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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國學概論
  • 章太炎
  • 9486字
  • 2020-08-06 17:26:37

國學概論

第一章 概論

我在東京曾講演過一次國學,在北京也講演過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國學很不容易講,有的也實在不能講,必須自己用心去讀去看。即如歷史,本是不能講的,古人已說“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現在更有二十四史,不止十七史了。即《通鑒》等書似乎稍簡要一點,但還是不能講;如果只像說大書那般鋪排些事實,或講些事實夾些論斷,也沒甚意義。所以這些書都靠自己用心去看。我講國學,只能指示些門徑和矯正些近人易犯的毛病。今天先把“國學概論”分作兩部研究:

甲、國學之本體

一、經史非神話

二、經典諸子非宗教

三、歷史非小說傳奇

乙、治國學之方法

一、辨書籍的真偽

二、通小學

三、明地理

四、知古今人情的變遷

五、辨文學應用


甲、國學之本體

一、經史非神話

在古代書籍中,原有些記載是神話;若《山海經》《淮南子》中所載,我們看了,覺得是怪誕極了。但此類神話,在王充《論衡》里已有不少被他看破,沒有存在的余地了。而且正經正史中本沒有那些話,如盤古開天辟地,天皇、地皇、人皇等,正史都不載。又如“女媧煉石補天”“后羿射日”那種神話,正史里也都沒有。經史所載,雖在極小部分中還含神秘的意味,大體并沒神奇怪離的論調。并且,這極小部分的神秘記載,也許使我們得有理的解釋。

《詩經》記后稷的誕生,頗似可怪。因據《爾雅》所釋“履帝武敏”,說是他的母親,足蹈了上帝的拇指得孕的。但經毛公注釋,訓帝為皇帝,就等于平常的事實了。

《史記·高帝本紀》說高祖之父太公,雷雨中至大澤,見神龍附高祖母之身,遂生高祖。這不知是太公捏造這話來騙人,還是高祖自造。即使太公真正看見如此,我想其中也可假托。記得湖北曾有一件奸殺案:“一個奸夫和奸婦密議,得一巧法,在雷雨當中,奸夫裝成雷公怪形,從屋脊而下,活活地把本夫打殺。”高祖的事,也許是如此。他母親和人私通,奸夫飾作龍怪的樣兒,太公自然不敢進去了。

從前有人常疑古代圣帝賢王都屬假托;即如《堯典》所說“欽明文思安安,克明俊德……”等的話,有人很懷疑,以為那個時候的社會,哪得有像這樣的完人。我想,古代史家敘太古的事,不能詳敘事實,往往只用幾句極混統的話做考語,這種考語原最容易言過其實。譬如今人做行述,遇著沒有事跡可記的人,每只用幾句極好的考語;《堯典》中所載,也不過是一種考語,事實雖不全如此,也未必全不如此。

《禹貢》記大禹治水,八年告成。日本有一博士,他說:“后世鑿小小的運河,尚須數十年或數百年才告成功,他治這么大的水,哪得如此快?”因此,也疑禹貢只是一種奇跡。我卻以為大禹治水,他不過督其成,自有各部分工去做;如果要親身去,就游歷一周也不能,何況鑿成!在那時人民同受水患,都有切身的苦痛,免不得合力去做,所以“經之營之,不日成之”了。《禹貢》記各地土地腴瘠情形,也不過依報告錄出,并不必由大禹親自調查的。

太史公作《五帝本紀》,擇其言尤雅馴者,可見他述得確實;我們翻看經史中,卻也沒載盤古、三皇的事;所以經史并非神話。

其他經史以外的書,若《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確有可疑者在。但《竹書紀年》今存者為明代偽托本,可存而不論。《穆天子傳》也不在正經正史之列,不能以此混彼。后世人往往以古書稍有疑點,遂全目以為偽,這是錯了!

二、經典諸子非宗教

經典諸子中有說及道德的,有說及哲學的,卻沒曾說及宗教。近代人因為佛經及耶教的《圣經》都是宗教,就把國學里的“經”,也混為一解,實是大誤。“佛經”“圣經”的那個“經”字,是后人翻譯時隨意引用,并不和“經”字原意相符。“經”字原意只是一經一緯的經,即是一根線,所謂經書只是一種線裝書罷了。明代有線裝書的名目,即別于那種一頁一頁散著的八股文墨卷,因為墨卷沒有保存的價值,別的就稱作線裝書了。古代記事書于簡。不及百名者書于方,事多一簡不能盡,遂連數簡以記之。這連各簡的線,就是“經”。可見“經”不過是當代記述較多而常要翻閱的幾部書罷了。非但沒含宗教的意味;就是漢時訓“經”為“常道”,也非本意。后世疑“經”是經天緯地之經,其實只言經而不言天,便已不是經天的意義了。

中國自古即薄于宗教思想,此因中國人都重視政治。周時諸學者已好談政治,差不多在任何書上都見他們政治的主張。這也是環境的關系:中國土地遼廣,統治的方法亟待研究,比不得歐西地小國多,沒感著困難。印度土地也大,但內部實分著許多小邦,所以他們的宗教易于發達。中國人多以全力著眼政治,所以對宗教很冷淡。

老子很反對宗教,他說:“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孔子對于宗教,也反對;他雖于祭祀等事很注意,但我們味“祭神如神在”的“如”字的意思,他已明白告訴我們是沒有神的。《禮記》一書很考究祭祀;這書卻又出自漢代,未必是可靠的。

祀天地社稷,古代人君確是遵行;然自天子以下,就沒有與祭的身份。須知宗教是須普及于一般人的,耶穌教的上帝,是給一般人膜拜的;中國古時所謂天,所謂上帝,非人君不能拜,根本上已非宗教了。

九流十家中,墨家講天、鬼,陰陽家說陰陽生克,確含宗教的意味;但墨子所謂“天”,陰陽家所謂“龍”“虎”,卻也和宗教相去很遠。

就上討論,我們可以斷定經典諸子非宗教。

三、歷史非小說傳奇

后世的歷史,因為辭采不豐美,描寫不入神,大家以為是紀實的;對于古史,若《史記》《漢書》,以其敘述和描寫的關系,引起許多人的懷疑:

《刺客列傳》記荊軻刺秦王事,《項羽本紀》記項羽垓下之敗,真是活龍活現。大家看了,以為事實上未必如此,太史公并未眼見,也不過如《水滸傳》里說武松、宋江,信手寫去罷了。實則太史公作史擇雅去疑,慎之又慎。像伯夷、叔齊的事,曾經孔子講及,所以他替二人作傳;那許由、務光之流,就缺而不錄了。項羽、荊軻的事跡,昭昭在人耳目,太史公雖沒親見,但傳說很多,他就可憑著那傳說寫出了。《史記》中詳記武略,原不止項羽一人;但若夏侯嬰、周勃、灌嬰等傳,對于他們的戰功,只書得某城,斬首若干級,升什么官,竟像記一筆賬似的;這也因沒有特別的傳說,只將報告記了一番就算了。如果太史公有意偽述,那么《刺客列傳》除荊軻外,行刺的情形,只曹沫、專諸還有些敘述,豫讓、聶政等竟完全略過,這是什么道理呢?《水滸傳》有百零八個好漢,所以施耐庵不能個個描摹,《刺客列傳》只五個人,難道太史公不能逐人描寫嗎?這都因荊軻行刺的情形有傳說可憑,別人沒有,所以如此的。

“商山四皓”一事,有人以為四個老人哪里能夠使高祖這樣聽從,《史記》所載未必是實。但須知一件事情的成功,往往為多數人所合力做成,而史家常在甲傳中歸功于甲,在乙傳中又歸功于乙。漢惠免廢,商山四皓也是有功之一,所以在《留侯世家》中如此說,并無可疑。

史書原多可疑的地方,但并非像小說那樣的虛構。如劉知幾《史通》曾疑更始刮席事為不確;因為更始起自草澤時,已有英雄氣概,何至為眾所擁立時,竟羞懼不敢仰視而以指刮席呢?這大概是光武一方面誣蔑更始的話。又如史書寫王莽竟寫得同子一般,這樣愚的人怎能篡漢?這也是因漢室中興,對于王莽當然特別貶斥。這種以成敗論人的習氣,史家在所不免,但并非像小說的虛構。

考《漢書·藝文志》已列小說于各家之一,但那只是縣志之類,如所謂《周考》《周紀》者。最早是見于《莊子》,有“飾小說以干縣令”一語。這所謂“小說”,卻又指那時的小政客不能游說六國侯王,只能在地方官前說幾句本地方的話。這都和后世小說不同。劉宋時有《世說新語》一書,所記多為有風趣的魏晉人的言行;但和正史不同的地方,只時日多顛倒處,事實并非虛構。唐人始多筆記小說,且有因愛憎而特加揄揚或貶抑者,去事實稍遠;《新唐書》因《舊唐書》所記事實不詳備,多采取此等筆記。但司馬溫公作《通鑒》對于此等事實必由各方面搜羅證據,見有可疑者即刪去,可見作史是極慎重將事的。和現在小說最相近的是宋代的《宣和遺事》,彼記宋徽宗游李師師家,寫得非常生動,又有宋江等三十六人,大約《水滸傳》即脫胎于此書。古書中全屬虛構者也非沒有,但多專記神仙鬼怪,如宋人所輯《太平廣記》之類;這與《聊齋志異》相當,非《水滸傳》可比,而且正史中也向不采取。所以正史中雖有些敘事很生動的地方,但絕與小說、傳奇不同。


乙、治國學之方法

一、辨書籍的真偽

對于古書沒有明白哪一部是真,哪一部是偽,容易使我們走入迷途;所以研究國學第一步要辨書籍的真偽。

四部的中間,除了集部很少假的,其余經、史、子三部都包含著很多的偽書,而以子部為尤多。清代姚際恒《古今偽書考》,指示我們一些途徑。

先就經部講:《尚書》現代通行本共有五十八篇;其中只有三十三篇是漢代時的“今文”所有,另二十五篇都是晉代梅所假造。這假造的《尚書》,宋代朱熹已經懷疑他,但沒曾尋出確證,直到清代,才明白地考出,卻已霧迷了一千多年。經中尚有為明代人所偽托,如“漢魏叢書”中的《子貢詩傳》系出自明豐坊手。詮釋經典之書,也有后人偽托,如孔安國《尚書傳》、鄭氏《孝經注》、孫《孟子疏》之類,都是晉代的產品。不過“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傳”,比較的有些價值,所以還引起一部分人一時間的信仰。

以史而論,正史沒人敢假造,別史中就有偽書。《越絕書》,漢代袁康所造,而托名子貢;宋人假造《飛燕外傳》《漢武內傳》,而列入“漢魏叢書”;《竹書紀年》本是晉人所得,原已難辨真偽,而近代通行本,更非晉人原本,乃是明人偽造的了。

子部中偽書很多,現在舉其最著者六種,前三種尚有價值,后三種則全不足信。

(一)《吳子》:此書中所載器具,多非當時所有,想是六朝產品。但從前科舉時代把它當作“武經”,可見受騙已久。

(二)《文子》:《淮南子》為西漢時作品,而《文子》里面大部分抄自《淮南子》,可見本書系屬偽托;已有人證明它是兩晉六朝人作的。

(三)《列子》:信《列子》的人很多,這也因本書作得不壞,很可動人的緣故。須知列子這個人雖見于《史記·老莊列傳》中,但書中所講,多取材于佛經,佛教在東漢時始入中國,哪能在前說到?我們用時代證它,已可水落石出。并且《列子》這書,漢人從未有引用一句,這也是一個明證。造《列子》的也是晉人。

(四)《關尹子》:這書無足論。

(五)《孔叢子》:這部書是三國時王肅所造。《孔子家語》一書也是他所造。

(六)《黃石公三略》:唐人所造。又《太公陰符經》一書,出現在《黃石公三略》之后,系唐人李筌所造。

經、史、子三部中的偽書很多,以上不過舉個大略。此外,更有原書是真而后人才摻加一部分進去的,這卻不能疑它是假。“四子書”中有已被參入的;《史記》中也有,如《史記》中曾說及揚雄,揚在太史公以后,顯系后人加入,但不能因此便疑《史記》是偽書。

總之,以假為真,我們就要陷入迷途,所以不可不辨別清楚。但反過來看,因為極少部分的假,就懷疑全部分,也是要使我們彷徨無所歸宿的。如康有為以為漢以前的書都是偽的,都被王莽、劉歆改竄過,這話也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說。我們如果相信他,便沒有可讀的古書了。

二、通小學

韓昌黎說:“凡作文章宜略識字。”所謂“識字”,就是通小學的意思。作文章尚須略通小學,可見在現在研究古書,非通小學是無從下手的了。小學在古時,原不過是小學生識字的書;但到了現代,雖研究到六七十歲,還有不能盡通的;何以古易今難至于如此呢?這全是因古從今語言變遷的緣故。現在的小學,是可以專門研究的,但我所說的“通小學”,卻和專門研究不同;因為一方面要研究國學,所以只能略通大概了。

《尚書》中《盤庚》《洛誥》,在當時不過一種告示,現在我們讀了,覺得“佶屈聱牙”,這也是因我們沒懂當時的白話,所以如此。《漢書·藝文志》說:“《尚書》直言也。”直言就是白話。古書原都用當時的白話,但我們讀《尚書》,覺得格外難懂,這或因《盤庚》《洛誥》等都是一方的土話,如殷朝建都在黃河以北,周朝建都在陜西,用的都是河北的土話,所以比較地不能明白。《漢書·藝文志》又說,“讀《尚書》應用《爾雅》”,這因《爾雅》是詮釋當時土話的書,所以《尚書》中于難解的地方,看了《爾雅》就可明白。

總之,讀唐以前的書,都非研究些小學,不能完全明白;宋以后的文章和現在差不多,我們就能完全了解了。

研究小學有三法:

一、通音韻。古人用字,常同音相通;這大概和現在的人寫別字一樣。凡寫別字都是同音的,不過古人寫慣了的別字,現在不叫他寫別字罷了。但古時同音的字,現在多不相同,所以更難明白。我們研究古書,要知道某字即某字之轉訛,先要明白古時代的音韻。

二、明訓詁。古時訓某字為某義,后人更引申某義轉為他義。可見古義較狹而少,后義較廣而繁。我們如不明白古時的訓詁,誤以后義附會古義,就要弄錯了。

三、辨形體。近體字中相像的,在篆文未必相像,所以我們要明古書某字的本形,以求古書某字的某義。

歷來講形體的書,是《說文》;講訓詁的書,是《爾雅》;講音韻的書,是《音韻學》。如能把《說文》《爾雅》《音韻學》都有明確的觀念,那么,研究國學就不至犯那“意誤”“音誤”“形誤”等弊病了。

宋朱熹一生研究“五經”“四子”諸書,連寢食都不離,可是糾纏一世,仍弄不明白;實在他在小學沒有下工夫,所以如此。清代毛西河(奇齡)事事和朱子反對,但他也不從小學下手,所以反對的論調,也都錯了。可見通小學對于研究國學是極重要的一件事了。清代小學一門,大放異彩,他們所發現的新境域,著實不少!

三國以下的文章,十之八九我們能明了,其不能明了的部分,就須借助于小學。唐代文家如韓昌黎、柳子厚的文章,雖是明白曉暢,卻也有不能了解的地方。所以我說,看唐以前的文章,都要先研究一些小學。

桐城派也懂得小學,但比較地少用工夫,所以他們對于古書中不能明白的字,便不引用,這是消極地免除笑柄的辦法,事實上總行不去的。

哲學一科,似乎可以不通小學,但必專憑自我的觀察,由觀察而發表自我的意思,和古人完全絕緣,那才可以不必研究小學。倘仍要憑借古人,或引用古書,那么,不明白小學就要鬧笑話了。比如朱文公研究理學(宋之理學即哲學),釋“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便召非議。在朱文公原以“格”可訓為“來”,“來”可訓為“至”,“至”可訓為“極”,“極”可訓為“窮”,就把“格物”訓為“窮物”;可是訓“格”為“來”是有理,輾轉訓“格”為“窮”,就是笑話了。又釋“敬”為“主一無適”之謂(這原是程子說的),他的意思是把“適”訓作“至”;不知古時“適”與“敵”通,《淮南子》中的主“無適”,所謂“無適”實是“無敵”之謂,“無適”乃“無敵對”的意義,所以說是“主一”。

所以研究國學,無論讀古書或治文學、哲學,通小學都是一件緊要的事。

三、明地理

近頃所謂“地理”,包含地質、地文、地志三項,原須專門研究的。中國本來的地理,算不得獨立的科學,只不過做別幾種?(史、經)的助手,也沒曾研究到地質、地文的。我們現在要研究國學,所需要的也只是地志,且把地志講一講。

地志可分兩項:天然的和人為的。天然的就是山川脈絡之類;山自古至今,沒曾變更;大川若黃河,雖有多次變更,我們在歷史上可以明白考出;所以,關于天然的,比較地容易研究。人為的就是郡縣建置之類;古來封建制度至秦改為郡縣制度,已是變遷極大,數千年來,一變再變,也不知經過多少更張;那秦漢時代所置的郡,現在還能大略考出,所置的縣就有些模糊了;戰國時各國的地界,也還可以大致考出,而各國戰爭的地點和后來楚漢戰爭的地點,卻也很不明白了;所以,人為的比較地難以研究。

歷來研究天然的,在乾隆時有《水道提綱》一書。書中講山的地方甚少,關于水道,到現在也變更了許多,不過大致是對的。在《水道提綱》以前,原有《水經注》一書,這書是北魏人所著,事實上已用不著,只文采豐富,可當古董看罷了。研究人為的,有《讀史方輿紀要》和《乾隆府廳州縣志》;民國代興,廢府留縣,新置的縣也不少,因此更大有出入。在《方輿紀要》和《府廳州縣志》以前,唐人有《元和郡縣志》,也是研究人為的,只是欠分明。另外還有《大清一統志》《李申耆五種》,其中卻有直截明了的記載,我們應該看的。

我們研究國學,所以要研究地理者,原是因為對于地理沒有明白的觀念,看古書就有許多不能懂。譬如看到春秋戰國的戰爭和楚漢戰爭,史書上已載明誰勝誰敗;但所以勝所以敗的原因,關于形勢的很多,就和地理有關了。

二十四史中,古史倒還可以明白,最難研究的,要推《南北史》和《元史》。東晉以后,五胡闖入內地,北方的人士,多數南遷。他們數千人所住的地,就僑置一州;僑置的地方,大都在現在鎮江左近,因此有南通州、南青州、南冀州的地名產生。我們研究《南史》,對于僑置的地名,實在容易混錯。元人滅宋,統一中國,在二十四史就有《元史》的位置。元帝成吉思汗拓展地域很廣,關于西伯利亞和歐洲東部的地志,《元史》也有闌入,因此使我們讀者發生困難。關于《元史》地志有《元史譯文證補》一書,因著者博證海外,故大致不錯。

不明白地理而研究國學,普通要發生三種謬誤。南北朝時南北很隔絕。北魏人著《水經注》,對于北方地勢,還能正確;記述南方的地志,就錯誤很多。南宋時對于北方大都模糊,所以福建人鄭樵所著《通志》,也錯得很多。——這是臆測的謬誤;中國土地遼闊,地名相同的很多,有人就因此糾纏不清。——這是糾纏的錯誤;古書中稱某地和某地相近,往往考諸實際,相距卻是甚遠。例如:諸葛亮五月渡瀘一事,是大家普遍知道的,瀘水就是現今金沙江,諸葛亮所渡的地,就是現在四川寧遠;后人因為唐代曾在四川置瀘州,大家就以為諸葛亮五月渡瀘,是在此地,其實相去千里,豈非大錯嗎?——這是意會的錯誤。至于河陰、河陽當在黃河南北,但水道已改,地名還是仍舊,也容易舛錯的。

我在上節曾講過“通小學”,現在又講到“明地理”,本來還有“典章制度”也是應該提出的,所以不提出者,是因各朝的典章制度,史書上多已載明,無以今證古的必要;我們看哪一朝史知道哪一朝的典章制度就夠了。

四、知古今人情的變遷

社會更迭地變換,物質方面繼續地進步,那人情風俗也隨著變遷,不能拘泥在一種情形的。如若不明白這變遷的理,要產生兩種謬誤的觀念。

一、道學先生看作道德是永久不變,把古人的道德,比作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墨守而不敢違背。

二、近代矯枉過正的青年,以為古代的道德是野蠻道德。

原來道德可分二部分——普通倫理和社會道德——前者是不變的,后者是隨著環境變更的。當政治制度變遷的時候,風俗就因此改易,那社會道德是要適應了這制度、這風俗才行。古今人情的變遷,有許多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第一,封建時代的道德,是近于貴族的;郡縣時代的道德,是近于平民的——這是比較而說的。《大學》有“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一語,《傳》第九章里有“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一語,這明是封建時代的道德。我們且看唐太宗的歷史,他的治國,成績卻不壞——世稱“貞觀之治”;但他的家庭,卻糟極了,殺兄、納弟媳;這豈不是把《大學》的話根本打破嗎?要知古代的家和后世的家大不相同;古代的家,并不只包含父子夫妻兄弟這等人;差不多和小國一樣,所以孟子說“千乘之家”“百乘之家”。在那種制度之下,《大學》里的話自然不錯;那不能治理一縣的人,自然不能治理一省了。

第二,古代對于保家的人,不管他是否尸位素餐,都很恭維;史家論事,對于那人因為犯事而滅家,不問他所做的是否正當,都沒有一句褒獎。《左傳》里已是如此;后來《史》《漢》也是如此。晁錯創議滅七國,對于漢確是盡忠;但因此夷三族,就使史家對他生怪了。大概古代愛家和現代愛國的概念一樣,那亡家也和亡國一樣,所以保家是大家同情的。這種觀念,到漢末已稍稍衰落,六朝又復盛了。

第三,貴族制度和現在土司差不多,只比較地文明一些。凡在王家的人,和王本身一樣看待;他的兄弟在王去位的時候都有承襲的權利。我們看《尚書》到周公代成王攝政,覺得很可怪。他在攝政時代,也儼然稱王。在《康誥》里有“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的話,這王明是指周公。后來成王年長親政,他又可以把王號取消。《春秋》記隱公、桓公的事,也是如此。這種攝政可稱王,退位可取消的情形,到后世便不行。后世原也有兄代弟位的,如明英宗被擄,景泰帝代行政事等。但代權幾年,卻不許稱王;既稱王卻不許取消的。宋人解釋《尚書》,對于這些沒有注意到,所以強為解釋,反而愈釋愈使人不能解了。

第四,古代大夫的家臣,和天子的諸侯一樣,凡是家臣對于主人有絕對服從的義務。這種制度,西漢已是衰落一些,東漢又復興盛起來;功曹、別駕都是州郡的屬官。這種屬官,既要奔喪,還要服喪三年,儼有君臣之分。三國時代的曹操、劉備、孫權,他們雖未稱王,但他屬下的官對于他都是皇帝一般看待的。

第五,丁憂去官一件事在漢末很通行,非但是父母三年之喪要丁憂,就是兄弟姊妹期功服之喪也要丁憂。陶淵明詩有說及奔妹喪的,潘安仁《悼亡詩》也有說及奔喪的,可見丁憂的風在那時很盛。唐時此風漸息,到明代把它定在律令,除了父母喪不必去官。

總之,道德本無所謂是非,在那種環境里產生適應的道德,在那時如此便夠了。我們既不可以古論今,也不可以今論古。

五、辨文學應用

文學的派別很多,梁劉勰所著《文心雕龍》一書,已明白羅列,關于這項,將來再仔細討論,現在只把不能更改的文體講一講。

文學可分二項:有韻的謂之詩,無韻的謂之文。文有駢體、散體的區別。歷來兩派的爭執很激烈:自從韓退之崛起,推翻駢體,后來散體的聲勢很大,宋人就把古代經典都是散體,何必用駢體,做宣揚的旗幟;清代阮蕓臺(阮元)起而推倒散體,抬出孔老夫子來,說孔子在《易經》里所著的《文言》《系辭》,都是駢體的。實在這種爭執,都是無謂的。

依我看來,凡簡單敘一事不能不用散文;如兼敘多人多事,就非駢體不能提綱。以《禮記》而論,同是周公所著,但《周禮》用駢體,《儀禮》卻用散體,這因事實上非如此不可的。《儀禮》中說的是起居跪拜之節,要想用駢也無從下手。更如孔子著《易經》用駢,著《春秋》就用散,也是一理。實在,散、駢各有專用,可并存而不能偏廢。凡列舉綱目的以用駢為醒目,譬如我講演“國學”,列舉各項子目,也便是駢體。秦漢以后,若司馬相如、鄒陽、枚乘等的駢文,了然可明白;他們用以序敘繁雜的事,的確是不錯。后來詔誥都用四六,判案亦有用四六的——唐宋之間,有《龍筋鳳髓判》——這真是太無謂了。

凡稱之為詩,都要有韻,有韻方能傳達情感。現在白話詩不用韻,即使也有美感,只應歸入散文,不必算詩。日本和尚娶妻食肉,我曾說他們可稱居士等,何必稱作和尚呢?詩何以要有韻呢?這是自然的趨勢。詩歌本來脫口而出,自有天然的風韻,這種韻,可達那神妙的意思。你看,動物中不能言語,它們專以幽美的聲調傳達彼等的感情,可見詩是必要有韻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詠,律和聲”,這幾句話,是大家知道的。我們仔細講起來,也證明詩是必要韻的。我們更看現今戲子所唱的二黃西皮,文理上很不通,但彼等也因有韻的緣故。

白話記述,古時素來有的,《尚書》的詔誥全是當時的白話,漢代的手詔,差不多亦是當時的白話,經史所載更多照實寫出的。《尚書·顧命篇》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一語,從前都沒能解這兩個“肄”字的用意,到清代江艮庭(江聲)始說明多一肄字,乃直寫當時病人垂危舌本強大的口吻。《漢書》記周昌“臣期期不奉詔”“臣期期知其不可”等語,兩“期期”字也是直寫周昌口吃。但現在的白話文只是使人易解,能曲傳真相卻也未必。“語錄”皆白話體,原始自佛家,宋代名儒如二程、朱、陸亦皆有語錄,但二程為河南人,朱子福建人,陸象山(九淵)江西人,如果各傳真相,應所紀各異,何以語錄皆同一體例呢?我嘗說,假如李石曾、蔡孑民、吳稚暉三先生會談,而令人筆錄,則李講官話,蔡講紹興話,吳講無錫話,便應大不相同,但記成白話文卻又一樣。所以說白話文能盡傳口語的真相,亦未必是確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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