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日。

盛放的臘梅即將迎來謝幕，它會在下一個嚴寒蓄勢待發(fā)，也可能在經(jīng)由一個季度的洗煉后覆于塵土。

我望向那一片空地，目盡處凸顯的荒土和綠林，令我心中勾起一陣陣凄涼和失意。聽工人師傅們說干凈多了，而于我而言，只是多出一份厚重的失落罷了。

“這一天，還是來了。”

“對啊。”

“雖說是爛尾樓，但還是承載了許多記憶。如今就這樣被摧毀、清掃，實在讓我不好接受。”

“不過畢竟是形勢所趨，這塊地方將來會重新規(guī)劃，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都離開這里了。”

“秋月。”

“嗯？”

“你期待未來嗎？”

秋月沒有回答我。

離開霞江三橋天已黑盡，我們吃完晚飯，就去到琴行打算練琴。當時劉阿姨正在打掃琴行，重新布置擺件，我們自然也沒理由閑著。

這中途，她說她要去看月亮，便放下掃帚跑出了門。

事情都做完后，我站在開曠的河堤，向整片天空張望，都沒見月亮的蹤影。而且據(jù)天氣預(yù)報，半個小時后會有雷陣雨。

我掃視完上下游兩個方向，又走下臺階到達鎖鏈圍起的低岸，匆忙找尋她的身影。

一邊朝上游小跑著，一邊任由刮骨的朔風(fēng)拂過周身，一座座白色路燈下的河岸，熟悉的身姿在我視線遠處佇立。

我加快速度，越接近就越發(fā)確信是她。

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流水，手揣進那白色羽絨服，也戴著衣服上絨毛加邊的帽子。

“嘿！干嘛呢！”

“怎么啦？你慌張什么？”

“嗯……月亮，不見了。”

“你找過了嗎？”

“找過了，應(yīng)該是烏云太密，今晚是沒有月亮了。”

“你錯了！”

“大錯特錯。”

“啊？”

“你還需要更加細心一些噢。”

秋月將食指停到她鼻前，又漸漸往頭頂升起，“月亮就在天上啊。”

我原地轉(zhuǎn)圈環(huán)視布滿陰云的天空，最后我將頭仰成90度，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

月亮正穿刺高速移動的灰濁的云層。

月亮垂直在我的頭頂。

一種莫名的驚喜油然而生。

“她在跟我玩捉迷藏嗎？”

“月亮明明是顆普普通通的沙球，每天晚上卻能看到各樣的形狀和不同的位置。很有趣對吧？”

“挺有趣的。”

“你說，月亮為什么總想著隱藏自己呢？”我問。

“為什么呀。其實呢，月亮從未想過隱藏自己，只是每當她撥開厚厚的云霧時發(fā)現(xiàn)，她遠不及烈陽的耀眼。”

不知是不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她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著，“就是這樣。”

“我想到一段特別美的旋律。”秋月說。

“什么旋律？”

“我馬上給你寫下來。”

隨后秋月拿起紙筆，關(guān)上琴蓋飛快且工整地寫著五線譜。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寫了半個多小時。

夜晚的霞江三橋依然寒冷，于是這期間我用石灰加水配合鐵罐子燒了壺熱水，用我倆各自帶的陶瓷杯泡了兩杯咖啡。

今晚沒有月亮，但我能隱約感覺到，月亮在揮灑著溫潤的光芒。擠在咖啡上的煉乳，就好似那高潔的弦月，當我用勺子輕輕攪拌，寒冷的弦月便融成漩渦，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宛如沙漠上空的星軌，又宛如女巫鍋中的神秘藥劑。咖啡冒著溫暖的熱氣，此時秋月正沉醉于作譜，一邊小聲念著腦海中的音名，一邊用紅彤彤的手拽著筆在紙上刻寫。看到她認真鉆研的模樣，心中又無故泛起一陣憐憫。她如此簡單又深沉地愛著音樂，愛到如此地步，愛到只要活著，便不遺余力地奏響每一個音符，讓每個渴望得到滋養(yǎng)的人聽到、感受到，聽到她的心聲，感受到她的溫情。

我含著淚，將熱騰騰的咖啡一飲而盡，隨后竟不自覺地綻開了笑容。

“真好喝。”

我將秋月的咖啡泡在熱水中，等待她放下筆后燦爛的笑容。

“寫完啦！”

“我們采用降E小調(diào)起始，中間變成降A(chǔ)小調(diào)，接著我再演奏這段撥弦部分，結(jié)束后你走和弦，我切提琴主旋律，最后再合奏收尾。怎么樣，巧妙吧？”

“不知怎么的，寫著寫著，腦袋里的旋律忽然就變得完整了。這么下來，應(yīng)該有五分鐘左右的時長哦！”

“你果然是天才。”

“我們快來視奏一遍！”

晨曦泄露在地平線，分裂出兩種絕色。目送鋼琴搬走后，青灰色的天剛好開始下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月挽著我的臂膀，在空曠的路上狂奔，同時近乎癲狂地笑著。

“你笑什么？”

雨很大，大得連人聲不及樹葉的顫栗。

“好開心啊。哈哈哈哈哈。”

“開心什么？”

“淋雨真的太棒了。”

“你不是從來不淋雨嗎？”

“因為你喜歡，所以我想試一試！”

“爽嗎？”

“我喜歡淋雨！”

盡管嗓子干澀刺痛，但還是進一步加大了音量。

“為什么？”

“因為有你在！”

天亮了，霧窗外透過清晰的橙紅色日輪，以及似乎具有形體的溫暖晨光。

“之后，你可能經(jīng)常看不到我。”

“為什么？”

“因為我們有各自的生活。”

又一晚，我們?nèi)缂s而至在霞江三橋。

秋月再一次腦洞大開，作曲完成后，將其記錄于譜本。

“呀，沒電了，快把你的手機拿來錄音！”

這次的新曲長達九分鐘，融合了四個自然小調(diào)式，組接了改編自維爾瓦迪《四季?冬》的第一章。

最后秋月將曲子完整演奏一番后，天空也逐漸明朗。咖啡的香氣仍在彌散，而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我們的活躍的溫度徹底冷卻。

我為她撐起傘，她望向我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送她到小區(qū)門口，她流淚了。

“你怎么哭了？”

“沒有啊，那是雨水。”

說著，她取下頭發(fā)上插的干花發(fā)簪，遞給我。

“這朵花，送給你。”

“這是……什么花？”

“不知道。”

她刻意笑了笑，接著頂著大雨頭也不回地跑進小區(qū)。

那天早晨后，我們之間徹底斷了聯(lián)系。在各大搜索引擎上，沒搞懂她送我的花的來路。之后我輾轉(zhuǎn)了幾家花店，才得知：

此花名為——高雪輪。

最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她借錄音為由，趁機在我手機殼里夾了這樣一張紙條，上面以極小的字體寫著一段英文：I will always shine.

也是后來才得知，那天上午后，她在家中意外觸電身亡。

沒過多久，她便已經(jīng)下葬了。

一切進行地有條有理，而我將自己困在家中，不愿感受時間的流逝。

誰都不能預(yù)料死亡會何時降臨，之前經(jīng)歷鄰居，同學(xué)家人的死去后，我就知道，生離死別這東西，遲早會和我扯上身。

只是，這件事情突然到我根本無法做出反應(yīng)。

那天窗外繼續(xù)下著雨，而我一反常態(tài)得冷靜，坐在窗前，甚至數(shù)清了雨滴墜落的次數(shù)。

好好的一個人，卻毫無征兆地死掉。

我沒有見過她的尸體，所以不知道她死時的模樣，我沒有看見她死亡的過程，所以沒法斷言她從這世界離去。

再后來她遠去的消息傳遍各處，我還不斷騙自己，從騙自己做了個夢，到騙自己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人。

秋月沒有把自己患有胰腺癌的真相袒露給任何人，也未曾告知于我。她當初無欲無求、冷言寡歡甚至一度想要輕生的狀態(tài)，也并非全是母親的死去所致。

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始終決定要將這份疾病的苦痛，獨自默默承受。只可惜由于我的出現(xiàn)，她沒能戰(zhàn)勝意念，她還是在我以及我們的引導(dǎo)下，將苦痛帶給了我們。當然，這不能怪她。她仍然很堅強，因為她是堅守著謊言，一聲不吭死去的。

我們互相都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沒有誰是無辜的。

我最恨蘇醒后的無力，因為現(xiàn)實已將美夢終結(jié)。

但我還是醒來了，為了繼續(xù)傳承那份意志，我不得不與窮兇極惡的命運抗爭。

到這里，結(jié)束吧。

秋月肯定也不希望，我將她的死亡長篇大論。

筆記本的最后，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這兩年，我一直在折磨自己。

如果我早點遇見了你，昨天、今天和明天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呢？

如果我可以早點遇見你的話，早點的話……

——02.02

今天肚子仍然很痛，已經(jīng)無法再堅持下去了。我決定還是將病情告訴你，就在今晚，我打算和你坦白所有事情。

——02.04

《拾心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