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漢奇文集(增訂版)
- 方漢奇
- 3070字
- 2019-12-06 14:00:00
美國記者的愛恨中國情結
——對100年來美國記者有關中國報道的回顧與反思
1784年,第一艘美國商船駛達中國的廣州口岸,由此揭開了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國家,和這兩個偉大的人民之間相互交往的序幕。從那時到現在,已經227年過去了。在這一段時期內,在兩國人民和兩種文化之間,起著溝通作用的,中國方面主要是華工和留學生,美國方面主要是商人、傳教士和新聞記者。其中以新聞記者所起的作用和影響為最大。
美國媒體派遣記者到中國采訪,起始于1894年中日戰爭期間。這一年,紐約《世界報》的記者詹姆斯·克理爾曼(James Gralman)銜命來華,在中日交戰的前線進行采訪活動。此后不久,湯姆斯·密勒(Thomas F'. Millard)又被《紐約先驅論壇報》以特派記者的名義,派遣到中國來采訪有關義和團及八國聯軍的消息。這是最早的兩個來中國采訪的美國記者。此后,直到20世紀末,相繼來華的美國記者中,知名度較高的,還可以舉出《芝加哥論壇報》的鮑威爾(J. B. Powell)、美聯社的葛爾德(Randall Gould),和雅格比(Aunalee Jacoby)、斯諾(E. Snow)、費希爾(M. Fisher)、竇丁(T. Durdin)、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斯特朗(Anna Louies Strong)、沃陶(Maurice Votaw)等人。除了20世紀的50至70年代近30年的這一段時期,由于兩國邦交中斷,美國記者被擋在邊境的另一側,只能隔海眺望和在外圍徘徊以外,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內,中國的這塊土地,始終是他們關注的熱點,和他們采訪活動的重點。
到中國來的美國記者們,幾乎全部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人畢業于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等名牌的新聞院系,有很好的職業修養和很強的敬業精神。為了親臨現場,采訪到第一手材料,他們不辭辛勞,不怕困難,不畏艱險,始終活躍在新聞發生的第一線。近百年來中國抵御外侮的多次反侵略戰爭,各系軍閥之間的明爭暗斗和無數次的廝殺與火拼,國共兩黨之間的三次大規模的內戰,以及發生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重大的政治、經濟、文化事件,重大的社會問題,都曾經是他們的采訪重點。各個社會階層各個政治派系的代表人物,都是他們的采訪對象。從運籌帷幄的府院,到指揮作戰的前線司令部,從現代化程度較高的中心城市,到生活條件很差交通十分不便的窮鄉僻壤,包括連中國國內的記者們也很少去的一些地方,幾乎處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的報道,記錄了一百年來中國人民遭受到的凌辱和災難,也記錄了一百年來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歷史進程,他們自己也因而成為近代中國的一些重大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人。
為了搞好采訪和寫好相應的報道,他們在每次出訪前都作過大量的案頭準備工作,對中國的歷史和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加上他們深諳中國的國情,熟悉中國的現況,使他們當中的不少人,如密勒(Thomas Frank Millard)、鮑威爾等,逐漸地成長為中國通。其中的一些人,在回到美國,離開了新聞工作崗位以后,仍然繼續從事中國問題的研究,成為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白修德(Theodore Harold White)、鮑大可(A. Doak Barnett)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們對中國形勢的分析,深受美國當局的重視,成為后者制定對華政策的重要參考。在這方面表現最為突出的,當屬1999年3月去世的鮑大可。他是1947—1950年這一段時期的《芝加哥每日新聞》的駐華記者,參加過國共內戰的采訪,目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回國后,從事中國問題研究,歷任哥倫比亞、約翰·霍浦金斯大學的教授,出版了十幾本研究中國問題的專著,指導過60多位研究當代中國的博士和碩士生。自50年代末美國對華決策開始考慮松動以來,在每一個轉折點的重要政策討論過程中,幾乎都能看到他的影響。
美國記者們的對華報道,向美國公眾介紹了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情況,促進了中美兩個偉大國家和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特別是美國人民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了解,使美國公眾開始關注中國的事情,不再如秦人視越人之肥瘠。這是他們的一大功績。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由于種種原因,如父輩曾經在中國經商傳教,本人出生于中國等等,有著特殊的中國情結。他們了解中華民族所遭受的歷史劫難,太息中國民生之多艱,對他們視為第二故鄉的中國,懷有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時時流動在他們所作的報道之中,給讀者以一定的感染。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前后來中國采訪的一些美國記者,雖然并沒有上述的特殊的中國情結,但他們有過較長時期在中國生活和工作的經歷,對中國的情況比較了解,其中一些人還曾經以同盟國記者的身份,在中國戰區參加過反法西斯戰爭的報道,和中國人民同過呼吸,共過患難,有一定的感情。這些美國記者由于了解情況,加之采訪深入,往往能夠比較公正、比較客觀地看待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對當政者的不少舉措,有所批評,對中國的新生力量和新生事物則寄以希望,對中國的進步和發展,樂觀厥成。美國亞利桑那大學麥金農教授(Stephen R. Mackinnon)稱為“浪漫的一代”的,正是這樣的一些人。但是,也有一些美國記者,是抱著各種各樣的成見和偏見到中國來的。這種成見和偏見,在他們的報道中,時時有所流露。這也是這一時期美國記者筆下的中國人,時而是苦難深重的“善良的農夫”,時而是義和團和“傅滿洲”式的“惡棍”的一個原因。
1949年以后的半個世紀,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由于新舊政權的更迭,和中美邦交的中斷,美國記者在中國的活動,出現了近30年的空檔。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局面打開,老一代的熟悉中國情況對中國具有特殊情結的美國記者,除了個別的應官方的邀請,得以再續前緣之外,多數已經謝世或退休。到中國來的是一批對中國完全陌生的記者。這些記者一旦面對和他們暌離了20多年的這一東方大國,頓時感到眼花繚亂,就像當年的馬可波羅來到這里一樣,覺得這個和他們完全不同的社會,樣樣都很新鮮。他們的筆下,因而出現過不少帶有獵奇性質的和牧歌式的報道。此后,由于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歧異,由于形勢的變化和某些政治風波的爆發,又隨之涌現了大量的“妖魔化中國”的報道。后一類報道的大量出現,也是遠在美國的媒體總部預設的一些框框,對他們的影響的結果。兩種報道的交替出現,“導致中國在美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忽正忽邪,美國輿論對中國忽愛忽憎,這種左搖右擺,至今仍然未能塵埃落定”。(見麥金農教授所作的《浪漫的一代》一文。載2000年香港大學新聞及傳播研究中心出版的《愛恨中國》一書第16頁)與之俱來的是兩種情況,一種是中國的形勢并沒有變,只是美國記者們報道的“風”變了,另一種則是中國的形勢變了,而美國的記者們卻還自囿于他們自設的框框之下沒有任何改變。兩種情況的出現,都是這些記者們過于主觀,過于情緒化和看問題過于簡單化的結果。
100年來的“愛恨中國”的報道,就是這樣產生的。也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到中國來訪問的美國的記者們,首先是美國人,他們理所當然地認同美國的主流價值觀和意識形態。我們不能要求美國的記者們改變他們的立場和觀點。只是期望他們發揚他們前輩的好的作風,多看重一點事實,多了解一點實際,多進行一點調查研究,少一點偏見,少一點情緒化,少一點簡單化,少一點先入為主的成見和想當然和隨聲附和。
21世紀的鐘聲已經敲過。和過去的一個世紀比較起來,由于科技的發展,特別是信息產業的飛速發展,地球村相對地變得越來越小了。但世界畢竟是多元的。多一點溝通,少一點誤解;多一點寬容,少一點對抗;多一點務實的報道,少一點“妖魔化”的惡意攻訐;在和諧的氛圍中和和平的環境下,共同發展,是符合世界各國人民的利益的,也是符合中美兩國人民的利益的。“旌旗不動酒旗搖”,讓世界多一點“愛”,少一點“恨”,這是古往今來的明智的政治家們的共同追求。新聞媒體和新聞記者們在這方面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全世界的新聞工作者,特別是中美兩國的新聞工作者,應該為此而努力。
(原載2002年第2期《國際新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