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漣殤單手捏沙,讓沙礫隨風向下漏去,挑眉說:“逼迫,強求,能還來真心的和解嗎?”聞人杰只得放下長劍,單膝向她跪下:“求你!這樣還不行嗎?”嬴漣殤對他這第二次懇求的方式,也不甚滿意:“我喜歡有話直說,就像暴雨如小鈴鐺落下,那樣響亮,那才痛快,別弄的霧蒙蒙一片,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她右手一松,沙粒“嘩”地蓋到地上。
聞人杰將劍一舉,說:“好,我也喜歡用這種方式,直截了當,嬴漣殤,我聞人杰請你退兵!”他三求嬴公主,只有這最爽快的話,才打動了她。“好!”嬴漣殤當即答應,舉起玉璽給眾士兵、龍、鳳凰等編隊看:“這是后秦圣物,見璽如見君,退兵!”
那些軍官是奉李離非之命而來,他本來并沒有指揮后秦軍隊的權利,出兵無理,來路不正,現在又見玉璽,只得揮手道:“撤回去!”嬴漣殤高舉玉璽,直到所有軍隊如鳳凰還巢,巨龍潛水一般退去,才回頭看著聞人杰。她盯著眾長老,叫他們趕緊放人。
林芙吟冷靜觀察,她見多識廣,早認出有許多別國探子,混在人群中,若是他們一直注意活躍、霸道的聞人杰,恐怕對他很不利,立即想出了個“李代桃僵”的辦法,故意盯著那玉璽說:“嬴漣殤,恐怕你不止是王爺的小使者那么簡單吧!你手中玉璽上,還沾著血光,這是后秦國級別極高的‘血玉令’象征,我猜,你是動機不純,大有來頭!”
玉璽上曾沾過血是不假,其實“血玉令”根本子虛烏有,是林芙吟情急中杜撰。不過嬴漣殤哪能解釋,那只會越抹越黑。“真聰明,你沒揭她就是輔政王,算對得起她。”聞人杰夸贊道。那些長老還要有動作,原本就反感他們、又借自己的正道身份暗地觀察、準備在關鍵時助朋友一臂之力的蘇城主、谷掌門站出來批評:“你們還想對恩人怎樣?快退下!”
這兩人雖然年輕,地位卻高,長老悻悻收了力退去。嬴漣殤注意到,林芙吟的話,起了效果,那些被輔政王殺了帝君的三十三國暗探,都注意到了自己,不想在躲避,站出來道:“我不想掩蓋身份,那些與我家王爺有仇的人,今日深夜,來龍王廟見我!”
龍江退兵,龍王廟約夙敵,嬴漣殤的一切行為,都如此颯爽風流。萬神渡大江,堂堂盛典,被聞人杰與嬴漣殤二人鬧個天翻地覆,各高人及弟子,垂頭退散。是夜,嬴漣殤坐在客棧內,借微弱如手心中捧著的月光一般的燈亮,讀最愛的《紅樓夢》,書頁輕卷,發絲晚垂,目光早蕩,手拿著書,心飛云天。聞人杰問:“你還沒走?你那時為什么要答應退兵?”
“因為,我夢見你還和我是兄弟,夢見你還和我在一起。即使是為了美好的夢境,我都愿意。”嬴漣殤捉起玉璽:“好了,我去了!”她掠出客棧,乘風飛至龍王廟,那些密探果然等在那里,刀劍齊出,見她一落地,就要殺上來,她卻右手一翻:“別,等著。”
“各位,我知道你們恨王爺,但我在殺帝君的事件中,并沒參與,死了可有點冤。早晨告訴你們‘血玉令’的那位姑娘,卻是輔政王的情人,因為逼他休妻娶自己的事情,兩人口角,那姑娘才躲出來了,她林芙吟是國主,卻和王爺關系很深。”嬴漣殤此語,是一半真一半假,她與林國主確實有過儀式,抵賴不得,順道又反誣了早上害過自己的林芙吟。
眾人相互一看,都喊:“那你不想死,就把她獻上!”嬴漣殤答應一聲“可以”,轉身要走,那些密探中,大多數人都沒追上,卻有一個年輕氣盛、與被殺帝君關系親密的,直沖上去:“還我帝君的命來!”嬴漣殤不能迎戰,如果打敗了他,那所有密探都要沖上來,如果輸掉,更是不行,只得抽身奔逃,往人群密集躲去,沒想到那人輕功、眼力俱佳,緊追不舍。
“真難纏!”嬴漣殤咒罵一句,鉆進了一處小巷里,眼見一座別致的小院,扎了進去,想借院落的復雜地形,繞過走廊、河道、九曲橋逃脫。但那人追進來,似乎能覺察她的氣息,順路追逐,嬴漣殤無奈,只得一頭沖進最華貴精美的小屋中,尋找地方躲藏。
這不進還好,進去見著的第一個人,就讓她險些跳起來:“你……”這人居然是從龍江中救起她的韓風戟。他眨著雙眼看著她,精神似有異常,又似乎和同齡少年沒什么兩樣。“聽說江湖上有好多人,被仇家追索,你也是嗎?”他那雙眉,俊秀又挺括,仿佛在那里點起一排致密秀雅的燈。他老是一副疑惑的模樣,更顯可愛,眉毛時不時挑著,惹人憐惜。
“讓我躲一躲。”嬴漣殤找了半天,終于拿起一包他的衣裳,將自己遮蓋起來,這一包全是他的睡衣,寬大柔軟,又有極誘人的男士果味香薰,她露出一只眼睛,瞧著他笑。小屋內風光流連,香滿情溢。“我是到這里來休養,今天龍江太吵……”韓風戟正要說話,就見屋門被粗暴推開:“有人藏著沒?”那小子進門四望,正要進來搜,卻看見了他的臉。
“啊?韓,韓公子?抱歉,打擾了,打擾了!”他脖子一縮,退了下去,夾著尾巴溜走。連遙遠國度的一個小探子,都知道他的容貌姓名,可見韓家之勢力。嬴漣殤見追索之人離開,站出那堆衣裳外,想多說些什么,卻又不得不走了:“韓公子,告辭了。”
韓風戟也很失落:“仙女,美人魚,總是走的這么快。你走吧,我會天天求神佛,讓我再次遇見你的。”他垂著眼送她離去。嬴漣殤揮別韓公子,在空中飛閃,不久就回到了客棧,掀起聞人杰面前的報紙:“小魔頭,這件事情我本可以瞞著你做,但我必須說!”
聞人杰深感不祥:“什么事?”嬴漣殤道:“我把芙吟出賣了,答應把她獻給各國密探,換我自己的平安,反正她也是王爺名義上的情人。如果你想保護她,就親自送她去獻禮。”
聞人杰翻身掐住她:“你還有臉說!你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就削你一片肉!你敢再賣她一次,我挖你的眼睛!”嬴漣殤抬抬眼眶:“由便你,反正你不送,遭殃的是所有人!”她揮袖離去,聞人杰正要追出,又沉靜下來想:過去說不出來源頭的那些事件,必定是有人加害,這個人是嬴漣殤的可能最大。于是喊來林芙吟:“國主,能幫我跟上她嗎?”
林芙吟萬分聰明,即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潛到嬴漣殤窗下,聽到她說過一句話后,臉色驟變,翻身返回,對他說:“聞人哥哥,她說‘聞人杰,我要一次次陷害你,最終讓你灰飛煙滅’!”聞人杰重重一拍桌子,憤而站起:“嬴漣殤,果然是你!”
聞人杰早領教過嬴漣殤的狡辯功夫,不再想同她正面沖突,怕自己又不知為何軟了心,勸林芙吟道:“你再去,不要與她硬碰硬,找溫郡主,讓她傳話給嬴漣殤,就說我早就知道她的謀劃算計,看她怎么回答!”林芙吟答應著離去,他猛喝一口茶,被燙的說不出話來。
“洵洵漣殤,以待杰汭,風消煙殞,死生無畏……”嬴漣殤讀著《紅樓夢》里夾的書簽,燈光幽幽,流蕩如美酒甘泉,淺映發鬢,翩然若神仙,“原來我和他的名字,都在古詩里呢。真是命中注定的兄弟、對頭。”她手指回目名字,正要讀下去,溫暖卿就喊了聲:“王爺。”
嬴漣殤奇怪,向來素淡寡欲的溫郡主,怎么也在這毛驢敲門、行賄求人的時間,來問自己:“什么事?”溫暖卿對王爺,除了敬重,并不諂媚,言語如清流:“王爺,林小姐讓我來告訴你,聞人少俠說,他早就知道您的謀劃算計,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話了。”
“聞人杰,好你個小魔頭。”嬴漣殤無奈又堅決:“你也告訴他,我做出這樣的事情,為的是犧牲林芙吟一個,換所有人的安全。眾人在我心中,不過是砝碼器物,犧牲少的,換取多的,天經地義。告訴他,要是再不決定,那些密探就要來抓捕我們了。”
溫暖卿并不知道嬴漣殤與各國密探之約,更不會了解事態緊急,只把它當作普通傳話,回身去告訴了林芙吟,不久,聞人杰的話又傳來:“你之利益,我之仇敵。你要犧牲,怎么不自己去犧牲?”嬴漣殤也氣恨他的無情,看看時間,已來不及,向溫暖卿急促說道:“不管誰的利益誰的敵,那些人就要來圍堵我們了!我不想當面見他,你去和他說!”
兩人在林、溫兩位姑娘口中,相互猜疑打聽,不能當面講個清楚,多要緊的事情,經幾個人之口,也變了味道。嬴漣殤不愿再耗下去,起身道:“讓我去見他!那些人就要來了!”溫暖卿莫名,林芙吟懾于她濃烈殺氣,后退幾步,聞人杰卻就是不理。“開門!開門!”
嬴漣殤正喊著:“你別逞一時氣了,有什么我們以后說,那些人就要來了!”聞人杰才要回答:“不許碰林國主!”窗外已有一支利箭“刷”一聲刺進來,緊緊釘在門板上,箭翎亂顫。“交出林國主!嬴漣殤,你快把與輔政王有關系的一切人,通通拱手送上!”
“真的來了!”嬴漣殤拔下暗器飛甩出去,才算是擋住了要向上沖的敵人,這一次來的人似乎準備充足,共有四五十,比方才多一倍。她這邊直對著窗外,還算有二層的樓房可以抵擋,而聞人杰的房間直對樓梯,立即就有敵人涌上來,他要去抓太阿劍,卻晚了一步!
“別管你的劍了!”嬴漣殤將另外一支普通兵器擲去,“先打敗他們再說!”她剛剛做好作戰準備,這小客棧就被點燃了。“丫頭,林小姐,你們先逃!”嬴漣殤躍到樓下,劍鋒仿佛拖著一道火焰,向所有敵人斬去,但她又不得不分心看烈焰中的樓房:“你們出來沒有?”
聞人杰失了寶劍,這普通兵器用起來實在不趁手,有不怕死的對手喊:“我把他們逼在火場里,一起燒死!”聞人杰幾次拼力闖出去,都沒能成功,火燒的越發旺起來,這些為各國帝君報仇的人,比正道更是兇悍,眉宇之間都寫著血仇深恨,殺死一個算一個。
“你先拉開空檔,讓兩位姑娘出來!”嬴漣殤叫喊之時,那二層的地面開始垮塌,火裹著梁柱一塊一塊倒下來,大火已經在靜夜中燃起了熱風,形成條條火藤,將里面的人纏住。聽她這樣一喊,又有幾人沖上房去,將溫暖卿同林芙吟堵死在火海中。
“你們連她們也不放過嗎?”聞人杰質問著,他也知道自己問了,也不會有作用,在打斗之中處于下風,人數也少,能助一臂之力者都隔的太遠,趕不來,他更不想林芙吟和林冽的三界火宅,染上這國家斗爭之事。眼看那被燒的焦黑的木梁就要墜下,聞人杰抬起劍鞘,向溫暖卿與林芙吟一甩,“啪啪”兩響,她們是被扔出去了,他卻正要被人砍中后背!
“都是自己人!”嬴漣殤這一聲喊,鎮住了各位敵手,他們熟悉這話,知道這是什么暗語。聞人杰背后的劍也頓在空中,“笙歌散盡游人去!”很快就有人喊出,嬴漣殤立刻接上:“不見當年秦始皇!”上半句出自歐陽修詞,詞牌《采桑子》,個中含義,不問可知。
嬴漣殤扯開白紗披肩,露出肩上的烙印,那印,居然和聞人杰當初被強行蓋的印,一模一樣!那是個桑葉圖形,暗指“桑有扶蘇”詩句,也合《采桑子》的名字,就是扶蘇會的印記。“都是自己人。”嬴漣殤指著那烙印,讓各位看:“都是想掀翻后秦皇帝和王爺的人。”
聞人杰知道,自己身上印是假,嬴漣殤才是真。他捋起袖子,讓自己的烙印露出來,看的眾密探目瞪口呆。嬴漣殤不慌不忙道:“各位,這印記是扶蘇會記號,而當初逃到遠方去的,就是扶蘇的后人。”她說來平淡,不明其中意蘊的密探只顧點頭,而聞人杰卻明白了她的意思:白馬鄉出身的輔政王,就是扶蘇會主人,他們要扶立的和要殺的,是一個人。
“那么我這個,是你,安排的?”聞人杰也聰明非凡,將她話中含義完全解透。嬴漣殤點頭:“當然,那‘四而樓’酒館里的小賭徒,自然都是我安排的,不過那印可是你自己搶過去蓋上的,怪不著我。當時那小巷里的扶蘇會人認你,我自然也一清二楚。”
聞人杰更明白了幾分:“這不會是你一個人的計劃,一定是一個持續了很久,精心策劃的陰謀,對不對?”嬴漣殤點頭:“是,你是被我父親選中的,至于選中的原由,和你的身世有關,我說到這個份上,不能再多說一個字了,往后的某個時間,你自會明白。”
“我是被大祭司選中的?”聞人杰趴到嬴漣殤耳邊,說了這句話,他的手極靠近她那水滴般的耳垂,火光下看去,又如一滴將凝未凝的奶油,仿佛還散發著甜味。他差一點就能觸碰到,卻因為嬴漣殤向右擺了擺頭,差之毫厘,他失望的好似天塌下來一般。
“這些行動,都與我有莫大的關系?”他繼續問著,掩飾自己尷尬且激動的心理。“有一部分,是。”嬴漣殤的回答,如她的眼神般曖昧不明,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哪些事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那些事情里,焦躁又享受的情緒,“我無意隱瞞,但不是現在。”
密探們聽著對話,在一部分不解之外,更多的是對這兩位會主的崇敬:“隨時聽候會主吩咐!”他們都是扶蘇會中、下游成員,能有機會見會主,已是巨大榮幸。“你們先去,隨時等候我的消息,不要向任何人走漏。”嬴漣殤扔去一丸丹藥,“誰受傷,這個有效,算見面禮。”
其中一人接住,爭相看去,果然是神丹仙藥。“多謝會主!我們不打擾了!”那些人轉身退去,聞人杰感慨嬴漣殤在此小事上都做的十足,不僅收買人心,只用這小小丹藥,讓那受傷的十幾人爭奪,還能讓這隊人間產生嫌隙。“廟堂中長起來的,就是不同。”
嬴漣殤知道,聞人杰此人有野心,但與自己冤仇太深,在這非黑即白的政事上,是絕對不愿站在一起的。何況,他的野心也不在朝堂。“小魔頭,別多想了。我父親選了你,自有他的道理。”她正勸解,他也貌似同意:“我沒有永遠的敵人,和誰都可以合作。”
“那……”嬴漣殤正覺得有盼頭,聞人杰就說:“惟獨和你,不行,免談!我同你合作,第二天,你會把林國主,溫郡主,所有的朋友,一起賣了!我不懂你嗎?”嬴漣殤卻也不喪氣:“隨你。但是,有一個大壞處,你愿意聽嗎?不愿意,我現在就走。”
這模棱兩可的語氣,卻讓聞人杰膽寒:“好,我聽!”嬴漣殤說:“很好,幸虧你聽了,否則我不知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我父親選擇你,是因為你的身世,也因為此,林小姐和溫姑娘,都已經落入了一個人的手掌之中,要是你不答應我,這個人會立即捏死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