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世祖

世祖名福臨，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襲父位。由叔父睿親王多爾袞、從叔父鄭親王濟爾哈郎同輔政。詔以明年為順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擾，累犯關(guān)外諸城，然不能薄關(guān)門也。順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師內(nèi)城，帝自經(jīng)。自成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啟攝政王入定中原，略言：

上帝潛為啟佑，正攝政諸王建功立業(yè)之會，成丕業(yè)以垂休萬者此時，失機會而貽悔將來者亦此時。中原荼苦已極，黔首無依，思擇令主，以圖樂業(yè)。間有一二嬰城負固，自為身家計，非為君效死也。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屬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為我有耳。我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今日當任賢以撫眾，使之近悅遠來，蠢茲流孽，亦將臣屬于我。彼明之君，知我規(guī)模非復往昔，言歸于好，亦未可知。倘不此之務，是徒勞我國之力，反為流寇驅(qū)民也。舉已成之局而置之，后乃與流寇爭，非長策矣。往者棄遵化，屠永平，兩經(jīng)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為無大志，縱來歸附，未必撫恤，因懷攜貳，蓋有之矣。然而有已服者，有未服宜撫者。是當嚴申紀律，秋毫勿犯，復宣諭以昔日不守內(nèi)地之由，及今進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職，民復其業(yè)，錄賢能，恤無告，風聲翕然，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軍，因以為質(zhì)，又拔其德譽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獻納。王于眾論，擇善酌行，聞見廣而政事有時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進取，要于入邊后山海、長城以西，擇一堅城，頓兵而守，以為門戶，我?guī)熗鶃?，斯為甚便?/p>

文程此言，于清之開國，關(guān)系甚巨。攝政王時非一人，故文中累稱攝政諸王。清僥天幸，以多爾袞入關(guān)成大功，其明達足以聽納正論。然其時能持論者，實無幾人，舊人中唯文程，降臣中唯洪承疇，為有見地，而多爾袞皆能虛受其言。此文為文程預定大計之始，蓋猶但料明之必亡，尚未知明帝之已死也?！稏|華錄》所載如此。清《國史》本傳已修飾而失真相，《史稿》更甚。今雖未見初修之《太宗實錄》，要知《東華錄》中文程之文，必猶近原狀，以其暴露清軍以往之態(tài)度，尚非有成大業(yè)之志，必為后來之所諱言也。自今以前，武力勁矣，招降納叛之道得矣，唯要結(jié)關(guān)內(nèi)之人心，殊未留意。所留意者在鈔掠，自不能恤人疾苦。自今乃以救民水火為言，多爾袞深納之，此為王業(yè)之第一步。是月七日甲子，祭告南伐。翌日乙丑，賜多爾袞大將軍敕印。丙寅啟行，十三日庚午，次遼河，已知北京破。以軍事咨洪承疇，承疇上啟，略如文程指，皆為清有天下之大關(guān)鍵。而多爾袞之能聽受，則天之所以厚清而生此美質(zhì)也。承疇略言：

我兵天下無敵，將帥同心，步伍整肅。流寇可一戰(zhàn)而除，宇內(nèi)可計日而定。宜先遣官宣布王令：此行特掃除逆亂，期于滅賊，抗拒者誅。不屠人民，不焚廬舍，不掠財物。降者官則加升，軍民則秋毫無犯；不服者，城下之日，誅其官吏，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內(nèi)應立大功者，破格封賞。法在必行，此要務也。流寇遇弱則戰(zhàn)，遇強則遁，今得京城，財足志驕，已無固志，一聞我軍至，必焚宮殿府庫西遁，賊之騾馬不下三十余萬，晝夜兼程可二三百里。我兵抵京，賊已遠去，財物悉空，亦大可惜。今宜計道里，限時日，輜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從薊州、密云近京處疾行而前。賊走則即行追剿；倘坐據(jù)京城以拒我，則伐之更易。庶逆賊撲滅，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財畜以賞士卒，殊有益也。明守邊兵弱馬疲，猶可輕入；今恐賊遣精銳，伏于山谷狹處，以步兵扼路。我國騎兵不能履險，宜于騎兵內(nèi)選作步兵，從高處覘其埋伏，俾步兵在后，比及入邊，則步兵皆騎兵也，孰能御之？抵京之日，我兵連營城外，斷陜西、宣府、大同、真、保諸路來攻，流寇雖不能與大軍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漢兵輕視之。

承疇此言，已知自成據(jù)京師，猶未料其先已東來及吳三桂導引入關(guān)，并不用馬步迭代之法。懸兵度險，天之所啟，事半功倍。然承疇固老謀深算、久熟內(nèi)情之言也。

先是京師日危，明用薊遼總督王永吉議，棄關(guān)外諸城，召寧遠總兵吳三桂入衛(wèi)。三桂徙寧遠兵民五十萬眾而西，抵豐潤，聞燕京已陷，不敢前。自成拘三桂父襄招三桂，而遣降將唐通、白廣恩率兵向關(guān)門。三桂聞家口被掠，怒作書絕父，且急遣使至多爾袞軍前乞師。多爾袞時尚未至寧遠，得書即進，途次復得三桂促進之書，兼程而行，距關(guān)十里。自成以三桂抗不受招，自將精銳二十萬東擊三桂，又令唐通等前鋒二萬騎繞出關(guān)外夾攻。多爾袞逆擊，敗通等于一片石。翌日，師至關(guān)，三桂出迎，大軍入關(guān)。自成率眾自北山橫亙至海，嚴陣以待。是日大風，塵沙蔽天，軍少，不及自成之半，多爾袞命三桂兵居右，滿洲兵在其左，令曰：“敵陣大，首尾不能顧，可鱗次集我兵，對賊陣尾突之，必勝?！比鹗苊炔珣?zhàn)當之，風沙中咫尺莫辨，力斗良久，軍士呼噪者再，風旋止，滿洲鐵騎橫躍入陣，所向摧陷，自成方挾明太子諸王于高岡觀戰(zhàn)，俄塵開，見甲而辮發(fā)者，驚曰：“滿洲至矣?！彼焱帘?，逐北數(shù)十里，斬獲數(shù)萬。自成離京師，焚宮殿，載輜重西走。多爾袞令三桂及阿濟格、多鐸兼程追擊，勿入京。即軍前承制進三桂爵平西王，令關(guān)內(nèi)軍人皆剃發(fā)，誓諸將曰：“此行除暴救民，滅賊安天下，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違者罪之。”榜諭官民以取殘不殺共享太平之意。自關(guān)以西各城堡百姓逃竄山谷者，皆還鄉(xiāng)里剃發(fā)迎降，用文程、承疇等言也。

五月初二日己丑，多爾袞至燕京，故明文武諸臣皆出迎五里外。下令禁兵士入民家，百姓安堵。多爾袞入居武英殿。蓋宮殿遭焚殘破，唯此殿獨完也。翌日庚寅，令兵部傳檄直省郡縣：歸順者官吏進秩，軍民免遷徙，文武大吏籍戶口錢糧兵馬親赍至京，觀望者討之。故明諸王來歸者，不奪其爵。在京職官及避寇隱匿者，各以名聞錄用。卒伍欲歸農(nóng)者聽之。又翌日辛卯，令官吏軍民為明帝發(fā)喪，三日后服除，禮部太常寺具帝禮以葬。初六日癸巳，令故明內(nèi)閣部院諸臣：以原官同滿洲官一體辦理。初八日乙未，阿濟格等報及李自成于慶都，擊敗之，追至真定，又破走之，近畿諸郡縣皆降。二十二日己酉，葬故明莊烈帝，后周氏，妃袁氏，熹宗后張氏，神宗妃劉氏，并如制。先是，三月二十八日丙辰，遷帝后梓宮于昌平，昌平人啟田貴妃墓以葬，至是用帝禮為改葬也。至七月庚子，并設(shè)故明長陵以下十四陵官吏，司守護焉。

霸者假借仁義，亦可與王者同功。要其優(yōu)禮前代之意雖假，而于寬恤民生，使久罹水火之人倚我以圖蘇息，則事實不可誣也。當天命、天聰間，未嘗不厚結(jié)關(guān)外之人及關(guān)內(nèi)來歸之人，然未能推此意于關(guān)內(nèi)。觀其累次犯塞，輒挾告天七大恨榜文，向關(guān)內(nèi)軍民布告，此于收拾人心有何益處？豈明之軍民見此榜而代為不平，亦有仇明順敵之意乎？固知天聰以前，清固以悍夷自處，絕未有得天下之意識也。崇德改元以后，亦未見若何改觀。及此而始自命王者之師，居然大異于昔。多爾袞于征朝鮮時，《朝鮮實錄》中載其舉動，在滿洲中獨為溫雅得體，固其資質(zhì)之美，即天之所以啟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而其最大之獻納，莫如范文程，節(jié)錄文程清《國史》本傳如下：

文程從師渡遼河，吳三桂來乞師，文程曰：“闖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傾覆京師，戕厥君后，此必討之賊。我國家上下同心，兵甲選練，誠聲罪以臨之，恤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義動，何功不成？”復言：“好生者天之德，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未有嗜殺而得天下者。國家欲統(tǒng)一區(qū)夏，非義安百姓不可?！庇谑巧陣兰o律，妄殺者有罪。既敗流賊二十萬于山海關(guān)，我兵長驅(qū)而西，民多逃匿，文程草檄宣諭曰：“義兵之來，為爾等復君父仇，所誅者唯闖賊。師律素嚴，必不汝害?！泵裥乃彀?。師入北京，建議備禮葬明崇禎帝。時宮闕灰燼，百度廢弛，文程收集諸曹冊籍，布文告，給軍需，事無巨細，咸與議焉。

以上見攝政王之所行，皆文程之所議擬。其尤為清一代永久惠民之政者，則立除明季加派一事，能立起人民樂生之心，而天下已大致定矣。至清一代竟能永行之，以不加賦為祖訓，為定制，此則清之自有器量，能收名臣之用者，必其意度亦本與契合可想也?！段某虃鳌酚盅裕?/p>

明季賦額屢增，而籍皆毀于寇，唯萬歷時故籍存。或欲于直省求新冊，文程不可，曰：“即此為額，猶恐病民，豈可更求哉？”自是天下田賦，悉照萬歷年間則例征收，除天啟、崇禎年間諸加派，民獲蘇息。

攝政王既定燕京，即派員率師先定山東、山西，蓋由近漸及遠省。明福王以五月戊子朔，由馬士英以兵擁戴入南京，初三日即監(jiān)國位，十五日進稱帝，建號弘光。當擁立福王時，向時持清議者，皆以北都黨案反復，王為鄭貴妃孫，鄭氏乃造成各案之主體，又以王失教無善行，意不欲贊定策議。為士英所脅，而諸不快意于清流者群和之，自始即挾有意見。以諸正人于擁立有異議，激王疏遠正人，出史可法于外，以士英當國，起用閹黨阮大鋮，盡翻逆案。國事皆在馬、阮，王又童昏，南都事不可為。而攝政王于六月十一日丁卯，與諸王大臣定議，建都燕京，遣使奉迎車駕。世祖以九月十九日甲辰，自正陽門入宮。十月乙卯朔，親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頒大清《時憲歷》。翌日丙辰，以孔子六十五代孫允植襲封衍圣公，其五經(jīng)博士等官襲封如故。十日甲子，上御皇極門頒詔天下，大赦。乃議佐命開國親郡王及滿洲諸臣封爵，所司損益前典以聞，并察歸降文武官紳，其先后輕重之序如是。詔中除宣赦外，悉數(shù)蠲除明季苛雜加派賦稅，地畝錢糧悉照前明會計錄，自順治元年五月朔起，如額征解，鹽法亦然。凡加派各餉，俱行蠲免，仍免本年額引三分之一。又自五月朔以前，所有本色折色各數(shù)十種款目錢糧，逋欠在民者，一律豁免。另一款亦系豁除逋征，當是指雖無民欠實據(jù)，亦概予豁除。至五月朔以后之蠲免，則大軍經(jīng)過地方，仍免征糧一半，歸順州縣，非經(jīng)過者，免本年三分之一。關(guān)津商稅普免一年。明末所增之商稅則永豁免。曾經(jīng)前明因兵災全免錢糧之地方，仍予全免，不在免半及三分免一之例。近畿六十八衛(wèi)軍人，明時派供內(nèi)廷柴炭，永免且禁私派，招商辦買充用。京城行商車戶僉派徭役，及北直、河南、山東、山西等省截銀，明末所已免派免解者，均照現(xiàn)行事例蠲除。京師東、中、西三城，因屯扎禁衛(wèi)軍人，不得已令官民之家遷讓，其遷居之戶，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處，概免租賦三年。南北城居家雖不遷徙，而房屋被人分居者，亦于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處，概免租賦一年。丁銀不照原有定額，查核老幼廢疾，并與豁免。軍民年七十以上，許一丁侍養(yǎng)，免其徭役。明季直省屯田司助工銀兩，準予豁免。直省漂流掛欠及明系侵沒之錢糧，已經(jīng)追比在官者，自五月朔以前事件，一律免追釋放。經(jīng)寇劫失之錢糧亦同。凡此皆從明末人民生計之苦，曲折體貼，又于明時已有之惠恤，不因現(xiàn)在加惠之通令，轉(zhuǎn)有廢閣。此詔適合人民苦于征納、思解倒懸之心理，與未入關(guān)前對待關(guān)內(nèi)方法截然不同。出以世祖登極詔書，實即攝政王聽納群言、熟察民瘼所得之結(jié)果，其余培風化、收人望、敬禮先代帝王賢圣、守護明代陵寢諸端，皆合中國舊來崇尚，無復夷風。攝政王樂引漢人，為滿洲舊人所嫉，此亦其所收之效也。詔榜今尚有存者，《東華錄》亦載全文，不能備錄。《清史稿·世祖紀》已有所刪節(jié)矣。

方世祖將即位時，明使左懋第、馬紹愉、陳洪范奉金幣求和，為割地偏安計。不報。既繼位后，逾兩旬，以十月二十五日己卯，命豫親王多鐸為定國大將軍，進取江南。先清河南北未服軍民屯堡，所過悉平。閱數(shù)日，以英親王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西討李自成。兩王皆攝政王同母兄弟。英王直由綏德取延安、州，斷自成軍西竄之路。豫王自河南破自成軍于潼關(guān)，連敗之，至西安，自成被迫東走出陜。乃命豫王移師向江南，英王專事自成，時在順治二年四月。以是月十八日庚午，豫王師至揚州，諭明督師閣部史可法等降，不從。二十五日丁丑，克揚州，可法不屈見殺。五月初五日丙戌，清師渡江，明守將鄭鴻逵等舟師潰，遂陷鎮(zhèn)江，由丹陽、句容抵南京。初十日辛卯，明弘光帝先遁。翌日，馬士英亦遁。南都士民擁獄中所囚崇禎太子出監(jiān)國。十五日丙申，豫王至南京，勛臣趙之龍、閣臣王鐸、部臣錢謙益等以城降。南都既下，明所以系人心者略盡。以后隆武之在閩，魯監(jiān)國之在海上，永歷之在兩粵、滇、黔，奔迸流離，保存名號而已。

崇禎太子之獄，始于是年三月。弘光及馬、阮，以北來之太子為偽，下之獄，而朝士多信為真。士民不慊于時政，亦誹議君相。其先于上年十二月，北都先見崇禎太子，清廷以為偽，殺之，并殺認太子為真者。至南中復見太子，史可法得北使左懋第等訊，知太子已被害于北，不附和繼至之太子，朝士則謂可法受馬、阮脅制而然。然余考之，北都太子實不偽，即南都太子非真也。余別有專論，于此不復贅。六月，明總兵田雄、馬得功等執(zhí)弘光獻于豫王。閏六月，英王追李自成至湖廣。勢窮入通城之九宮山，自縊死。是時，明唐王聿鍵即帝位于閩，建元隆武，魯王以海稱監(jiān)國于浙。豫王多鐸既克南京，并下杭州，旋召還，以貝勒勒克德渾代將。三年正月，又以太宗長子肅親王豪格為靖遠大將軍，征四川。至冬十一月，清軍平閩，隆武帝殉。豪格入川，張獻忠戰(zhàn)死于西充。會明遺臣復立桂王由榔于肇慶，改元永歷。自成、獻忠余部巨萬數(shù)，先后歸之。南明之兵多為歸附之眾，自隆武倚鄭芝龍立國，鄭氏即前時受撫之?？埽劣罋v又盡收張、李余部，不收則無兵可作聲勢，收之亦無彈壓之力，非唯不足圖功，亦且備受屈辱。清對南明，亦用漢人為前驅(qū)。使相屠殺，是為吳、尚、耿、孔四王之兵。吳三桂原為明將，所統(tǒng)為明之官軍，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皆毛文龍舊部，實盜類也。清用此諸軍，自有八旗為中堅，以監(jiān)督之，其勢自不敵。然猶亙十余年，終世祖之世，未能悉平南方。圣祖即位后，永歷帝乃為緬甸所縛獻，魯王亦卒于臺灣。自是無與清對立之明。以國統(tǒng)言，自康熙元年以后，始為真統(tǒng)一中國。在述清史者可認為主體，不復以清與明為分別之詞矣。

世祖開國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為根本外，余皆沿襲明制，幾乎無所更改。明之積重難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頗修明明代承平故事。順治三年三月，翻譯明《洪武寶訓》成，世祖制序頒行天下，直自認繼明統(tǒng)治，與天下共遵明之祖訓。此古來易代時所未有。清以為明復仇號召天下，不以因襲前代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明祖立法，亦實有可以修明之價值，若閉關(guān)之世不改，雖至今遵行可也。故明之代元，史家極應研究其制作。清之代明，綱紀仍舊，唯有節(jié)目之遷流，自非詳考不足標其大異之點。八旗制已有詳考，余從略。其馭宮廷閹宦之法，清實大勝于明。但在世祖開創(chuàng)時，亦已模仿明制，十年六月，設(shè)內(nèi)十三衙門，嚴為限制，令宦官不得過四品。十三年六月，又仿明祖立鐵牌，禁內(nèi)官干政。此皆有復蹈明閹禍覆轍之漸。十五年三月，有大學士陳之遴、前恭順侯吳惟華賄結(jié)內(nèi)監(jiān)吳良輔之獄。之遴、惟華流徙籍沒，之遴遂死貶所。吳監(jiān)被旨嚴飭，而世祖卒愛昵之，崩前五日，《實錄》已書不豫，而是日尚幸憫忠寺觀吳監(jiān)祝發(fā)，其為自知不起，令吳監(jiān)避禍耶？抑自恐命促，令所愛代為出家以媚佛求佑耶？二者必居一于此。要之世祖御世時，無改革閹寺之計，其處斬吳良輔及廢十三衙門，乃世祖崩后太后及輔政諸臣之意。此《清史》之所不詳，見余《三大疑案考實》。

清入關(guān)創(chuàng)業(yè)，為多爾袞一手所為。世祖沖齡，政由攝政王出。當順治七年以前，事皆攝政專斷，其不為帝者，攝政自守臣節(jié)耳。屢飭廷臣致敬于帝，且自云：“太宗深信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之。”以翼戴沖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為自古史冊所僅見。薨于順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戊子，當時猶用帝禮，廟上謚，稱成宗義皇帝，以稱其實。乃未幾以屬下首告，王曾制八卦黃袍，令與大東珠朝珠、黑貂褂潛置棺內(nèi)等事，坐以悖逆之罪。夫既以帝號加之，凡形式上之帝制，何者為不可犯？此與追尊之詔豈非矛盾？唯王與肅王不合，囚王致死，而又取其福晉，肅王為世祖長兄，于此事不無懷憤。又于順治五年冬至，初次郊天恩詔，尊稱王為皇父，世乃傳太后有下嫁攝政王之事。今見之筆墨者，唯明遺臣張煌言之《蒼水詩集》，有“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之句，確為當時人語。然蒼水以鄰敵在遠，仇恨所敵，因傳聞而作揶揄之詞，難為信史。世所傳則謂春官指禮部尚書，而其人則坐以錢謙益，以附會謙益之所以為高宗深惡，且傳有謙益撰太后大婚詔文，清亡后頓見傳播，而故老亦多信之。余考謙益未為禮部尚書，多爾袞稱皇父時，謙益去國已久。且考《朝鮮實錄》，當時有“擬議攝政稱皇父”之語，并不涉及太后之下嫁，即其未奉大婚詔之明證。唯舊《東華錄》議多爾袞罪時，有“身到皇宮內(nèi)院”一語，或可為事有曖昧之據(jù)，但不必為太后有私，且有私亦與下詔大婚公然稱慶有別。以其坦然尊為皇父，轉(zhuǎn)信其非有曖昧之慚，直如古者尚父、仲父之君尊其臣而已。此事詳見余《三大疑案考實》，不具錄。攝政王之身后獲咎，因緣世祖之心有不平，亦因鄭親王濟爾哈郎始本同為攝政，后以多爾袞功高，己為所掩，后于四年七月又停其輔政之職，而代以多爾袞之同母弟多鐸。多鐸于定天下實亦功高，先攝政而死，至攝政死后，鄭王再起輔政，有報怨之心，益構(gòu)攝政之罪。觀高宗之為攝政昭雪，極道世祖沖年受惑，誣此賢王，則其子孫自有公論，要為開創(chuàng)時之一大反復，不可不記者也。

當世祖時，南方尚未悉定，然朝廷已見開明之象。前七年為攝政代行，親政以后，雖有攻異端，寵側(cè)妃，不無太過之失，然資稟英明，不至妨政。世傳世祖之崩御非實，乃緣愛寵董鄂妃，妃死而帝為僧以殉之，蓋以媚佛、寵妾并為一談。余別有《世祖出家考實》，為三疑案之一，有以深明其不然。要其媚佛而不以布施土木病民，寵妾而不以女謁苞苴干政，唯見其理解之超，情感之篤，蕭然忘其萬乘之尊，真美質(zhì)也。自攝政王好延攬漢人，用陳名夏，而南方名士多所薦起。親政以后，政策仍前，由八旗掌握實力，天子則樂就漢人文學之士，書恩對命，綽有士大夫之風，居然明中葉以前氣象。正、嘉以后，童昏操切之習略無存者，天下忘其為夷狄之君焉。順治朝，通攝政、親政兩時期觀之，其有君人之度，略無更改。摘數(shù)事為例：

二年五月壬午朔，河道總督楊方興進濟寧州瑞麥，有三四歧者，有八歧、十歧者。得旨：“時和年豐，人民樂業(yè)，即是禎祥，不在瑞麥。當惠養(yǎng)元元，益加撫輯。”

是月丁酉，故明中書張朝聘輸木千章，助建宮殿，自請議敘。諭以“用官唯賢，無因輸納授官之理”，令所司給直。

三年七月壬戌，江西巡撫李翔鳳進正一真人張應景符四十幅。得旨：“凡致福之道，唯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朝廷一用，天下必致效尤，其置之?！?/p>

四年正月丙午，河南巡撫吳景道以芝草產(chǎn)于嵩山，表賀。得旨：“政教修明，時和年稔，方為祥瑞。芝草何必稱奇？”

八年正月己未，世祖將親政之前一日，戶部尚書覺羅巴哈納等入奏事畢，上問曰：“外間錢糧，有無益之費否？”巴哈納等奏曰：“有。京師營建，用臨清磚，土質(zhì)堅細，遣官一員燒造，分派漕船裝載抵通，又由五閘撥運至京，給與腳價。”上曰：“營造宮殿，京師燒磚，盡可應用，又費錢糧撥運，甚屬無益。漕船遠涉波濤，已稱極苦，用令裝載帶運，益增苦累。臨清燒造城磚，著永行停止，原差官撤回。”越三日壬戌，江西進額造龍碗。得旨：“朕方思節(jié)用，與民休息。燒造龍碗，自江西解京，動用人夫，苦累驛遞，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p>

此可知入關(guān)以后，攝政與親政時代無殊，皆能用中國賢明之君為法，定天下固自有氣度也。明季習于苛斂，攝政時用范文程言，一切厘革。然亂世宵人，伎倆百出，嘗試不已，非有明決之識，真實之意，輒為群小所?；??！芭c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真知此意者少矣。順治朝不肖疆臣，時時有規(guī)復加派之請，輒廢黜不行。舉例如下：

清《國史·土國寶傳》云：五年五月，仍授江寧巡撫。蘇、松、常三府白糧，明季僉民戶輸運，民以為苦。至是復明初官運制。國寶言：“民戶一遇僉點，往往傾家，今改官運，一切皆給于官，而經(jīng)費不敷。請計畝均派運費，民皆樂從。”諭曰：“僉點固屬累民，加派豈容輕議?！毕虏坎旌耍龠\經(jīng)費果不敷否。部臣言：“經(jīng)費未嘗不敷，唯嚴絕克減虛冒諸弊，則用自裕?！摈韲鴮氉嗖恍小ＨA亭縣有義田四萬八百余畝，明光祿寺署丞顧正心置以膳宗族助差徭者。國寶初撫吳，即令有司收其米四萬三千余石給兵餉。及國寶降調(diào)（以擅殺非陣擒之吳易黨降調(diào)），周伯達代為巡撫，以改充織造匠糧入奏。戶部議：“令察勘義田在明時曾否題明，創(chuàng)置者有無子孫?！敝潦菄鴮氁詫嵏沧?。戶部尚書巴哈納、謝啟光等核議：“義田所以恤貧助徭，非入官之產(chǎn)，宜仍令顧正心子孫收獲。至兵餉匠糧，皆有正項取給，其擅用義田米，責國寶償還?！绷辏瑖鴮毷枵埣优擅褓x佐軍需。給事中李化麟言：“加派乃明季弊政，民窮盜起，大亂所由。我朝東征西討，興師百萬，未嘗累民間一絲一粟。今國寶遽議加派，開數(shù)年未有之例，滋異日無窮之累?！鄙蠌枉韲鴮氉嗖恍小?/p>

此皆攝政時事，后亦持之甚謹，終清一代，以永不加賦為大訓，真所謂殷鑒不遠，以實心行之，非高呼愛民、圖一時宣傳之用者比矣。明之余弊，窟穴于其中者迭試不已，能受善言，乃能撲滅之。復舉廠衛(wèi)緝事之弊。再見一例：

《清史稿·季開生傳》附《張國憲》：疏言：“前朝廠衛(wèi)之弊，如虎如狼，如鬼如蜮。今易錦衣為鑾儀，此輩無能，逞其故智。乃臣聞有緝事員役在內(nèi)院門首，訪察賜畫。賜畫特典，內(nèi)院重地，安所用其訪察？城狐社鼠，小試其端。臣竊謂宜大為之防也?！笔枞?，下廷臣議禁止，得旨：“鑾儀衛(wèi)專司扈從，訪役緝事，一概禁止。”廠衛(wèi)之禍始息。

世祖善畫，得自天授，侍從之臣，往往蒙賜，具見諸家記載。此賜畫自必指此，亦見其稟質(zhì)之美。

世祖朝為人詬病之政事，莫如圈地、逃人兩事。此為國初瞻徇滿人，不得不行之策。圈地尚止一時，督捕逃人歷時較久，相傳為清朝之罪惡，不可不一述其真相。

（一）圈地。據(jù)《東華錄》及《史稿·世祖紀》，諭戶部清查無主荒地，給八旗軍士，事始元年十二月丁丑。然在前十余日己未，順天巡按柳寅東奏已言清查無主地，面條陳其圈換五便。則朝議當已發(fā)動在前。考是年七月癸卯，太監(jiān)吳添壽等請照舊例遣內(nèi)員征收涿州寶坻縣皇莊錢糧。攝政王諭：“差官必致擾民，著歸并有司另項起解?！笔菫殓茌o原有明代不屬民有之地，發(fā)動于內(nèi)監(jiān)，思擅其弊藪，有此自效，而攝政王不從。近畿皇室及勛貴本系占奪民間之地，已經(jīng)積久，取以給入關(guān)之旗軍，未為不合。自朝議將定，柳寅東始以圈換為請，則紛擾起矣，然亦圖一勞永逸耳。寅東奏言：

無主之地與有主之地犬牙相錯，勢必與漢民雜處，不唯今日履畝之難，日后爭端易生。臣以為莫若先將州縣大小，定用地多寡，使?jié)M洲自占一方，而后以察出無主地與有主地互相兌換，務使?jié)M、漢界限分明，疆理各別而后可。蓋滿人共聚一處，阡陌在于斯，廬舍在于斯，耕作牧放，各相友助，其便一；滿人漢人，我疆我理，無相侵奪，爭端不生，其便二；里役田賦，各自承辦，滿、漢各官，無相干涉，亦無可委卸，其便三；處分當，經(jīng)界明，漢民不至竄避驚疑，得以保業(yè)安生，耕耘如故，賦役不缺，其便四；可仍者仍，可換者換，漢人樂從，其中有主者歸并，自不容無主者隱匿，其便五。

此奏下戶部詳議速覆，越十余日，諭行清查撥給，則以滿、漢分居各理疆界為言，則用寅東策矣。是為圈撥所由起。若但撥無主地，即無所謂圈矣。

諭戶部：“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遠，凡近京各州縣民人無主荒田，及明國皇親、駙馬、公、侯、伯、太監(jiān)等死于寇亂者，無主田地甚多。爾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給予；其余田地，盡行分給東來諸王勛臣兵丁人等。此非利其土地，良以東來諸王勛臣兵丁人等無處安置，故不得不如此區(qū)畫。然此等地土，若滿、漢錯處，必爭奪不止，可令各州縣鄉(xiāng)村滿漢分居，各理疆界，以杜異日爭端?！?/p>

圈而后撥，其兌換能否公平，當視承辦之長官。然動必有擾，自不可諱。至外省駐防，亦有故明藩府莊田等在。又有滿兵初到，秩序未定，如韓慕廬所記蘇州城內(nèi)所居里為旗兵圈占之事。此尤軍興時之變態(tài)，不足論矣。夫圈地之擾，若清代竟永遠行之，其國祚必不能如此之久。當開國時不得已而暫行，則在歷史上固為可恕，且世祖明有不得已之表示，較之明代溺愛子弟，向國民婪索莊田者，尚較有羞惡是非之心。至后來之永停圈地，則在康熙年間，其時親貴已漸就范，不需屈法以奉之，故于康熙二十四年，有順天府府尹張吉午一奏，戶部不敢議準，而圣祖特旨俞允，此可見圈地一事之可已則已，清于病民之政，實未嘗如明代之甚也。

《東華錄》云：“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戊戌，戶部議覆；‘順天府府尹張吉午奏，請康熙二十四年始，凡民間開墾田畝，永免圈取。應不準行?！现I大學士等：‘凡民間開墾田畝，若圈與旗下，恐致病民，嗣后永不許圈。如旗下有當撥給者，其以戶部見存旗下余田給之?！?/p>

（二）逃人。當清室在關(guān)外，為明建州衛(wèi)時，往往掠漢人為奴，視為大利。被虜者逃至朝鮮，朝鮮輒解送中國，建州恨之，時為寇于朝鮮，以為報復。此積世糾纏之事，具見《朝鮮實錄》。太宗既以兵力壓伏朝鮮，乃嚴約不許解送，而漢人尚有逃入朝鮮以求庇者，朝鮮涕泣拒之，或有不忍坐視中國人為奴，私自縱還中國者，清必予以重罰。是為滿洲督捕逃人舊法。入關(guān)以后，各旗風習如故，所欲得保障于國家者，以有逃人法為最要。而其時則情偽又不同，因立法之嚴，有冒充逃人以害良善之事，故清初以此事為厲民之大者。世祖雖知之，時方用八旗之力以定天下，不能違國俗，拂眾情也?！妒犯濉だ?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99E58/15255312605947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figure_0148_0001.png?sign=1748658994-hMOjBumu0Sp596rOcxPgN07MGrjrS107-0-a98ee262e5492f93b50295ec517f0870">傳》獨詳此事，錄如下：

八旗以俘獲為奴仆，主遇之虐，輒亡去。漢民有愿隸八旗為奴仆者，謂之投充，主遇之虐，亦亡去。逃人法自此起。十一年，王大臣議，匿逃人者給其主為奴，兩鄰流徙；捕得在途復逃，解子亦流徙。上以其過嚴，命再議，仍如王大臣原議上。十二年，上疏極論其弊曰：“皇上為中國主，其視天下皆為一家。必別為之名曰‘東人’，又曰‘舊人’，已歧而二之矣。謂滿洲役使軍伍，猶兵與民，不得不分；州縣追攝逃亡，猶清勾逃兵，不得不嚴核：是已。然立法過重，株連太多，使海內(nèi)無貧富良賤，皆惴惴莫必旦夕之命。人情洶懼，有傷元氣，可為痛心者一也。法立而犯者眾，當思其何利于隱匿而愍不畏死。此必有居東人為奇貨，挾以為。殷實破家，奴婢為禍，名義蕩盡，可為痛心者二也。犯法不貸，牽引不原，即大逆不道，無以加此。破一家即耗一家之貢賦，殺一人即傷一人之培養(yǎng)。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今乃用逃人法戕賊之乎？可為痛心者三也。人情不甚相遠，使其居身得所，何苦相率而逃，況至三萬之多？其非盡懷鄉(xiāng)土、念親戚明矣。不思恩義維系，但欲窮其所往，法愈峻，逃愈多，可為痛心者四也。自逮捕起解，至提赴質(zhì)審，道路驛騷，雞犬不寧。無論其中冤陷實繁，而瓜蔓相尋，市鬻鋃鐺殆盡。日復一日，生齒凋殘，誰復為皇上赤子？可為痛心者五也。又不特犯者為然，饑民流離，以譏察東人故，吏閉關(guān)，民扃戶，無所投止。嗟此窮黎，朝廷方蠲租煮粥，衣而食之，奈何因逃人法迫而使斃？可為痛心者六也。婦女躑躅于郊原，老稚僵仆于溝壑。強有力者，犯霜露，冒雨雪，東西迫逐，勢必鋌而走險。今寇孽未靖，招撫不遑，本我赤子，乃驅(qū)之作賊乎？可為痛心者七也。臣謂與其嚴于既逃之后，何如嚴于未逃之先？今逃人三次始行正法，其初犯再犯，不過鞭責。請敕今后逃人初犯即論死，皇上好生如天，不忍殺之，當仿竊盜刺字之例：初逃再逃，皆于面臂刺字。則逃人不敢逃，即逃人自不敢留矣?！笔枞?，留中。后十余日，下王大臣會議，僉謂所奏雖于律無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惡，當論死。上弗許，改議杖，徙寧古塔；上命免杖，安置尚陽堡。逾年，卒。上深知逃人法過苛重，絀王大臣議罪。十三年六月，諭曰：“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zhàn)勤勞，佐成大業(yè)。其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yǎng)。乃十余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shù)家，以無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shù)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shè)，非朕本懷也。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民，朝廷赤子？今后宜體朕意省改，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貴?！笔迥晡逶?，復諭曰：“督捕逃人事例，屢令會議，量情申法，衷諸平允。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聞有奸徒假冒逃人，詐害百姓，將殷實之家指為窩主，挾詐不已，告到督捕，冒主認領(lǐng)，指詭作真。種種詐偽，重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并本主治罪。”逃人禍自此漸熄。

《傳》所載，其奏疏見蔣氏《東華錄》，而王《錄》不載。世祖兩諭，則王《錄》有之，蔣《錄》所未收也。想是王所據(jù)《實錄》不書奏，蓋不欲彰當時之過。意重治逃人，并不責旗下主家，而已為滿人所忌恨如此?？梢娙腙P(guān)后之逃人，絕非關(guān)外時之比，乃恃國家設(shè)立重法，而旗下奸人與民人之黠者合成訛詐之局。原立法止罰重窩逃，不深究逃者，正欲保護還歸之家奴，仍為舊主操作。奸人于是專放誘，投殷實之家寄宿，即以窩主誣之，以遂其索詐取盈之計。故重處逃人，即奸民有所畏而不敢為旗下之也。順治間人文字中涉逃人者頗多，不能備錄。唯其漸次救正，《傳》言由于世祖之兩諭，觀其事實，則順治朝猶未改督捕之功令，至康熙時乃并無所事于督捕，則弊根為已拔矣。茲先詳督捕衙門之設(shè)立。

《史稿·魏管傳》:“八旗逃人，初屬兵部督捕，部議改歸大理寺。管疏言其不便（時管為大理卿）。乃設(shè)兵部督捕侍郎專董其事。”時即以管為督捕右侍郎，見《東華錄》十一年正月甲辰?！豆軅鳌肥лd，《貳臣·管傳》亦失載。

清《國史·吳達禮傳》:“十一年正月，上以八旗逃人日眾，增設(shè)兵部督捕侍郎、郎中、員外、主事等官，另置廨署，專理緝捕事，擢吳達禮為左侍郎?！?/p>

《史稿·職官志》兵部下：“十一年，增置督捕滿左侍郎、漢右侍郎各一人，漢協(xié)理督捕太仆寺少卿二人。尋改左右理事官滿漢各一人。滿漢郎中各一人。員外郎滿洲七人，漢軍八人，漢一人。堂主事，滿洲三人，司主事一人（十四年增一人），漢主事六人，司獄二人，分理八司（當是旗各一司），掌捕政（三營將弁隸之）。十二年，增置督捕員外郎八人（旗各一人）?？滴跞四辏《讲妒汤梢源胃鞴俨⑷胄滩?，刑部止設(shè)督捕司，掌八旗及各省逃亡?！?/p>

順治朝以八旗逃人為一大事，至兵部內(nèi)專設(shè)衙門，而以京畿巡捕三營隸焉。官職繁多，其徇各旗王公之意無所不至。魏管以職掌論逃人事，流徙尚陽堡，李以科臣言此事繼之，俱死戍所。王大臣言所奏于律無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惡，當論死。是論罪并不依律，但旗人以為可惡，即當論死耳。世祖亦曲從之，俾言逃人事者多死于戍所，故逃人事實為清初秕政。但至康熙中葉，已盡革此衙門，并刑部，僅為一司，所掌乃與各省應捕逃犯為同等，且旗下竟無逃人案，督捕司對旗務，轉(zhuǎn)以防禁旗人無故離京為專責，則立法已平，旗人無所利于逃人，國法亦無所庇于縱逃之旗人，此事自然消滅。則一時之弊害，特國基未固時有此，尚非一朝怙惡不悛之事，如明之廠衛(wèi)閹人比也。

世祖朝于明季朋黨相攻，概不愿理其說。馮銓為閹黨，而首先召用，至言官交攻，輒罪言者。當時用銓，取其明習故事，內(nèi)閣票擬等明之舊法，由銓復行之。從前邪正派別，固非所當問。又其招降納叛，封賞不吝，且持之以久，要之以信。降人封爵，直至清亡而始與同盡者甚多。此亦見定天下之氣度，能使武夫悍將，釋甲來歸，功名可保，既降者心安，未降者亦知勸，檢《史稿·封爵表》，一一可見。舉一最顯之事為例。如牛金星，為李自成丞相，明國亡君殉，皆系此人。當自成據(jù)燕京時，金星以宰相之威福，記載洋溢，逮自成敗后，金星歸宿，世頗忘之?！妒犯濉ぜ鹃_生傳》附《常若柱》，乃悉金星入清之仕履，并世祖之優(yōu)容焉?！度糁鶄鳌啡缦拢?/p>

若柱疏言：“賊相牛金星弒君殘民，抗拒王師，力盡始降，宜嬰顯戮。乃復玷列卿寺，顏朝右。其子銓同父作賊，冒濫為官，任湖廣糧儲道，贓私巨萬。請將金星父子立正國法，以申公義，快人心?！钡弥迹骸傲髻\偽官投誠者，多能效力。若柱此奏，殊不合理，應議處?！彼炝T歸。

以糾舉金星為不合理而削職，似乎獎奸，然其時天下擾攘，方事招徠，以散亂勢。若柱，陜西蒲城人，順治四年進士，自庶吉士改給事中。則此必改官后所奏，事在世祖親政前后，招降之事方急，所以待牛金星者如此，愿歸者可以無疑矣。此所謂“雍齒且侯，吾屬無患”，漢高所以為豁達大度，如此類矣。金星父子甘就此不重要之官，正新朝所視為奇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