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漢奇文集(增訂版)
- 方漢奇
- 9987字
- 2019-12-06 13:59:53
清代北京的民間報房與京報
清代的民間報房主要集中在北京。它們的鼎盛時期在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這六朝。
早在清代初年,北京城內就有以私人名義從事抄報活動的人。他們多數是衙門中的低級胥吏,本職工作之余,以刊刻抄發邸報作為自己的副業。見于文獻記載的順治年間的吏科書辦茅萬懋,就是其中的一個。順治十三年,他因馮應京偽造御批案受到牽連,在刑部受到審訊時,曾自稱:“我是刻報營生之人”,并且說道“這刻發報生意,原不能盡行刻發,馮應京既說是舊本的事,故此不曾問他,就刻發了”(1)等之類的話??梢姰敃r確已有人以刻發報紙為營生。他們所刻發的報紙主要刊載一般的諭旨和章奏,因而也被混稱為邸報,但顯然帶有私營性質,并非官報。雍正元年諭旨中提到的“凡提塘京報人等”,和康熙五十三年諭旨中提到的“各省提塘及刷寫報文者”(2),其中的“京報人等”和“刷寫報文者”,除了指提塘主管的報房中人外,很可能也兼指他們這一類人。他們的辦報活動,是清代民間報房活動的先聲。
由于雍正和乾隆初年都曾經禁止胥役市販買閱邸報和私抄邸報,獲準公開發行邸報的,在當時僅限于提塘及其所設的報房,因此清代民間報房的出現和盛行,很可能是乾隆中葉以后的事情。保存下來的清代民間報房的報紙,均出版于乾隆中葉以后,也證明了這一點。
清代民間報房是怎樣誕生和怎樣發展起來的?目前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長白山人在《北京報紙小史》中所說的:“當年東華門外,設有白本報房一所,該所雇傭數十名文貧,由內閣領到宮門鈔,眾文貧分寫數百本,派人送投各衙門,各大員邸第,……但因代價昂貴,中下級官吏及商民等無力訂閱,于是黃皮報房應時而出?!洜I黃皮報房者,均為山東人,所謂京報房是也?!?a href="#jz_2_51" id="jzyy_2_51">(3)一種是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所說的:“據北京報房中人言,清初有南紙鋪名榮祿堂者,因與內府有關系,得印《縉紳錄》及《京報》發售。時有山東登屬之人,負販于西北各省,攜之而往,銷行頗易。此輩見有利可圖,乃在正陽門外設立報房,發行《京報》,其性質猶南方之信局也?!?a href="#jz_2_52" id="jzyy_2_52">(4)
以上兩說,前一種提到的白本報房,已不可考。后一種提到的榮祿堂南紙鋪,則見于光緒十二年出版的李虹若的《朝市叢載》和宣統元年出版的徐永年的《新增都門紀略》。李書載稱:“榮祿堂搢紳南紙店,在前門外琉璃廠中間路南舍旁便是。專辦各級公文用紙、書畫用紙,及文房四寶、石章、羅盤、琴弦、雅扇、簡帖等物。兼刊歷科科場官卷,精刻翰苑分書,各種書籍摹本發賣。”(5)徐書的記載與李書大致相同,店址也相同,只是多記錄了一副門前的對聯:“榮膺芝誥傳三接,錄啟蓬池冠眾仙”(6)。以上記載說明,榮祿堂南紙鋪在光緒宣統年間還存在,是一家發賣書籍、文具兼有一定印刷力量,能夠出版各類書籍及印件的綜合性文化商店。從店名保留有搢紳兩個字看,搢紳錄之類的印刷品也許還在出,但印賣京報的事,已不再提起。可見榮祿堂如果確曾印賣過京報,也是光緒初年以前的事,這以后已經和京報沒有關系了。在找不到更翔實的材料之前,以上兩說不妨并存。除了在民間報房起始的時間問題上,一個沒有交代清楚,一個提得過早,不夠準確(7)之外,它們所提供的其他情況,還是有一定的根據的。如:先有“白本報房”,后有“黃皮報房”;先發行手抄的報紙,后發行刊印的報紙;稿件領自內閣;關系來自內府;目的為了牟利;出版于北京,負販至外地;從事這一行的多為山東人等等,這些都比較符合實際。從由提塘及其所設報房壟斷邸報的抄錄、刊刻、發行活動,到一部分人分化出來以刻報為營生,進而私設報房,刊刻抄報,這就是清代民間報房誕生和發展的基本歷史軌跡。
根據有關記載和保存至今的實物,清代的民間報房除上面提到的“白本報房”和一度印售過京報的榮祿堂外,以公慎堂為最早。國內收藏家收藏的乾隆三十五年的邸報,和日本國會圖書館收藏的乾隆三十六年至四十一年及嘉慶六年的邸報,都是這家報房出版的。乾隆三十六年至嘉慶六年恰為30年,說明這家報房至少有30年以上的歷史,是乾隆時代最有影響的一家民間報房。這以后,直至清王朝覆滅,見于記載和有原報可查的北京民間報房,不下十余家。它們的名號是:聚興、聚升、合成、杜記、集文、同順、天華、公興、聚恒、洪興、永興、同文、信義、連升等,其中以聚興、公興兩家開業最早,都創辦于咸豐年間。兩家報房中又以聚興報房的歷史為最長,從咸豐年間開張,直到民國十年(1921年)還堅持營業(8),持續的時間超過了半個世紀。從乾隆、嘉慶到光緒、宣統,各時期,北京報房的數量時有消長,多的時候有五六家,少的時候只剩下兩三家。它們之間還有類似明代抄報行那樣的行會組織,共同維護行業的利益,和協調同行間經營管理方面的一些問題。大部分報房都設在正陽門外大街西側的一些小胡同里,如同順報房在百順胡同,聚興報房在鐵老鶴廟胡同(今鐵鳥胡同)。以設在鐵老鶴廟胡同附近的為最多。鐵老鶴廟那一帶因此成為清末民間報房報紙發行活動中心。
清代民間報房所出的報紙,通稱京報。這些報房因而也被稱為京報房。在部分讀者中,京報房所出的京報偶爾也被混稱為邸抄或邸報。
乾隆、嘉慶等朝民間報房所出的報紙,一般沒有報頭,沒有封面。每天一期,每期一冊,每冊4~10頁不等(9),每頁長寬約為24厘米×18厘米,每冊第一頁的第一行印有出版時間。版心部分印有“題奏事件”四個字。每冊第一頁和最后一頁的空白處都印有報房的堂名。這大約就是所謂“白本報”的一般模式。早期的官報和民間報房所出的報紙,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同治以后各朝,民間報房所出報紙,在形式上有了明顯的變化。其一是普遍地加上了封面。大部分的封面使用黃色連史紙。這大約就是黃皮報房、黃皮京報這些名稱的由來。其二是普遍地有了報頭。報頭通常為“京報”兩個字。用刻有這兩個字的木戳,蘸上紅色的顏料,蓋在封面的左上角,非常醒目。封面的右下角則通常蓋有××報房的名戳,也是用紅色顏料,同樣很醒目。少部分不用黃紙作封面的,則在白色的封面上加印“一品當朝”“指日高升”“天官賜?!薄凹庸贂x祿”等紅色圖案,把“京報”這兩個字和報房的名稱也嵌在其中。此外,還有少部分報紙是將事先印好的“京報”兩個字的標簽,貼在封面的左上角當作報頭的。除封面和報頭外,其他方面的變化較小。每期一般為4至10頁,超過10頁的時候也有,但較少(10)。每頁對折之后用紙捻裝訂成冊。每冊的長和寬一般約為22厘米×9厘米。個別報房所出的報紙有寬到12厘米以上的,僅是少數。
乾隆以后各民間報房所出的京報,基本上都是印刷的。其中一部分用活字印刷,一部分用泥版印刷,各報房的情況不完全相同。使用活字印刷的,也不完全一樣,既有用木活字的,也有用膠泥活字的。所謂泥版,又稱“豆腐干兒板”,是直接倒在石膏一類的泥版上,用火烤硬后付印的。只有少數條件較差的報房才使用這種辦法。版排好或刻好后,一般都用鍋煤煙子加膠水調成的墨水,刷印在一種質量很差的薄川連紙上,紙色墨色都十分暗淡,因為加了大量膠水,氣味也不好聞。光緒朝以前,各報房京報的印刷狀況大抵如此。光緒末年以后,才開始陸續采用鉛印。京報一般一天一出。因為內閣發抄的時間在下午,出版的時間往往要拖到黃昏或晚上。春節前后的一個多月里,國制期內和重大新聞稿件不多的時候,也常常改出兩日刊或多日刊。京報全部為豎排,一行到底,每行一般為22個字,每頁14至18行不等,每期的總字數也不完全一樣,少的時候僅千把來字,多的時候可以達到5 000多字。
京報的內容基本上是宮門鈔、上諭和章奏等三大部分。
宮門鈔部分所發表的主要是當天上午或前一天的朝廷重大政事活動。包括召見軍機,召見某官,某部引領官員若干人覲見,某人預備召見,王公、貝勒、貝子及尚書、侍郎等高級官員們的請安、請訓、請假,奉派執行某項任務的大臣們的奏事和銷差,臣僚們謝恩謝賞,一二品大員死后遞遺摺,某某衙門奏事,皇帝參加的各項典禮和祭祀活動,皇帝出巡、駐園、還宮,某衙門值日,換季換穿衣帽,早年京師得雨幾寸,各旗派員看箭等等。多數都與皇帝有關。內容較龐雜,但文字極簡略,基本上是一句話的新聞,類似新聞提要。
上諭部分主要照發皇帝的某些諭旨。內容無所不包,以任免、申斥、褒獎、賞賜之類的居多。發表在這一部分的主要是單發的諭旨。屬于批示性的諭旨,則一般放在章奏后面,隨章奏一道發表。
章奏部分所發表的主要是京中各衙門及各省督撫將軍河督們的題奏。這些都是經過皇帝同意下閣發鈔的。各處海關監督的奏折,以及親信大臣們的密奏,則不能見報。所有章奏,一律照發原文。章奏后面的皇帝批示,如朕安、知道了、該部知道、該衙門議奏、著照所請、著照所講、另有旨等,也照登不誤。被提到前面上諭部分發表的重要的批示,就注明“旨已錄”,不再重復。多數章奏都在一期內登完,內容較重要,篇幅又較長的,有時也分刊于兩期,未完的那一部分,在稿末加注“此稿未完”等四個字,以資識別。
除以上三部分外,京報上偶爾還刊登過文選單、武選單、鼎甲單和朝審犯人勾到單之類的稿件,為讀者提供銓敘、科舉和司法等方面的信息。
為了便于了解京報的全貌,下面舉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聚興報房所出的一期京報為例。這期京報,封面封底均用黃色連史紙,封面印有紅色的京報兩個字作為報頭,中間偏下位置印有紅色的“聚興報房”四個字的長方形圖案,封底空白無字。正文部分共8頁。各頁所刊的文字如下:
(第一頁)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
目錄:諭旨,織造莊奏請,湘撫王奏請。
(第二頁)十一月初八日禮部宗人府欽天監正紅旗值日,無引見。大額駙李鳴藻、廷禧各假滿請安。前河南學政華金壽到京請安。景善、立瑞、明桂各請假十日。內閣奏派稽查本章,派出奎郁。又呈進朝審勾到本。召見軍機廷禧、容貴、華金壽、恩祿。
(第三頁)上諭:曾國荃奏總兵病難速痊,據情代奏,懇請開缺一摺。山西大同鎮總兵張樹屏著準其開缺。欽此。
上諭:李鴻章奏神靈顯應請頒匾額等語。直隸寶坻縣關帝廟、龍王廟夙著靈應。本年夏間,雨澤愆期。伏秋后,河堤險工迭出,經該官紳虔誠祈禱,均邀默佑。堤工平穩,轉歉為豐,實深寅感。著南書房翰林恭書匾額各一方,交李鴻章祗領,飭屬分詣,敬請懸掛,以答神庥。欽此。
(第四頁)江南制造奴才莊山跪奏為樂部派辦袍料等項活計,一律辦齊,選派妥員解京交納,恭摺奏聞,仰祈圣鑒事。(以下為奏折的全文,其中開列了不少袍料的品種、數量及費用支付數字,共約400字。從略。)
(第五頁)(接刊上頁莊山奏稿)……謹奏。奉硃批:該衙門知道。欽此。
王文韶電。再查歷次奏準承襲世職年未及歲之寧鄉縣陣亡參將廖輔臣嫡長子廖基珍,現年20歲。(以下開列了不少待承襲世職的陣亡軍官后裔的名單,要求發標學習,期滿照例承襲,共約510字。從略。)
(第六頁)(接刊上頁王文韶電)……謹奏。奉硃批:該部知道。欽此。
(第七頁)王文韶電。湖南候補道惲祖祈前于到省后因伊次子毓斌自幼出繼與堂兄祖翼為嗣,在籍聘同鄉莊賡良之女為室。莊賡良亦系湖南候補道員到省在前。例無降服子之姻親同官一省應否回避明文,稟經升任撫臣卞室第咨請部示,施準吏部咨復,雖系出繼,仍應回避等因,轉行遵照在案。查惲祖祈(下文呈述惲祖祈如何干練如何得力,要求暫免回避,繼續在湖南任職。共約180字,從略。)謹奏。奉硃批:著照所請,該部知道。欽此。
(第八頁)王文韶電。再,湖南沉州府知府鄧天符調省另有差委,所遺篆務,應行委員接署,以重職守。(下文說朱其懿其人如何如何,擬以朱升任沅州府知府,共約60余字,略。)謹奏。奉硃批:吏部知道。欽此。
王文韶電。再,準湖南正考官翰林院編修陳懋侯咨稱:(下文說陳主考事已經結束,想在回京前請假三個月,繞道回福建原籍修理祖塋,約120字,略。)理合據情附電代陳,伏乞圣鑒。謹奏。奉硃批:陳懋侯著賞假三月。欽此。(11)
全份京報共8頁,約2 000字,在當時的各日京報中,屬于中等篇幅。原文無標點。其中第二頁所刊的就是宮門鈔的內容。宮門鈔這三個字,有時加,有時不加。這是不加的一個例子。上諭和章奏中提到的曾國荃,時任兩江總督;李鴻章,時任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王文韶,時任湖南巡撫。這一期共刊出王文韶的四份奏折,為節省篇幅計,每份奏折前的職銜和臺頭,都被省略了。
京報的全部稿件都來自內閣和科抄,沒有自己采寫的新聞,也沒有任何言論。編輯工作很簡單,把收到的宮門鈔、上諭、章奏大體分一下類,照發就行了。無須標點,也不加任何標題。各報房所出的京報因而大同小異。所異的,僅在上諭和章奏,特別是一般章奏的選擇上。每天經內閣發抄的諭旨、章奏很多,京報的篇幅有限,無法全部容納,只能適當選擇。選哪些,不選哪些,各報房不盡一致,因而各家京報的內容,稍稍有所不同。這也是那么多家京報能夠并存的一個原因。失去了這點微小的差別和與之相伴隨的競爭,那么多的報房是很難維持的。
在近代化的報紙產生以前,京報是封建王朝的臣民們獲知朝政和國家大事的主要信息來源。讀者只能各取所需地從京報所提供的宮門鈔、上諭、章奏等稿件中,尋找自己所需要的、所關心的和感興趣的各類消息。臣僚們的題奏,涉及的方面很廣,為讀者提供的信息也最多。不少內政、外交、經濟、軍事、天文、地理、機構調整、官員任免方面的消息和大量有關失火、盜竊、搶劫、越獄、兇手、情殺以及各種災異現象的社會新聞,都是讀者們從大量的章奏中發掘出來的。京報并沒有直接地報道這些新聞,而只是通過它們所刊載的諭旨和章奏,為讀者提供了這些方面的新聞。
報房出版的京報,以盈利為目的,報費是他們的主要進項。
每月的報費,在白本報房時期,約為一兩二錢。(12)這是因為當時的京報是手抄的,抄工較貴。實行大量刻印以后,每月報費僅需二錢,后來調整到300文,即每份10文。篇幅較小的,價錢遞減。各報房收費的標準開始并不完全一致,后來逐漸統一。光緒三十年二月,北京各報房經過協商,曾“將報資酌定一律價目”,并發表公啟如下:
啟者:本行承辦《京報》,歷有年所,按月取資,價目原未劃一。從前酌盈濟虛,尚可敷衍,近今百物增昂,于報資多有蕭條者,以致刻下賠累不堪。茲由甲辰年二月初一日起,將報資酌定一律價目:大本八頁、小本十頁,每報每月取錢三吊;大本四頁、小本五頁,每月錢二吊;按日送閱宮門鈔、上諭條,每月錢一吊。此后旨依定價送閱,庶閱者概不多費,于送者亦可借免賠累矣。特此謹白。京報房公啟。(13)
第一次以行業的名義統一了報價。這一價目一直維持到清王朝的結束。一吊為100文,三吊即300文,可見行業公定的報價,是當時最通行最適中的報價。宮門鈔、上諭條之所以另有定價,是因為這兩部分可以單獨訂閱。
京報的總發行數字,在白本報房時期,只有數百本。實行刻印以后,銷數激增,最多的時候估計在1萬份左右。(14)這是累計的數字,各報房印發的份數有多有少,不完全相同。
京報出版后,即由各報房雇用的送報人直接送給訂戶。北京城內送報的情況,據當年和報房有過密切來往熟悉送報業務的人回憶:“北京城內所有送報的人都是山東人,都是背著一個用藍色布做成,五尺多長,五寸多寬,兩頭有兜的報囊,囊上釘有白布寫黑字的京報二字?!魅擞懈魅说牡缆?,同一報館之送報人,不許越界送報。例如賣聚興報房的人,在此胡同送報,則其他賣此報之人,便不許再送。然若賣洪興報房之送報人尚可。但也常打架,重者聚毆。他們都是穿一長稍過膝的藍布大褂,外系一條布搭包(腰帶),因為從前若穿小衣服褲褂或散著腰(不系搭包)進人家,是不太規矩的事情。他們送報必須進門,所以都穿長褂、系搭包?!麄兯蛨蟮牡缆贩浅V匾?。自己老了,可以傳給兒子,若外人想接送,則須出錢買這條道,亦曰倒道?!蛨笥杏嗬猓荒耆潱加懝濆X,你要給他一個大個錢,那是不成的,給兩個便足,若給五個,那他高興極了?!@種送報人都有公會,人心極齊,本會中人,如越界送報等事,是不易見到的”(15),又說,“報房的規矩,每天價若干,每月價若干,當然有確定的數目,但看報的人花錢則不一樣,看路之遠近定價。……內城東西四牌樓以南,及整個的外城之價,差不了多少。若安定門、德勝門內,已須稍高。至安定門外之黃寺、西直門外之海淀,以及齊化門、彰義門外,則價更高。但此可以與送報當面議價,然亦有普通大致的價格,不能相去太遠”。對京報在北京城內發行的情況;介紹得十分詳盡。從事這項工作的多為山東人,與早期的報房多由山東人創辦有關。他們的總人數,據光緒三十一年的統計,約為200人。(16)一般在上午10時左右,就能夠把前一天印好的報紙,送到城區訂戶們的手中。
報房也有外地訂戶,因而也有“整批發售至外省”(17)的業務。外地訂戶的京報只能隔幾天派送一次。據前引熟悉清末京報發行情況的人回憶,京畿州縣如通州、良鄉等處大約兩天送一次,天津等處大約五天送一次,保定等處大約十天送一次,邊遠省份則往往要一個月或一個多月才能送一次。一般府縣的訂戶不過幾份、幾十份,為了維持生活和長途跋涉的各項開銷,送報人除送報外,一般還兼營代捎書信、代寄包裹、代購物件、代送銀兩等副業,賺一點郵費、匯費、服務費和回扣,以資挹注。因為隨身捎帶的東西不少,“所以一個送報人,最初不過自己背著一個小褥套,內裝報之外,便是自己的行李,慢慢生意越作越發達,物品自然越多,一人背不了,就雇驢,再多就雇車,甚至有特別用一伙計作為幫手的”。(18)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報房業務的發展。
報房京報的讀者,絕大部分仍然是朝野的官紳和士大夫知識分子。清人的文集和日記中,就有不少這些人閱讀報房報紙的記載。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胡壽頤《春明日居紀略》中所記的閱邸報,實際上指的是閱讀報房辦的京報?!读謩t徐日記》中所記的閱邸報或邸抄,時指提塘送到地方的官報,有時指民間報房發行的京報。大抵在衙署里辦公事時看的是官報,在私宅里或客中從朋友處借來看的,就有可能是民間報房的報紙。如道光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日記》所記:“江右錢撫軍寄京信及邸報來,知都中二月十六日大考翰詹”(19)。其中的邸報,就很可能是民間報房發行的報紙。因為是隨著私人信件寄來的,不大像是官報。鹿完天在《庚子北京事變紀略》中所記的“(五月)二十五日無事,惟買來京報數冊,披閱之下,不勝駭然”。(20)更明確地說明是在看買來的京報。這一記載還說明報房京報不僅可以訂閱,還可以零售。清代的古典文學作品中,也有官紳們閱讀報房出的報紙的描寫?!都t樓夢》的以下一段文字就是一例: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擔心(回目)……一日在公館閑坐,見桌上堆著許多邸報;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賈政便吃驚道:“了不得!已經題本了!”隨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尸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桌案:“完了!”只得又看底下,……以下注著此稿未完。賈政因薛姨媽之托,曾托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只好翻來覆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21)。
所描寫的是賈政在家中閱報的情景。書中的賈政,剛放外任,是一個四五品的糧道。這次是在自己的公館里看報,顯見不是官報,而是自家付費訂閱的民間報房的報紙。
隨著報房京報商品化程度和社會各階層人士對國事關注程度的不斷提高,到了清朝末年,民辦報房京報的訂戶,已經不限于詩禮簪纓之家,個別市井賈兒也躋入讀者的行列。流行于光緒之際的以下一首竹枝詞,反映了這一變化:“惟恐人疑不識丁,日來送報壯門庭。月間只費錢三百,時倩親朋念我聽?!?a href="#jz_2_70" id="jzyy_2_70">(22)連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也訂起報紙來了,這在民間報房的發展史上自然是一個新的情況。但這樣的訂戶畢竟還是少數,其目的,主要的也不在于看報,而在于提高身份和“壯門庭”。報房京報的主要讀者,仍然是官紳階層。
除出版發行京報外,報房為擴大業務增加收入計,還有一些附屬的出版物。其一是諭折匯存,即將內閣發抄限于篇幅未能在京報上刊出,又有一定價值的諭旨題奏,連同已經刊發的匯總起來,陸續分冊出版。魏元曠《蕉盦隨筆》對此曾作過如下記載:“國中初惟有京報,朝官閱之,籍知各衙門值班日期及諭旨而已。附以一二章奏,閱過即棄之。后報房別為《諭折匯存》,凡明發章奏錄者八九,訂為冊帙,備稽掌故?!?a href="#jz_2_71" id="jzyy_2_71">(23)這一類出版物,除《諭折匯存》外,還有《閣鈔匯編》《上諭奏折》《邸報全覽》《郵報匯編》《時事采新匯編》等名目。一般為月刊。開始是報房的獨家生意,后來一些書局如虎坊橋的擷華書局、前門外的北新書局等,也競相出版;由于匯集的諭旨章奏較為完全,又便于翻檢和保存,銷路還不錯?!吨I折匯存》創始的時間不詳,大約在同治、光緒之際?,F存的舊版《諭折匯存》,多數出于光緒年間。光緒末年新式官報創刊后,這一類出版物才逐漸消歇。其二是小說和唱本。齊如山在《清末京報瑣談》中,對報房的這項出版活動作過較為詳細的介紹:“他們也有副業,就是帶印小唱本,并偶印短篇的小說。舊日短篇小說大多數都是猥褻不堪的,故生意亦頗發達。后經印小說的書鋪,記得是打磨廠路北老二酉堂領銜告了他們,說他們侵占書鋪的生意,后來就都不印了。……而暗著還不斷地印刷,有些販賣小唱本的小販,專跟報房共管此種生意?!?a href="#jz_2_72" id="jzyy_2_72">(24)唱本和小說的讀者主要是土大夫知識分子,每逢秋闈、春闈這些士子們比較集中的時期,都是報房唱本和小說的銷售旺季,給報房帶來不少利潤。此外,報房還利用自己的印刷設備承印各種印刷品,(25)這也為報房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
清代北京的民間報房,是從一部分提塘報房中逐漸分離出來的。開始和提塘及其報房還有一定牽連,后來逐漸脫離關系,成為完全獨立的“民間私設報房”。他們所辦的報紙,也成為“與內閣衙門無涉”的純粹的“私家報紙”。在經營的過程中,這種報紙的商品化程度,不斷提高。但是,內容沒有太大的變化,基本上是官報的翻版。這也是清朝的封建統治者對它們的出版,采取寬容態度沒有加以限制的一個原因。
(刊1990年第52輯《新聞研究資料》)
(1) 轉引自蘇同炳《偽造邸報——記明清兩代新聞史特出事件》一文。原刊1969年4月10—11日臺北《中央日報》。
(2) 均見《大清會典事例》卷703。
(3) 見管翼賢纂輯《新聞學集成》第6冊280頁。
(4) 見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第2章13頁。
(5) 見李虹若《朝市叢載》卷五。
(6) 見徐永年《新增都門記》卷四。
(7) 榮祿堂創設的時間不詳。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稱為“清初”,不知何據。詳載清初琉璃廠一帶店肆情況的宋一新、繆荃孫《京師坊巷志》及劉承翰《京師坊巷志考正》均未提到這家南紙鋪。倒是都曾提到過另一家印賣搢紳錄的洪家書鋪,鋪址在正陽門外西河沿,接近琉璃廠。
(8) “辛亥革命”以后,聚興報房的主要業務為代理北京各報刊的發行工作,不再自己出版報紙。
(9) 這是指整頁的行數。經對折后,每半頁的行數為7~9行不等。
(10) 兩天的報紙合刊的時候,頁數就多一些。如聚興報房在光緒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二十六日合刊的那一期《京報》就有14頁。
(11) 原件存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資料室。
(12) 據長白山人《北京報紙小史》。見管翼賢《新聞學集成》第6冊280頁。光緒末年每兩銀子可換800個大制錢,二錢銀子約相當于160個大制錢,每天的報費約僅5到6個大制錢。
(13) 轉引自黃卓明《中國古代報紙探源》,第176頁。
(14) 燕京大學新聞系美籍教授白瑞華(BRITFON, ROSWELL, SESSOMS)的估計是1萬份以上。(見胡道靜《新聞史上的新時代》,《報壇逸話》第2頁。)從當時的印刷條件和報房的數字看,似乎偏高了一些。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ALOCK, RUTHERFORO)的估計是“數千份”,(見1981年11月《新聞研究資料》第8輯,255頁潘賢模文)比較接近實際。阿氏1870年前后曾去正陽門外的報房集中地區參觀過。
(15) 見齊如山《清末京報瑣談》,原刊1952年8月臺北《報學》條志一卷三期。齊如山(1877—1962)是著名作家、戲曲理論家,光緒年間曾在北京同文館學習和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任職,與北京各報房有過密切來往。在這篇回憶文章中,他自稱“跟永興報房相熟”,并說過“我所最熟的一家,名曰聚興報房”和“我曾給他們出主意”這類的話。文中論述北京報房的情況,都是他親自看到的。
(16) 這是當時在北京辦《京話日報》的彭翼仲的統計。見他所寫的《訴委屈》一文,刊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京話日報》第205號。
(17) 見英駐華公使阿禮國的記載。轉引自1981年11月《新聞研究資料》第8輯所刊潘賢模《清初的輿論與鈔報》一文。阿氏1870年前后曾參觀過正陽門外的報房集中區了解它們的情況。
(18) 見齊如山《清末京報瑣談》,原刊1952年8月臺北《報學》雜志一卷三期。
(19) 見《林則徐日記》道光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條。江右錢撫軍指江西巡撫錢寶琛,時因事進京。
(20) 轉引自黃桌明《中國古代報紙探源》160頁。
(21) 見《紅樓夢》第99回,1953年作家出版社,第1135~1136頁。
(22) 見李虹若《朝市叢載》卷七時尚篇,及楊靜亭《都門雜詠》時尚卷。原題為《看京報》(七言)。李書出版于光緒十二年。
(23) 見魏元曠《蕉盦隨筆》卷二,第10頁。
(24) 原文刊1952年8月臺北《報學》雜志一卷三期。
(25) 如1885年2月5日《申報》所刊《輦轂紀聞》中,就有關于北京報房承印銀號章程的報道:“此次銀號一得開捐消息,即將章程托京報房排印數千張,四處分贈。”這只是報房承印印刷品的一個例子。