你今晚想吃什么？姐姐請你。”秀春很霸氣地說道。

“你想吃什么我就想吃什么。”我謹慎地回答道。

“海底撈咋樣？”

“太熱。”

“大排檔呢？”

“太吵。”

……

“喂喂，我們倆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呀？你怎么學我們女孩子的套路。”秀春惱了。

我趕忙解釋道：“不是要談事情嘛。你說的這環境都不適合啊。”

“那好吧，那你說你想去哪兒？”

“當然是你家啊。”我脫口而出，但是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現在我和秀春的關系不像六個月前那么親密了，開這種玩笑是不是太孟浪？

誰知道秀春竟然說道：“行行行，本姑娘今天親自下廚。”

秀春的人很美，家庭條件也很好，還是個正義感爆棚的人民警察！

一直以來她對我的吸引力都是很大的，但是今天吃完晚飯我再次刷新了對她的評分。

原來她炒菜也這么好吃啊。之前我只吃過她做的水果沙拉之類難以展現廚藝的東西，還真沒想到她的廚房技能是全方位點滿的。

“好了。現在吃也吃飽了，看也看夠了，談正事兒吧。”秀春笑道。

聽到“看也看夠了”，我感覺臉部溫度有些升高。這個小姐姐還會挑逗人！

不過到底是什么事要讓她花這么大力氣來……討好我呢？嗯，的確是討好的意味。

她想對那本書做些什么？

“小龍，你有沒有看網絡上對《無罪》的評論？”

“稍微看了一些，沒怎么關注。怎么了？”

“全都是誤解誤解誤解……他們根本沒了解作者真正的想法就大肆污蔑、瞎雞兒抨擊這個抨擊那個。”秀春很氣憤地說道。

“唉，我早跟你說了。它主要的價值在于思想性。文筆布局爛的一踏糊涂。稍微裁剪一下提高一點文學性，讓它在精英領域博個好名聲。然后再向大眾推廣，你偏不聽。”

秀春扁扁嘴，說道：“好了，是我錯了，我承認我專業性不如你，還瞎指揮，我向你道歉。今天這頓飯夠不夠誠意？不夠明天再來一頓。”

我詫異地看著秀春，沒想到她竟然會道歉，好像還是認真的。

秀春在一般的方面是個很樂意遷就別人的人，很好相處。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固執一面，當初她執意讓我不可刪減書稿。甚至對我說過“你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嘛，有必要搞那些彎彎繞繞的嗎？”這種話，可以想見她對這事執念有多深。

我當時著實被氣的不輕。就本心而言，我的確不能否認當時那么賣力審稿、提出修改意見是有一點討好她的意味。

但是那只是讓我調動了更多的腦細胞和專業知識去處理它，怎么會沒事找事呢？

當時我是又氣又惱又急，還沒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因為她的確說中了一點點我的心思。

從那以后我倆的關系就急轉直下了，進入了平淡期，直到今天似乎才有點回暖的意思。

“夠了夠了。”我不敢要求更多，“你說說你的想法吧。”

在秀春開始說她的想法之前，我先介紹一下那本書《無罪》的情況。

《無罪》是一個七個月前跳樓的死者連迎春寫的自畫像小說。不過正如我所說的，文筆和布局都很爛、銜接很不自然，所以我覺得還是把它當成化名回憶錄比較好。

秀春是在偵辦這個自殺案件時看到的它，甚至可以說是在被死者有意的布置引導下看到了它。

秀春對死者自殺的心理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細致閱讀了《無罪》，并根據死者留下的線索抓取了連迎春生前在網絡上的許多發言，也求得死者家屬的許多幫助。最終徹底探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為之震撼。

震撼到什么程度呢？她在六個月前找我出版了它。

說到這里，我有些妒忌了。精神世界的交流啊，正是像我這樣的人所極力向往的。

秀春讀我的書都沒有那么認真，哼！

秀春沒有察覺到我的這些小心思，她自顧自地說道：“我想請你進行一次創作，把那些關鍵的內容摘抄出來，再把我的一些發現加入進去，然后寫成新書推給那些噴子。”

“你的發現？”

“就是我發現的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秀春解釋道。

“可是沒有多少人會以為你的‘發現’就是‘真正而準確’的。”我如此說道，但是看秀春一臉著急，我又趕忙補充道：“當然，我持有的看法和你相同。”

“不過這樣的話，一定會大量地抄選原文啊。那版權怎么辦？”在秀春的眼神攻勢下，我不得不考慮一下這事的可行性。

秀春忙說：“我會去說服他的家人的。”頓了一下，然后又說：“關鍵是你有沒有辦法把兩個部分無縫地連接在一起，既具有文學性，又具有通俗性？”

“銜接的話，倒不是沒有辦法。但是從市場角度而言，現在出這樣一本書恐怕……”

“我會大量購買。你們出版社不用擔心收益。”

“不不，我不是擔心這個。你的主要意思是用這本書去‘辟謠’并傳播作者‘真正的意思’對吧？”

秀春點了點頭。我繼續說道：“那樣的話大眾不接受，不去讀，不就等于做了無用功？你的目的沒有達到啊。”

“那怎么辦？”秀春覺得我所言有理，有些失落地問道。

我也有些煩惱。如何給一本已經有不少讀者看完的小說，接上作者自己的（秀春一再聲稱她的“發現”真是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解釋呢？

隨意拼接在一起當然是十分簡單的。關鍵是不顯得突兀，還要暢銷。我自認是個不錯的編輯，但是作為一個創作者我實在不敢自夸。

我一時之間沒有什么靈感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么多的要求。秀春見狀也暫時放過了我，“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哪天有思路了再告訴我。”

我晃了晃腦袋，決定先不去想那么復雜的事情。

這件事拖了半個月，我在讀李洱的《花腔》的時候才得到一些啟發。

《花腔》是以三個當事人的自我敘述去描寫、揭開主角的故事的。在書中，三個當事人充當了講述人的角色。

一個活在別人的講述里面的人，一個活在別人的故事里的主角！

“YES！就是這樣。”

我給秀春發了消息，說有了眉目。一般而言，我是不會打電話給秀春的。因為她時刻有可能在執行任務，周末也可能要突然加班。所以我都是發消息給她，再等她打回給我。

這次秀春回電話很快，我對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了一通。

那邊的聲音有些遲疑，“我？我會不會鳩占鵲巢啊？”

“這其實是你們兩個的思想接力。”我笑著說道，頓了一會兒又解釋道：“雖然你看起來只是個‘破案的’，但是你不破這個案的話，這部思想樂章就不可能真正完成。”

那邊呼吸突然有點急促，過了好半晌秀春才嘻嘻笑道：“我就是沒想到我還能成主角。”

“秀春同志，主角永遠是人民群眾。”我嚴肅地說道，然后又說道：“其實還有我陪你呢。”

“行吧。那你先寫個開頭出來讓我看看。”秀春也刻意恢復了從容不迫的語氣。

之后進展的很順利，秀春直接批準我動筆了。

這就是本書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