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漢奇文集(增訂版)
- 方漢奇
- 12920字
- 2019-12-06 13:59:59
第六系列 (三篇)
東瀛訪報記(上)
1988年11月10日至12月9日,我應日本上智大學新聞學科的邀請,去日本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訪問,先后到了東京、橫濱、大阪、京都、奈良五個城市。其間,參加了幾天國際新聞教育研討會,列席了一次日本新聞學會的學術年會,在上智大學、創價大學、朝日新聞、大阪新聞學會等處,作了五六次有關中國新聞史的學術演講,此外,還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擠出時間,走訪了幾家藏有中文報刊的圖書館和中國人從事辦報活動的舊址。這篇“訪報記”,記的就是走訪中的見聞。所謂“報”,既指在圖書館里看到的那些舊報,也指目前還能夠找到的中國人辦的那些報社的遺址。當然,經過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這些遺址早已非復舊觀,只能在它們原來的地理位置上,尋覓前人的足跡,緬懷他們的業績,遙瞻他們的風采,為這一段新聞史的研究擷取一點感性的素材而已。
由于中日兩國有著深遠的文化歷史淵源,近代以來又有過密切的交往,日本的不少圖書館都收藏有中文報刊。其中數量最多的要數國會圖書館。這家圖書館創建于1948年。其前身是帝國圖書館,目前藏書總數為500萬冊,是日本最大的國家圖書館。
顧名思義,國會圖書館隸屬于國會,是為國會的議員和工作人員們服務的,但也向社會開放,任何人只要在它的入口處填一張讀者登記表,寫明本人的姓名、年齡、住址和職業,換領一張卡片式的臨時閱覽證,就可入內。憑這張閱覽證,館內的全部收藏,包括書刊報紙、各類善本古籍和已開放的政府各部門的檔案材料,都可免費借閱,不過只限在館內閱覽,不能攜出。借閱的手續很簡便。一般圖書,從填寫索書條到借到書,10分鐘就行了。圖書館是全天開放的,中午不休息。餓了渴了可以在館內供讀者使用的餐廳或休息室中用餐或購買各種飲料,價錢比外面便宜。當天看不完的書,下班時打個招呼,可以留在借書處的柜臺內,第二天接著看。第二天萬一有事去不了,打個電話招呼一下,還可以繼續代為保留。需要復印或拍照,隨時都可辦理,立等可取。前者每張收費10日元,后者每張收費200日元。這個數目,和日本人的一般收入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
因為路不熟,前幾次去,都請現在上智大學攻讀新聞學博士課程的孫琪剛陪同。后來,去的次數多了,路也熟了,就自去自來放“單飛”了。
國會圖書館收藏的中文報刊大多存放在館內的亞洲資料室。據該室負責人提供的數字,共藏有中文報紙134種,中文期刊約2 300種。看目錄,發現1979年8月創刊到現在的新聞研究所編輯的《新聞研究資料》也赫然在內。試填了一張索書單,5分鐘后,就全部送了出來。最近的一期是1988年9月出的第42輯。1988年以前出版的各輯,每一年合訂一冊,硬面精裝,保護得非常好,說明館內的管理和服務工作都是無可挑剔的。
我所關注的,主要還是在歷史上有較大影響和在新聞史研究工作中有較高資料價值的那些報刊。翻了翻目錄,深為它庋藏的豐富而驚嘆。舉例來說,屬于封建官報系統的,有清朝中晚期的邸報、《政治官報》《學部官報》等;屬于外國傳教士辦的,有《六合叢談》《中外新報》《香港新聞》《中西聞見錄》《格致匯編》《格致新報》和《萬國公報》等;屬于資產階級改良派辦的,有《循環日報》《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時報》等;屬于資產階級革命派辦的,有《中國日報》《浙江潮》《江蘇》《蘇報》《民報》和《民呼日報》《民吁日報》《民立報》等;屬于老牌商業報刊的,有《申報》《新聞報》等;屬于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的革命報刊的,有《中國青年》《紅旗》《紅旗日報》《列寧青年》《真理》《無產者》《布爾塞維克》《上海報》和延安《解放日報》,等等。日本人在中國的重要報紙如《同文滬報》《順天時報》《盛京時報》等,也搜集了不少。入藏的這些報刊,多數都比較齊全,其中如《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江蘇》《浙江潮》《警鐘日報》,以及有“豎三民”之稱的于右任辦的那三家“民”字頭的報紙,都是從創刊到終刊的全本。有些報刊如《萬國公報》《中國日報》《順天時報》等,雖然不夠完全,也都有一定的數量,可供學者研究。有些報刊入藏的數量雖然不多,但所藏的那一部分較為關鍵,因而也有較高的資料價值。例如《蘇報》,它只藏有1903年5月6日至7月7日兩個月,而這兩個月恰恰是《蘇報》革命色彩最強烈、和清廷的斗爭最尖銳,終于遭到清廷查禁的時期,其資料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此外,還有不少報刊,如1907年以前的《順天時報》,1904年以前的《俄事警聞》等,國內收藏很少,或雖有收藏,但不完全,對中國的新聞史研究工作者說來,也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受時間的限制,我著重翻檢的,主要是國內沒有收藏的那一部分報刊,值得記述的有以下幾種:
首先是清朝中期的邸報。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邸報,主要集中在乾隆、嘉慶兩朝。乾隆朝的藏報,起始于三十六年(1771年),截止于四十一年(1776年),每一年都有一些,但很零碎。例如,乾隆三十六年的藏報,就只存有六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九日五天,嘉慶朝的藏報限于嘉慶六年(1801年)一年,六月、九月、十月各有一些。這兩朝的邸報,因為時間接近,所以外觀和格局差不多。從外觀看,所有這些邸報都沒有報頭,沒有封面,每天一冊,每冊六七頁不等,每頁長寬約為24厘米×18厘米。用木活字印刷,每冊第一頁的第一行印有出版那一天的年月日,版心部分印有“題奏事件”四個字。從內容看,主要是上諭、題奏、任免這么幾項,有時還以“綸音”為題,報道皇帝和禮部太常寺等部門有關祭祀活動的消息。每天的欄目和欄目的順序并不完全一樣。以乾隆三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1771年8月4日)的邸報為例,打頭的就是“題奏事件”。這一天的邸報共10頁,首刊署云貴總督印務湖南巡撫德某“特參衰老廢弛三都司以肅戎政”的題奏,末附朱批:“該部知道。”次刊山東巡撫周某“為要缺亟需干員奏懇圣恩升署事”的題奏,末附朱批“該部議奏”。一共登了3份題奏,占了前6頁。后4頁則是乾隆三十六年六月的文選單和武選單。看內容,似乎是文武官員的任用名單,先記某缺,再記某人,最后記從什么渠道升上來的,如“順監升”“直貢升”等。嘉慶朝邸報的格局,也大抵類此。乾隆的邸報,國內有一些,但數量極少。嘉慶的邸報雖然晚出,但國內各圖書館似乎都未見著錄。國會圖書館的這批邸報,可補中國內收藏之不足,對邸報史的研究,有一定價值。
這批邸報,值得注意的還有三點:一是每冊邸報第一頁和最后一頁的空白處都印有“公慎堂”字樣,這大約是出版這份邸報的民間報房的堂名,可見它們是民間報房的出版物。其性質屬于清末的報房京報,并不是封建官僚機構內部傳抄的官報。邸報云云,乃是人們對這種報紙的混稱,因為它們在內容上和官方的邸報沒有多大差別。二是受篇幅限制,一些較長的題奏稿并不一定在一天內刊完。例如嘉慶六年九月二十六日(1801年11月2日)的那份邸報,就有一篇未刊完的題奏稿,末有“此稿未完”字樣。可見齊如山在談報房京報時所說的“一份奏折一天必須登完,不許今天登一半,明天登一半,果如此,則大家是要問罪的”(見齊如山《清末京報瑣談》,刊1952年8月臺北《報學》雜志一卷三期)話,并不符合事實。至少在乾嘉時期并不如此。三是對比兩朝的邸報,內容上無大區別,印刷上卻稍有改進,主要是字體有所不同。嘉慶朝的較乾隆朝的字體筆畫細一些,工整一些。可見明清兩代的報房京報在印刷業務上還是有所改進的,只是改進不大而已。編印發行這份邸報的公慎堂,為已出版的新聞史專著所不載。目前已知的清朝報房堂名僅有聚興、聚升、合成、杜記、集文、同順、天華、公興、聚恒、同文、信義等11家。這一批邸報的發現,不僅為古代報刊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實物,也使已知報房的堂名增加到12家,這也算是一個收獲。
其次是在日本翻印出版的幾家中國報紙:《六合叢談》《中外新報》《香港新聞》。
《六合叢談》是英國倫敦教會的傳教士們在上海出版的一份中文報紙,它創刊于1857年1月26日,由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主編,每月出版一冊,墨海書館印刷發行。后者創辦于1843年,是上海第一家有鉛印設備的印刷出版機構。在中國新聞史上,《六合叢談》占有重要地位。它是上海有史以來的第一種中文報刊,同時也是國內第一家用鉛版排字和用機械印刷的報刊。
國會圖書館收藏的《六合叢談》,是根據從中國運去的原報,在日本翻印的。翻印過程中對原報的內容作了篩選,因此封面的題簽有《官版六合叢談刪定本》等字樣,以示和原本有別。和原本的另外一個區別,則是每行漢字的右側,都加有日文的訓讀符號和假名,以便利日本讀者閱讀。翻印本每期線裝一冊,長寬為20厘米×14厘米,接近于原本大小,和后來在日本出版的《清議報》差不多。每頁10行,每行22字,每頁版心處印有“六合叢談”4個字,每期14頁~22頁不等。封底里頁印有“老皂館東都豎川三之橋萬屋兵四郎”等字樣。
這批“刪定本”,保存在國會圖書館的共13卷,每卷為一期,共13期,起止日期是咸豐丁巳年正月朔日至同年十二月朔日(1857年1月至1858年1月),與北京圖書館收藏的該報原本,在數量和時間上都吻合。從“刪定本”每卷的頁數不同,每卷的印刷款式也小有不同等種種跡象看,它不大像是湊齊了以后一次刪定一次印刷發行的,而是逐期刪定、印刷、發行的。
和原本比較起來,刪定本保留的是大量有關國際時事的報道,和介紹西方國家政治、經濟、歷史、地理以及自然科學知識方面的文章,刪去的只是少量的有關宗教教義方面的文章。例如,它的第一期,除偉烈亞力寫的那篇《六合叢談小引》(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在附錄中刊有這篇小引的全文)外,還刊有《丁巳元旦列國歷記》《地球形勢大率論》《希臘為西國文學之祖》《泰西近事紀要》《印度近事》《金陵近事》《粵省近事述略》等篇和屬于商情性質的“進口貨單”“出口茶價單”“銀票單”“水腳單”等。刪去的,只有韋廉臣寫的介紹圣經的《約書略說》一篇。其中,《金陵近事》是有關太平天國發生內訌,楊秀清、韋昌輝等相繼被殺事件的報道。《粵省近事述略》是有關亞羅號事件和事件發生后英方和粵督葉名琛進行交涉情況的報道。選刊這些稿件,反映了刪定本的編者對發生在近鄰中國的重大政治、軍事、外交事件的關心。值得提一下的是刪定本的第九卷還選留了王韜所寫的《反用強說》一文。這篇文章發表時,署的是王韜的原名王利賓,當時他正在墨海書館擔任編輯,并協助偉烈亞力處理《六合叢談》出版發行事宜。這篇文章是針對該刊第四卷韓應陛的《用強說》一文而發的,韓應陛在那篇文章中提出了“剛必缺,亢必悔”,“弓用則敝,刀用則鈍”,因此不必過分爭強的觀點。王韜大不謂然。他在這篇文章中強調一個國家應該極力爭強,做到“不示天下以可犯之機,不與四鄰以可乘之隙。靜可自守,動可制人”,否則就會受制于人。這是王韜這位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報刊政論家在報刊上發表的第一篇政論作品。從中已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的變法自強思想的端倪。這篇文章不見于《弢園文錄外編》,是王韜的一篇佚文,因而有一定的文獻價值。
過去,不少新聞史論著在介紹《六合叢談》時,都有創刊一年后遷日本出版之說。例如,戈公振的《中國報學史》說它“次年,遷至日本”(第3章第5頁),胡道靜的《印刷術反饋與西方科學第二期東傳的頭一個據點上海墨海書館》說它“出至下一年就停刊了。以后用此名義在日本繼續出版過,亦是不久就停止出版了”(見《出版史料》1988年第1期)。從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這批刪定本看,以上說法都不正確。實際情況是上海和日本兩個版,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并存的,上海的停了以后,日本的也跟著停了,并不存在上海版停刊后遷日本出版的事。戈、胡之所以有此誤解,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看到過這批刪定本的緣故。
《中外新報》是美國傳教士在寧波創辦的,以報道國內外新聞為主的時事性期刊。初由瑪高溫(MacGowan, Daniel Jerome)負責,后由應思理(Luslee, Elias B.)主編。寧波是鴉片戰爭后劃定的五口通商的沿海口岸之一,又是外國教會印刷出版中文書刊的一個中心,這也許就是《中外新報》選擇在那里出版的原因。這份刊物在寧波出版后,面向全國,在當時是有一定影響的。
國會圖書館收藏的《中外新報》只有五冊,出版時間分別為1859年的10月、11月,1860年9月、12月,1861年1月。其中1859年10月的那一冊,是它的第6號。和官版《六合叢談》一樣,所有五冊都是在日本翻印的。翻印本用黃色棉紙作封面,線裝,一冊為一期,長度寬度和《六合叢談》差不多。封簽有“官版中外新報”等字樣,下注出版的年月,中西歷并刊。封底的里頁刊有和官版《六合叢談》相同的“老皂館東都豎川三之橋萬屋兵四郎”等字樣,不同的是在刊有“老皂館”的下列書刊廣告:“發閱目錄舶來番書類官版原書類同翻譯類”,說明了這一翻印出版機構的業務范圍。正文部分每冊8頁,每頁10行,每行漢字的右側都附有日文訓讀符號和假名,一如官版《六合叢談》。每冊第一頁的下端都印有“浙寧應思理撰”等字樣,意在表明它是由應思理主編的。
《中外新報》的內容,據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講,有“新聞、宗教、科學與文學”(第3章第5頁)等項。從現存的五冊翻印本看,則似乎大部分是新聞,宗教的一篇也沒有,其余的也不多,大約是被刪略了。所刊新聞多以新聞發生的地點為題,如寧波、上海、廣東、安南、暹羅、日本、新加坡、天竺等。亞洲以外的國際新聞,則籠統地以“外國新聞”為題,或以歐羅巴、亞美利加、亞非利加等為題。國內新聞有相當一部分是報道太平軍和捻軍動態的。也刊登過一些社會新聞,如下面這一條。
北門外張姓者,昔在石浦間設酒行。有兒13歲,在行學業。時有戚元開,素與伊家來往,其子阿三有事往石浦,寓于張姓行內,不料阿三誘賭,13歲小兒勒寫欠票4萬貫,迄今10余年,小兒雖屬長成,然已忘卻前事。伊之父兄更屬不知其情。前月間,戚阿三欲籍典索欠,恐難得志,將欠票交與廣人代索,張氏因數巨,不能抵債,只得呈控縣主。(刊1859年11月《中外新報》第7號第1頁,文前以“寧波”兩字為題。)
說明新聞采訪的觸角,已深入市井閭巷。不少新聞以“探得”兩字打頭,行文用第一人稱,說明已經有了專業的新聞訪事者。有些新聞,就一個戰役一個事件的經過作綜合報道,有事實有分析有評論,夾敘夾議,洋洋灑灑,從體例看,已經接近現代報刊上的新聞通訊,如1860年9月1日該報第11號所刊的有關英法聯軍進攻京津,遭到“滿兵”強烈抵抗的報道。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
寧波的《中外新報》,國內已經失存。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這五冊,雖然是翻印本,又經過刪節,但多少保存了一點原貌,對這一時期中國新聞史的研究,仍然有重要價值。另外,利用這批藏報,還可以訂正戈公振《中國報學史》有關《中外新報》記載中不夠準確的地方。如刊期,戈書作“半月刊……(后)改月刊”,實際上名為月刊,實為不定期刊;每期的篇幅,戈書作“四頁”,實為8頁;停刊的日期,戈書作1860年,寧樹藩曾訂正為1861年,這批藏報證明后一說法是對的。
《香港新聞》是在香港出版的中文報紙。戈公振說它是香港英文《孖刺報》(Daily Press)的副刊(見《中國報學史》第3章第5頁),是繼《遐邇貫珍》之后在香港出版的又一份有影響的中文報紙。國會圖書館藏有該報兩卷,合訂線裝一冊,版式與《中外新報》等相同,兩卷的篇幅不一樣,卷一共21頁,選錄了咸豐辛酉七月初五日至十二月十六日(1861年8月10日至1862年1月15日,報紙編號為591-664)該報所刊的新聞。卷二共10頁,選錄了同治壬戌正月初一至五月初二日(1862年1月30日至5月29日,報紙編號為666-717)該報所刊的新聞。從編號不銜接來看,收錄時是經過了篩選的。從各號出版日期看,1861年1月以前似是兩日刊,以后大體上是三日刊。這兩卷《香港新聞》也都是在日本翻印的。封面有“官版香港新聞”題簽,封底里頁有“老皂館東都豎川三之橋萬屋兵四郎”的題記,和老皂館的“發閱目錄”,正文各行漢字的右側有日文訓讀符號和假名,這些都與《中外新報》相同。翻印本所收錄的全部是新聞,除照錄了一些清帝的“上諭”外,涉及的有太平軍與官兵作戰,英法聯軍進攻北京,咸豐逝世,同治即位,端華、載垣等大臣獲譴,美國南北戰爭,日本商情,留美華工情況等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內容。有的新聞前面還加有下面一類的“帽子”,如“茲有顛地行火輪船名鯉魚門于八月初三晚到港,帶來上海新聞紙云”(八月初六日,604號),“昨火輪船由上海到本港,帶來新聞紙云”(八月初八日,605號),“前數日有二花旗船由舊金山到香港,帶來新聞紙云”(八月十日,607號),等等,說明了新聞的來源和傳遞的方式。
《香港新聞》的原本,國內已經無存。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這兩卷翻印本,對了解該報的性質、內容具有一定價值。此外,利用這批翻印本,還可以訂正戈公振《中國報學史》記載的失誤。如該報出版的時間,戈書說是“自咸豐十一年(1861)起”(第3章第5頁),實際上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五日(1861年8月10日)已出至591號,按兩日刊推算,開始出版的時間至少應在三年以前,即1858年前后。又如該報的內容,戈書說是“專記船期、貨價,系純粹商業性質之雜志”(同上),實際上除船期、貨價之外,還刊有大量新聞,并不以商業信息為限。可見,對新聞史研究者說來,翻印本還是有重要資料價值的。
日本最早的近代化報紙誕生于1868年,即明治天皇即位的那一年,以柳河春三在東京創辦的《中外新聞》作為標志。這是日本人創辦的最早的民辦日文報紙。日本的第一家近代化日報《橫濱每日新聞》,則遲至1871年才問世。國會圖書館收藏的《六合叢談》等三種中文報紙翻印本,都是在日本近代化的報紙誕生以前出版的。
近代的日本和中國有著共同的遭遇,都曾經遭受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侵略。在中國遭到兩次鴉片戰爭的沖擊和蒙受嚴重恥辱的時刻,日本也正在遭到西方國家的炮艦政策的困擾:天保十五年(1844),荷蘭國王威廉二世寫信敦促日本立即開國;弘化三年(1846),英、法、美軍艦駛入日本港口;安政元年(1854),日本在美國炮艦的威脅下,被迫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日美神奈川條約》;安政五年(1858),日本在美國駐日總領事哈里斯恫嚇下,被迫簽訂了承認對方享受協定關稅、領事裁判權等特權的又一個不平等條約——《江戶條約》,荷、俄、英、法等國也相繼效尤,紛紛取得最惠國待遇。在嚴重敵國外患的逼迫下,日本朝野人士都積極地尋求對策。他們當中頭腦比較清醒的人,認識到只有向外國學習,進行變法改革,才能免蹈中國的覆轍。學習外國,首先要了解外國。因此從19世紀50年代起,不少日本的有志之士就致力于這方面的工作。由于長期執行閉關鎖國政策,和西方國家的直接來往不多,了解國際形勢和信息的主要渠道只能依靠中國。魏源寫的介紹五大洲幾十個國家的歷史地理和總結鴉片戰爭經驗教訓的《海國圖志》,徐繼畬寫的介紹世界地理的《瀛寰志略》,成為這一時期日本新派人士了解世界的重要參考書。這兩部書都是由中國商船帶進日本的。到日本以后,就立即被翻刻或翻譯成日文出版,受到日本有識之士的歡迎。與此同時,來自中國的報紙,由于刊有不少有關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信息,有助于了解國際形勢,也受到重視。最先被帶進日本的是英國傳教士在香港辦的中文月刊《遐邇貫珍》,這是1853年12月,到琉球出差的鹿兒島藩士鄉田仲兵衛、川上式部從那霸港的外國船上偶然得到的,一共只有兩冊,立即就被呈送給幕府的有關人士閱讀。限于條件,當時并沒有翻印傳播。《六合叢談》《中外新報》《香港新聞》三報的翻印本,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產生的。翻印的目的是為了滿足日本朝野人士對國際形勢的了解和國外各方面信息的需求。它們的歷史意義在于填補了日本近代新聞史上的這一段空白。等到19世紀60年代后期,大量日文的近代化報紙創刊以后,這一批經過刪定和訓點的客報,也就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秋扇見捐”了。
負責刪定、訓點和翻印這三種中文報刊的,是幕府下屬的蕃書調所。這個所成立于安政三年(1856),最早稱為蠻書和解所,文久二年(1862年)以后,又改稱洋書調所,專門負責洋學的研究和洋書的翻譯工作。刪定訓點和翻印中文報紙只是它的一部分任務。因為是官方機構,所出的書報才稱為“官版”。至于那個萬屋兵四郎則是一個專為蕃書調所和后來的洋書調所發行洋書的商人。“東都豎川三之橋老皂館”是他的“發賣所”。萬屋兵四郎的名字見于春原昭彥的《日本新聞通史》。他的具體情況已不可考,只知道他除了發行這三種中文報紙翻印本之外,還發行過日文《官版·巴達維亞新聞》三十二卷,《官版·海外新聞》九卷和《官版·海外新聞別集》三卷(見寧新《日本報業簡史》第4頁)。這是一批根據荷蘭人提供的材料翻譯出版的官方報紙,出版時間在1862年以后,說明這個人在日本近代新聞史上還是做過不少有益的工作的。
江戶時代,日本幕府嚴禁日本人乘船去外國,只有少數在沿海航行遇到風暴漂流到海外的人,才偶爾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但這種聯系是不經常的。和國外的經常性聯系,主要還是靠來自中國的商船。19世紀50年代初期,太平天國建都天京,占據了江南一帶的傳統外貿基地,中國商船和日本間的往來一度中斷,19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才逐漸恢復。這以后,經常航行上海長崎、上海兵庫這幾條航線的中國商船有豐號和源豐號,每一個單程,需要10天左右。60年代以后,日本幕府為了開展對華貿易派出千歲丸、健順丸兩條船,由官員押送貨物,往來上海和日本各港,使兩國間的貿易和信息的交流得到加強(這一段中日交往的情況,可參看王曉秋《近代中日啟示錄》49~57頁)。《六合叢談》《中外新報》《香港新聞》三報的中文版,估計就是通過這些商船捎到日本去的。由于商船的航班無定,這些報紙的到期和翻印本的刊期也無定。從這些翻印本各期的間隔不規則,有時間隔的時間很長這一點,也可以看得出來。但無論如何,有了這么一批翻印加訓點的報紙,日本的讀者們總算可以及時地了解國際的形勢和得到國外的信息了。
《六合叢談》等三報官版刪定本的出版,適應了日本變法維新的需要,給要求抵御外敵革新內政的日本志士們以一定的思想啟迪,開拓了他們的視野,增擴了他們的見聞,為后來的明治維新運動作了輿論上的鋪墊。這一點,恐怕是它們的中文版的原編撰者們所始料不及的。被保存下來的這批官版刪定本還彌補了中國舊報收藏上的不足,為這一階段中國新聞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些間接的原始材料。這恐怕也是它們的中文版的原編撰者們所料想不到的。
一批在甲國出版的報紙,經過編輯加工,被乙國拿去再版發行,這在世界新聞史上是十分罕見的。這種事只有在中日這樣的文化交往歷史十分悠久、關系十分密切的國家之間,才有可能發生。這也可以算是兩國新聞史上的一段共同的佳話吧。
香港《循環日報》創刊于1874年,王韜、黃平甫等人主辦,是一份在中國近代新聞史上有重要影響的報紙。
這份報紙的早期部分,即從1874年創刊到1930年以前近半個世紀的這一部分,國內早已失藏。1934年以后的部分,北京、上海兩地的圖書館有一些,但也很少,很零碎。這給這份報紙的研究工作帶來不少困難。此前就出版的所有新聞史專著對這份報紙的情況介紹得都很簡單,都只能依靠二手材料作一些粗略的分析,時感根據不足,原因就在這里。
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香港《循環日報》共約5年,起止的時間為1880年7月5日至1884年12月29日,恰恰屬于國內所沒有的那一段時期。對中國新聞史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由于時間限制,5年的報紙不可能全部看完,更不可能細看,只把1880年下半年的報紙匆匆翻一遍。初步的印象,當時的這份報紙是用鉛活字白報紙平版印刷機兩面印刷的。它每天出兩張,每張正反兩面各一個版,共四個版,每版的尺寸略小于現今的對開報紙。四個版的安排是這樣:頭版為報頭、船期、“香港目下棉花紗匹頭雜貨行情”和各公司股份行情。這一版橫剖為六欄,報頭占一欄,其余占五欄。二版排在頭版的反面,豎剖為五欄,主要刊載新聞和評論。三版、四版合為另一張,除少量“憲示”和私人告白之外,全部為各類廣告。這一安排,和后來我從別處看到的1874年的《循環日報》版面照片,完全一致。可見這就是早期《循環日報》版面的基本模式。以上事實,動搖了對該報的兩種傳統的說法。其一是“新聞常占篇幅1/3”(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第4章第7頁)。實際上,新聞的篇幅經常小于1/4,從來沒有達到過1/3。其二是“以政論為主”(《中國近代報刊史》66頁)。實際上是以廣告、商情、船期之類的經濟信息為主,其次是新聞,然后才是政論。可見管窺蠡測的研究方法和想當然的分析判斷,是多么地靠不住。
這一時期的《循環日報》的新聞主要集中在第二版,設有“選錄京報”“羊城新聞”“中外新聞”等幾個欄目。其中,“選錄京報”只是照登新近收到的報房京報上的題奏、上諭和官員任免消息,順序發排,沒有標題。“羊城新聞”主要刊載來自國外和其他省市的消息,每條消息前面都有一個一句話的標題,如《中國創造機器》《中國兵可使》《電音匯錄》《西陲近耗》《形跡可疑》《賭徒自誤》《因狗判罰》《販煙滋訟》《犬噬斃命》《竊門系獄》等,字數不定,字體的大小和正文相同,只用下空一個字的辦法和正文保持距離,以示區別。消息的取材,既有軍國大事,也有社會瑣聞,不少消息用第一人稱寫作,于敘事之余,時時發表議論。這些都保持了早期新聞寫作和新聞編輯工作的風貌。
這一時期《循環日報》的評論,多數刊于“中外新聞”欄內,并沒有特設的評論專欄。每篇評論,通常為1 500~2 000字,文前都有一個標題,字體的大小同正文,題文之間只留有一個字的空白,編輯的處理手法和新聞一樣。就已翻閱過的這一部分報紙來看,這一時期的《循環日報》,除休刊日外,幾乎天天都有評論。以1800年7月9日至26日這一段時期的該報為例,先后刊出的評論就有《論習西學宜知變通》《論改裝換束》《錄杞憂生蠡測罪言》《論禁鴉片宜行之以漸》《書英京電報后》《論法在因時變通》《論亞洲已半屬歐人》《論電氣宜避》《論駕駛輪船宜責成統帶員弁》《論御俄宜用土勇》《論查核幕友》《論出使》12篇。涉及的范圍很廣,其中的不少評論,帶有明顯的呼吁救亡和鼓吹變法的色彩。說明以往的一些新聞史專著對《循環日報》致力于維新變法思想宣傳的評價,大致不差。說這份報紙比較重視評論工作,注意發揮政論的宣傳作用,也大體符合實際。由于這些評論全部未署撰人,它們的作者究竟是哪些人,已經難以確指,但肯定有王韜的作品。例如上引的《論亞洲已半屬歐人》(刊1880年7月16日該報)一文就被收入王韜的文集《弢園文錄外編》,題目被簡化為《亞洲半屬歐人》。《論禁鴉片宜行之以漸》《論出使》兩文,也見于論文集,題目分別被簡化為《禁鴉片》《遣使》。其余各篇雖然不見于他的文集,但也不排除是文集外的佚文。
這一時期的《循環日報》還刊有不少告白,其中有一些涉及報紙的性質和出版、發行等方面的情況,試抄幾段如下:
行情新聞日派,星房虛昂停印。(見1880年7月8日該報報頭兩側告白)
啟者:本局倡設《循環日報》已歷有年,局內一切事務,皆我華人操權,非別處新聞紙館可比,是以特延才優學博者主司厥事。凡時勢之利弊,中外之機宜,皆得縱談無所拘制。茲特于省會市鎮及別府州縣并外國諸埠凡我華人所駐足者,皆有專人代理,如各行店及外埠士商欲惠顧本局新聞紙者,請赴就近代理人處先為掛號,自當如期送至,決不有誤。(見1880年10月22日該報所刊中華印務局告白)
啟者:本局設在港中環百步梯,除發行《循環日報》外,兼印售月份牌、黃遵憲《日本雜事詩》、王韜《蘅華館詩集》、代售《米利堅志》《法蘭西志》等書籍。(見1880年11月24日該報所刊中華印務局告白)
這些,對研究《循環日報》的業務工作,都有一定的資料價值。
《循環日報》是王韜一手創辦起來的。從1874年創刊,到1884年4月他告別香港重返上海,這個報紙一直由他負責。國會圖書館收藏的1880年夏至1884年底這一段時期,也正屬于由他主持的時期。因此從當時報紙的版面上,時時可以找到他的痕跡。除上文提到的代印代賣他寫的書,發表他寫的不署名的評論之外,報紙上還有一個不定期出現的專欄,題為“弢園撰述”,專門發表他的舊作。另外在這一時期的每一天《循環日報》第三版的下端,還刊有以下一行公告式的文字:“此新聞紙由香港歌賦街第五約門牌第二十五號中華印務總局王韜刊印。”明確地認定了他在報社中的主要負責人的地位,說明他和這份報紙的密切關系。
寫到這里,感到有必要提一下王韜1879年的日本之行。那次訪日歸來之后,王韜曾寫有《扶桑游記》三卷問世,但是這部書似乎并沒有引起兩國新聞史研究者的重視。其實這是中日兩國新聞工作者之間的第一次交流。王韜當時是《循環日報》的負責人,職務相當于今天的社長兼總編輯,以報紙總編輯的身份訪問日本,和日本的新聞界人士進行接觸,在中國,王韜實為第一人。僅此一點,就足以載入兩國的新聞史冊。王韜的那一次訪問,起始于1879年4月29日,終止于同年8月31日,共約100多天。在日本期間,他先后訪問過長崎、神戶、大阪、京都、橫濱、東京等地,但大部分的時間在東京。到達東京后,他最初的下榻地點是上野附近的精養軒,這就是后來章太炎等人發起舉行支那亡國242周年紀念會的那個地方。一個月以后,就遷住日本橋附近的報知新聞社,在那里住了80多天,直到他離開東京。報知新聞社當時的全稱為《郵便報知新聞》,創刊于1872年,創辦人是日本首任郵政長官前島密,以散布全國各地的郵務工作者為主要對象。王韜訪日時期,這份報紙由藤田茂吉擔任社長、栗本鋤云擔任總編輯,日發行量約8 000份,政治上傾向于“自由民權運動”,反對接近政府的官權派,是一份和日本維新派知識分子關系密切的報紙。當時,東京的新聞事業正處在蓬勃發展的階段,和《報知新聞》同時出版的還有《東京日日新聞》《讀賣新聞》《朝野新聞》(不是《朝日新聞》,這時東京的《朝日新聞》還沒有創刊)和新創刊的《東京橫濱每日新聞》等。王韜在眾多的報紙當中,選擇了《報知新聞》作為自己的活動基地,反映了兩國維新派報人之間的相濡以沫的親密關系。在東京期間,王韜和栗本鋤云等贊成維新講求西學的新聞界人士有過密切來往,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看過王韜訪歐后所寫的《普法戰紀》一書,對王的學識和文字都十分欽服。王韜不通日語,他們之間的交談是用筆來進行的。語言雖然不通,心卻是相通的。這一次訪問,溝通了中國和日本新聞界的聯系,對兩國新聞事業的發展,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由此想到一個問題,國會圖書館入藏的這批《循環日報》和王韜的這次訪日活動有沒有關系?會不會是他回港后特意贈送給新結識的那些日本朋友們的?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時間上有些巧合。這批報紙始于1880年,這恰是王韜訪日回港后的第二年;終于1884年,這正是王韜辭去《循環日報》工作離開香港的那一年。王韜訪日以前,日本的朋友們沒有訂閱這份報紙,所以沒有收存。王韜離開該報后,接替他主持報紙工作的負責人不再送閱,因此也沒有收存。這樣一來,保存下來的就只能限于這一段時期內的報紙了。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想,是不能作為定論的。
早期的《循環日報》,除日本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這一部分外,倫敦的不列顛圖書館也藏有一些,主要是1874年創刊后不久的那一部分,新加坡新聞史學者卓南生博士曾利用后一部分藏報寫過專門的論文。充分利用海外收藏的這些舊報,對于中國新聞史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除以上這些國內失藏的舊報外,我還利用國會圖書館借閱手續簡便這一有利條件,借閱了一些國內雖有收藏但輕易看不到的報刊。如《中西聞見錄》《杭州白話報》等。其中如《中西聞見錄》,創刊于1872年,是北京最早的近代化報刊,北方一家著名的圖書館藏有36冊,但始終藏之金匱,秘不示人,借閱十分困難。這次在國會圖書館,只填了一張索書條,5分鐘后就看到了。在國會圖書館看報的那幾天,正趕上館內舉辦日本印刷史展覽。日本最早的印刷品公元770年出版的《百萬塔陀羅尼經》,日本最早的日報1871年創刊的《橫濱每日新聞》和東京最早的日報1872年創刊的《東京日日新聞》等,都公開陳列,有的還是它們的創刊號,使人大飽了一次眼福。其中,《百萬塔陀羅尼經》卷是日本的國寶,能夠看到真是意外的收獲。
國會圖書館之外,日本的東京大學圖書館、京都大學圖書館、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和東洋文庫等單位,也藏有一些中文報刊。利用這次訪日的機會也去看了看。比較起來,東洋文庫收藏的《衡報》(1908年)、《秦中官報》(1904—1905年)、《藏文白話報》《蒙文白話報》(1913年)、《北方紅旗》(1932年)、《(晉冀魯豫)人民日報》(1946—1948年),早稻田大學收藏的《俄事警聞》(1904年)、《救國時報》(1935年)等較有價值,其余的多與國會圖書館的收藏重復,數量質量都遠遜于國會圖書館,就不一一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